今日,对李溯而言是大大的良辰吉日,得佳人袒露心迹,他心情大好。他将香秀一直送至府上,随后遣回了车夫,乐呵呵地独自走路回府。
吕府位于长乐坊,处于内城东区九坊最上最正之位,香府则位于中位偏东的兴宁坊,两个坊间相隔约莫有四五里路,等李溯踮着雀步推开吕府大门时,内城闭门鼓已经敲完了。
闭门鼓一敲,就意味着内城开始宵禁,但这对于吕府长孙李溯而言,仅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罢了,他也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眼下的头等大事,是火速去书楼与母亲问安。
李溯回房换下沾染着香秀脂粉气的行头,又将香秀模样的面人儿藏在了长案上的抽屉里,最后才往书楼赶去。
他穿过白石廊,走过栖风池、拘星潭,又低头钻过一列葡萄架子,这才来到立于荷塘边上的书楼院内。
走至楼前,李溯先是嗅了嗅自己的衣襟袖口,确认真的没法再闻到女子香味后,他才又理了理发丝衣摆,蹑手蹑脚地踏上了台阶。
李溯步至书房门前,只见其母陆思卿正在绘制一幅寒梅图,她手执狼毫上下翻点了几下,桌上的宣纸便又晕染出一串腊梅。
一旁研墨伺候的丫鬟阿芊眼尖,望见李溯身影后忙低声与主母说道:“少爷来了。”
那年轻妇人轻应了一声,待画完这几朵花儿,才搁了笔放下袖子与李溯齐坐在榻,阿芊提起炭炉上的茶壶沏了两杯热茶,随后很是识趣地退出门外。
陆思卿今日穿着一身水绿锦缎袄裙,她满头青丝系于脑后,面容清秀举止文雅,乍看之下,说是李溯家姐也不为过。
她一双明眸望向儿子,随后樱口微张,审道:“又上哪儿撒野去了?”
李溯回想到马车内的旖旎春光,挠了挠头有些心虚,支支吾吾道:“就在蟢子河边转了转,喝茶吃点心。”
“怎会跑去城西那般远的地方?”陆思卿先是一脸狐疑,随后她想到闭门鼓已经敲过,便果断伸出纤纤玉手,一把掐住李溯的脸庞。
“玩到宵禁才肯回家,忘记你爹是如何训诫你的?内城戒备森严,你触犯禁令,为难的可是勤勤恳恳值夜的军士,为一己之私牵连他人,可不是男儿所为。”
“孩儿知错了。”李溯挣脱母亲魔掌,揉着脸颊哼道:“娘亲下手真重,都不疼我了。”
望着儿子赤红的面颊,陆思卿默默动指掐了掐掌心,于胸中暗忖到:“力道也不重啊,这傻小子面红耳赤一定有事瞒我。”
思来想去,她又再次抬眼审视着儿子的表情,平日里这小子出游,遇到什么奇闻轶事总会急匆匆跑来炫耀,今日却一反常态,扭扭捏捏一副害臊模样。
陆思卿亦是过来人,她哪能不知少年少女心里的小九九?儿子选在蟢子河那地界与伙伴相约,不就是怕熟人见着么?
念及于此,陆思卿好似懂了什么,她微微一笑抚着儿子的肩膀打趣道:“怎会不疼你?娘亲已在为你物色妻子了。”
李溯哪曾想过母亲会如此言语,他满面桃晕延到耳后,羞涩过后才又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与香秀坠入爱河,怎容他人插足?
他赶忙摆了摆手,急道:“娘亲不必操之过急,孩儿并无成家之意。”
“当真?”陆思卿见状,知道自己所猜是八九不离十了,她盈盈一笑,又道:“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日后若要我去说亲,我可不答应。”
俗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陆思卿一句话便教李溯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此时,他心里那点小九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万分忐忑吊在心中,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极为难受。
“傻小子。”陆思卿耍弄儿子得逞不觉掩口轻笑,她一对月眉舒开,尽显温婉。“你这年纪成亲也属正常,你若看上哪家姑娘可得早些告知于我,我也好早做准备。”
李溯闻言心中可算大石落地,但他唯恐有诈,依然不言不语。
“既然无话,就回房去吧。”
李溯如蒙大赦,他将已经不算烫嘴的茶水一口饮尽,随后起身往门口撒去,只是,他还未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母亲的声音。
“你是聪明孩子,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对么?”
此话一出,李溯顿时如遭雷亟,他僵着脖子缓缓扭过头去,只见母亲只是低头作画,半眼也未曾往这边瞧过。
“娘话中所指是?”
“自己悟去。”
陆思卿不愧为吕府主母,四个字,便令李溯翻来覆去想了足足两个时辰,侍女为他更衣之后,他躺在床上脑子里也依旧在不断揣测。
“难道我与香秀的亲昵举动被发现了?还是本就有人在一直监视着我,给娘亲打小报告?”
最后,他实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他依然在思考陆思卿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睡着的李溯并不知晓,陆思卿今夜一直作画到凌晨,她低头看着桌案上的那幅寒梅,那张丈宽的画纸上已经蜿蜒着诸多墨色虬干,虬干上还点缀着无数嫣红梅朵。
与这幅画作大同小异的作品,其实她已经画过无数次,或者说,这棵梅树,她已经画过无数次。
只不过她每次作画,此树的枝干与花朵都比上次多一些,这棵梅树好似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了一般,在笔下不断成长。
李溯回房后,丫鬟阿芊一直傍在陆思卿身边,她看着陆思卿抬腕沾墨,随后一笔直直往左拖去,阿芊眉头也不自觉地跟着笔势微微皱起。
这一笔,令整棵树木的姿态发生莫大改变,由于梅树主干朝左偏移太多,令整幅画作重心左移,逐渐丧失了美感。
这一笔,也令阿芊心急如焚,她胸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想必是主母身子疲乏动笔失误了!当真可惜!”
暗暗咋舌后,阿芊小心翼翼低头去打量主母面容,只见那年轻妇人凝着秀目抿着樱口,哪有打瞌睡的样子?这样一来,便让阿芊摸不着头脑了,感情这一笔是主母有意为之?
犹豫再三,阿芊还是忍不住好奇之意,她清了清嗓,轻声说道:“主母,这一笔阿芊有些看不太懂。”
陆思卿没有立即答话,她在这根横生而出的枝节末端又点上了几朵梅花,才直起了腰身,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这一笔画得,真是舒心得很呐。”随后,陆思卿撇过头,望着一旁娇弱的丫鬟笑道:“我这一笔,叫做‘势如破竹’。”
阿芊摇摇头,自是没法解读主母话中之意,但若是换做军中那些满身汗臭的大老粗来看画,兴许反能看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因为,陆思卿笔下这株梅树的枝干,走势完全是跟着夫君李慎的行军路线来画的,李慎每每行进,梅枝亦每每延伸,李慎小胜,枝头仅零星骨朵,李慎大捷,枝头则花团锦簇。
而今日这势如破竹的一笔,意味着李慎已经攻破陈国防线,直直带兵杀进了陈国腹地,将陈旷的老巢直接一锅端掉。
或许过不了几日,大祯的版图又得重新绘制了,这也就意味着,她陆思卿,暂时不需再为郎君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了。
此事虽乃大喜,但她不敢早早告知李溯,对于大祯而言,谁知道攻破陈国到底是结束,还是一个新的开始呢?
望着桌上墨迹未干的寒梅图,一道道乌黑皴痕,似是李慎骑着战马以枪尖拖拽而出,一点点嫣红花朵,则是不分敌我喷涌飞溅的鲜血。
心生此念,陆思卿笑意骤减,她幽幽叹出口气,伸手便揽住阿芊的肩头,此时两个女人依偎着,从面目上看,形同姐妹,从气质而言,却好似母女。
陆思卿揉着身边女孩清瘦的肩头,她猛地意识到,当初救下的那个小妮子现在竟也这般高了?
悄悄打量了一眼阿芊,陆思卿心中有了主意,才开口道:“阿芊,你也该成家了。”
年少丫鬟本在低头赏画,听闻此句,她忽然小嘴一瘪,眼眸立马淌出两行清泪。
“阿芊哪里做得不好,恳请主母责罚!千万别赶阿芊走,阿芊不想离开主母,也不想离开吕府。”
说罢,阿芊便嚎啕大哭起来,陆思卿为她抬袖抹泪,安慰道:“你没做错什么,相反,你是个极好的孩子,正是因为我喜爱你,才不想让你一辈子荒废在我身边。你若信得过我,明日便去账房领了嫁妆,我差人送你到络亭找门亲事,几户人家我都替你物色过了,你挑一个,放心嫁去。”
“呜,阿芊不走,阿芊便是成了老姑娘也要陪在主母身边。”小丫头听闻要去账房领嫁妆,哭得就更加厉害了,弹指之间,她原本葡萄般的乌黑圆眸,已经肿如小笼包子。
“呜呜,阿芊不笨,知道主母是为了我好,但若在紧要关头逃之夭夭,怎对得起主母与吕府的养育栽培。”
“傻丫头。”陆思卿无奈摇头,看来,这小丫头还不知道吕府将来要面对些什么,不对,她兴许是知道的,毕竟跟在身边十年,就算是块木头,在整日耳濡目染之下,也该能看懂朝廷风向的。
想到这里,陆思卿又哄道:“你先去络亭玩耍些时日,顺便看看那几位公子合不合你心意,若不满意,你再回来?”
“不去。”
小丫头才不上当,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哭道:“阿芊生是吕府人,死是吕府魂,这条贱命若在死前能为主母挡上几记明刀暗箭,才算是值了。”
“从哪儿学的这些江湖话?”陆思卿看着阿芊信誓旦旦的模样,这才胸生慰藉重拾笑意。“女儿家家的,莫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从茶楼说书先生那里学来的豪言壮语被主母一言道破,阿芊俏脸一红,终究是靠羞涩才堵住了哭意。
见阿芊心情平复,陆思卿莞尔一笑,随即勾起阿芊臂弯便往书楼外步去,阿芊还想留下收拾作画摊子,却被陆思卿用力拽了个趔趄。
“明日再说,先回屋睡觉。”
随后,二人各自提着灯笼从湖岸边步行回屋,天色昏暗,阿芊唯恐主母失足落水,一直护在道路外侧。
陆思卿放空心神,走马观花般欣赏着月下群荷,池塘里小如玉盘的新叶不计其数,都是开春才冒出来的新苗子,看着眼前葱郁,疲乏又卸下不少。
“多久没有放松过心弦了?好像自李慎被任命为猛骥将军之时,心弦便一紧再紧。不说旁时,单论今日,我也该放下包袱歇息一阵了,不然累倒了贤内助,谁来为他打理家室呢?”
阿芊自是不知陆思卿心中所想,她只听见主母走着走着便傻乎乎地笑了几声,见着主母高兴,她也傻愣愣跟着开心。
走了一刻有余,二人终于回到位于吕府东院的卧房,阿芊锁上房门,贴心地为陆思卿解开衣带,然后又熟练地从柜子中找出便于歇息穿的丝绸睡袍。
陆思卿褪净外衣换上寝服,阿芊又忙着提壶去烧热水,看着小丫头忙忙碌碌的样子,陆思卿坐在床边拄着下巴,于心中暗道:“定要想个法子,将这小妮子送出云湍城去。”
正在主母思量之际,阿芊已经端来一个盛满温水的铜盆,她将盆中纱巾搓揉一阵,拧干后才捧了过来:“主母,你先洗脸,我去端洗脚水。”
陆思卿接过纱巾,看着这丫头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想再生个闺女。”
“主母有何吩咐?”阿芊没有听清,抬着肿胀却清澈的双眼问道。
微微摇头,陆思卿没有答话,阿芊又忙着去弄洗脚水了。
她看着阿芊纤柔的背影,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真贪心,我这不是已经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