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国字脸,是最近两月招进来的劳役,混进人堆里就找不到,没什么特殊标志,平时就帮着府里干些体力活,没记在府里的花名册上,偌大的肖府多出一位家丁,也没人去关注。
“少爷,女将后人今日去了宫里的太医院,应该是药物起作用了,不过宫里的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无一人能治,皇上以二公主中毒为由下了旨,借各州府衙的手征集良医。”
肖珏落下一颗白子,喝了一口茶,脸色平静问道:“会下棋吗?”
那位国字脸中年男人抱了一拳,“略懂一二,但涉猎不深。”
肖珏看向国字脸中年男人:“你这个人就喜欢谦虚,不管叫你做什么事,你从来都不会拍着胸脯打包票,但每一次都把事办得漂漂亮亮的,既然会下,那就坐下来陪我下完这一局,不准藏拙!只要你尽了全力,不管输赢,我都会很高兴,棋盘上还能悔棋,现实中的生死对决,可没有后悔药让我吃!”
国字脸中年男人脸色一凛,正色道:“少爷如此说法,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肖珏亲自为国字脸中年男人斟了一杯茶,国字脸中年男人的棋艺不负他所望,不仅落子坚定,且算无遗策,前面大开大合,后面固若金汤,顾首又顾尾,几个回合下来,就把他执的白子逼入了险境,刻意开了一个口子等着他往里钻,想来一招瓮中捉鳖。
钻进去,正中对方下怀,九死一生。不钻,就要壮士断腕,立失一城。左右都不讨好,进退两难,两害相权取其轻,壮士断腕还有釜底抽薪的机会,钻进口袋里就是一个死胡同,口子一旦收紧,就是死局了。
肖珏透过棋局领会了国字脸中年男人要传达的意思,对方不好明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隐晦表达:“看来,你还是不赞成我做这件事,逼着我壮士断腕,可你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成了,皆大欢喜,输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不管输赢,我都能全身而退。”
国字脸中年男人夹起一颗黑子:“少爷,留园一战你也看到了,整个南陈,除了大凉山和千卫集众人之力外,恐怕没有人能奈何得了女将后人,这种药物虽然无色无味也无毒,但依然还是有迹可循,世间之事谁也说不准,百密之中难免会有一疏,一子之差,满盘皆输。女将后人在南陈等同皇亲国戚,若是伏杀失败,最后查到了肖家这边,恐怕以肖家的千年底蕴也保不住少爷,届时还会连累整个肖家!不是老爷一句教子无方就可以躲过去的。”
肖珏捏着白子迟迟不落:“你以前可曾真心喜欢过一个女子?她什么都不做,像根木头呆呆立在那里,你便觉得赏心悦目,明知她可能已经移情别人,你还是不愿放手,话本里称之为执念。日后可曾想过封侯拜相?手握生杀大权,做那一人之下!”
国字脸中年男人半晌没出声,不知是被勾起了往事,还是在措辞,亦或者两者皆有,“你与她并没有开始,不是吗?既没有拿起过,又何谈放不下,人这一辈子的第一份心动确实弥足珍贵,毕生难忘,但少爷也不像什么痴情种,非历十方生死,为了一个把心放在别人身上的女人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至于封侯拜相,我既不能文成,也不能武就,更不可能在御前做事,如何想得那么长远,像我这种见不得光的身份,露出水面就被烤熟了,能被少爷看中,在肖家蹭一口吃喝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肖珏没搭话,拿在手里的白子终于肯落下,孤军深入,直取中宫,掐断了黑子的首尾呼应,这便是壮士断腕后的釜底抽薪。
“有人走路失足摔死,有人被别人活生生打死,有人熬着岁月混吃等死,有人风流快活死在女人肚子上,有人喝口水都会被呛死,如果明日便是你的死期,今日我让你吃饱喝足,你就没有悔恨遗憾了吗?”
国字脸中年男人看着万黑丛中一点白,心头一震,思绪从棋盘上抽离,抬首盯着肖珏,他会错少爷的意了。
刚才的一番说辞,并不是真心话,如果只是想混吃等死,就不会跟在这位肖家嫡长子身边做一些不要命的勾当,哪个没脑子的人能下得一手好棋!但很多真心话不能轻易说出口,毕竟祸从口出,一句话不对头,明日可能真就是自己的死期,这么些年,不论是春风得意,还是与友人聚餐,从不敢沾半滴酒,就怕酒后吐真言要了自己的小命,一个惜命的人,要么就是纯粹怕死,赖活着,要么就是心中抱负无处施展,壮志未酬。
少爷说的封侯拜相,恐怕不是由当今天子敕令,而是由他这位肖家嫡长子册封,可想要有册封将相的权力,就必须要坐上那把龙椅,而想光明正大地披着龙袍到处闲逛,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仅凭肖家,再积累千年也不可能推翻南陈皇权,反客为主。
拉拢盟友做羽翼,除了父母兄弟姊妹,最为牢靠的当属夫妻关系,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不管婚前有何不睦,一旦有了肌肤之亲诞下一儿半女,不为其他,就为儿女考虑,也会慢慢夫妻同心,而且还是权倾朝野、又与皇室曾经有间隙的沈家。
沈家这些年来阴盛阳衰,沈见秋年轻时喜好游山玩水,贪图一时享乐,接掌沈家后还没做几年官,就被构陷入狱,至今还住在牢里,年轻男人一代不如一代,大有嫡女掌权之势,而沈家嫡女辅佐夫君的能耐,朝野上下无不交口称赞,那个稚嫩少女他也是见过两面的,确实生得国色天香,为人又冰雪聪明,擅于揣摩人心,十猜九准,如果两人处在同一个年纪,他的老谋深算可能不如少女巧施妙计。
打碎登顶路上的绊脚石,相比大凉山的不谙世事,女将后人一直都被当做南陈的功臣,这片大好河山也是由女将沈清助南陈皇室开拓,天家能从大凉山手中讨来两个无条件送弟子入山习武的名额,也是借助女将沈清的威慑,南陈内乱,想来女将后人不会坐视不理,匡乱扶正,届时必然是站在皇室那边,不会扶持肖家这个乱臣贼子,所以,想要篡位,与女将后人为敌在所难免。
与沈家结成姻亲,肖、沈两家站在同一条船上,东窗事发,与沈家有瓜葛的其他权贵或多或少都会受牵连,能不能将这些附属家族收为己用,肖珏倒是不怎么担心,以沈家人的驭人之术,配合他的铁血手腕,只要略施小计就能将这些人逼入绝境,一个皇室要诛他们九族,而沈家和肖家却能救他们于水火的绝境,这便是构陷!
最棘手的拦路虎就是女将后人和大武侯领导的千卫,这两方势力找不到任何可以构陷的把柄,因为他们与其他世家都没有利益往来,就权力威望而言,比起肖、沈两家,只高不低,是皇帝老儿的左膀右臂,既然不能拉到一条船上共渡难关,那就只有挥剑斩断。
原来少爷所图,并非只是儿女情长。
国字脸中年男人还是不敢交底,继续试探:“少爷这些话,我就权当没听过,伏杀女将后人就已经让我心惊胆战了,哪还有胆子谋夺皇位,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行。而且少爷就不怕我怀有异心,将这些言语捅到天家耳朵里,换一世荣华富贵。”
肖珏抿了一口茶,“今日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就没准备藏着掖着,杀头大罪的话,平民都不敢说,我这个肖家嫡长子更懂得轻重,并不是拿话试探你,伏杀女将后人的前期工作,你可是全程参与其中,甚至是主谋,我只是在一旁协助,查到我头上,你脚底抹油也跑不了。况且即便你真去了宫里告发我,人证物证何在?你是想我挺身而出替你作证?证明我有谋逆之心?对于卖主求荣之人,自古以来可有好下场?”
国字脸中年男人放下刚刚从棋壶里捏出的一颗黑子,谋杀女将后人一事,少爷说得有失偏颇,但又不完全错,起初他并不知道这无色无味也无毒的药材是作何用,少爷只是说了想寻一味让人血气不畅,但又察觉不出任何异样的药材,有大用,而自己恰巧知道这味药材生在何处,只是让人气血不畅,伤筋动骨都做不到,又何谈伤及性命。
身为谋臣,替主子解燃眉之急是理所应当,千里迢迢寻来,才被告知是用在女将后人身上,少爷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着办法劝少爷赶紧收手。
他的职责只是替肖家排忧解难,但这次却是少爷主动去找别人麻烦,那还是两百年才出一个、被南陈皇帝当成国宝的人,一旦稍有差池事情败露,罪名之大,与谋害皇亲国戚无异,按罪当诛,牵连九族。
主意虽是少爷定夺,但核心却是那味无色无味也无毒的药材,后来据少爷所说,如果没有这味药材,他是不敢轻易对女将后人动什么歪心思的,想过使用见血封喉的剧毒,但那些穿肠毒药大多都是要浓汤才能压制住其药味,女将后人几乎就待在侯府吃饭,找不到好时机。
大凉山弟子不仅锤炼筋骨,病理药理也精通,可以说从大凉山出来的弟子,既是武夫也是大夫,因为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不怕拳打脚踢,就怕遭人下药暗算,对毒药研究颇深。
大凉山尚且如此,自古力压大凉山最强战力的女将后人,又怎会不及,而武侯府的一切采买都要经过那位沈家嫁过去的嫡女沈芯亲自验收,可不是清点数目这么简单,要说谁能在武侯府给女将后人下毒,恐怕只有那位侯府夫人了,但这毒药恐怕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也到不了女将后人嘴里。
少爷也想过启用千人杀阵,趁女将后人独自出京之际,千里围杀,那次听说女将后人请旨前往断鸿县查探卧龙窑,本想是个机会,哪想到看个边陲山区的文物,也要千卫倾巢随行。
少爷说他是主谋,没错,毕竟自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说他是从犯,也没错,毕竟主意是少爷定下来的,谁叫自己只是个谋臣,而不是肖家嫡长子,对错不重要,看谁是主子。
“既然少爷这般说了,那文嵩就把下几辈子的胆子也提前借来用用,就是不知是老爷的意思,还是少爷的决断!”似乎自己下几辈子的胆子加在一起,比从别处借来的一万个胆子管用。
肖珏拿起折扇,起身走出门外,边走边说:“之前是一人之念,现在是两人了,现在的少爷,就是以后的老爷!”
国字脸中年男人把棋盘上的黑子白子分别收回棋壶,自言自语:“以后可不一定叫老爷,说不定得称呼一声陛下万岁。”
这份谋略和胆魄,他自愧不如,以前只认为少爷是少年心性,对儿女私情的执着,没想到自己这个谋臣也被牵着鼻子走,反倒是有一种少爷为他未雨绸缪,而他这个谋臣才是坐享其成的那个世家公子。
鸿鹄之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