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日,青年与少女将断鸿县逛了个遍,小丫头为报一“吓”之仇,青年第二次出去的时候她没跟着,林霄差了几个底下人看顾她,在县衙里闷了一天,李庭睿夫妇瞅着机会让李安带着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去陪林挽初,起初还有些兴致,不到一时半会就腻了,还没挨到中午,又开始想念她的大哥哥。
青年第三次出衙门时,小丫头义无反顾跑到聆挽尘的脚边,仰起小脸诚恳地望着他,聆挽尘皱眉,不想重蹈覆辙,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推给了林霄,但林霄说了,聆挽尘不抱,他就让小丫头待在府里,最多回来时给她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沈纤平地抱起小丫头都有些费力,十步之外就手麻脚酸。
聆挽尘也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林霄差遣一个手下人抱着小丫头随行,但不管是谁来都不好使,男人堆里就允许他和林霄抱,这么可爱的小丫头,当着两位熟人的面他又说不出什么狠话,威胁都不敢用了,而后做出了一件让旁人刮目相看的事。
青年竟然蹲下来和一个几岁的小丫头谈判!
青年第一口价,三样。小丫头张口就是十样,青年开始不耐烦地往上增,林挽初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压,一进一退,最后停在五件,这场啼笑皆非的谈判,最终以出去只能买五样东西为代价结束。
沈纤笑得前仰后翻,她如此失态,只在聆挽尘面前有过两次,实在是青年做的某些事不是凡夫俗子能理解,惊为天人,一旁的林霄也没忍住,只是笑得比较克制,皮笑肉不笑。
眼前的两个人,要是年岁一样大就好了!
后来每次出府逛街都是青年抱着林挽初,买的东西没超过五件,算是君子协议,小女孩很讲信用。
今日要进山,道路蜿蜒崎岖,可能还要涉水,就没带小丫头了,不管小丫头如何保证不哭不闹,父亲和大哥哥都没松口,把她交给两个底下人看管,小丫头楚楚可怜地向沈纤求助,这次沈纤没帮她,反而向着父亲和大哥哥。
聆挽尘一行人就有上千,断鸿县府衙里又集结了几十号,场面堪比断鸿县富贵人家的送喜奔丧,天边一轮红日刚刚冒尖,秋老虎得饶人处不饶人,露水很重,沈纤裹上一层貂裘,遮住了不算丰腴的身姿。
到现在为止,青年还没有自主对她动过手脚,少女心里又是窃喜,又是失落,窃喜的是青年当得起正人君子四个字,失落的是两人的关系就这么拗着,好几次两人独处并游,她把手从袖中抽出来,垂在离青年较近的一侧,反倒是青年将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给拢回了袖中,不知是欲擒故纵的刻意所为,还是不解风情。
肖珏与她相约夜游时,有意无意都要蹭一下她的袖子,到了青年这里,好像是她要占人便宜。
千余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山,卧龙窑所在的山谷离断鸿县衙门大概四五里路,山路不好走,没有几块开阔地,车马难以挺进,都靠两只脚丫子,队伍里就沈纤一个娇弱女流,农人行平路四五里也要换几段气,歇两三节,充饥补水,出身书香门第的沈纤自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还是走山路,不到二三里就差点把脚崴了。
青年和千卫那帮武夫如履平地,手中握有地图,李庭睿也指明了方向,所以这帮武夫并不怕迷路,一个劲地冲在前头,直到照看沈纤的其中一名千卫小跑上前,压低声音给林霄和聆挽尘说了沈纤的情况,青年把手里的地图丢给大武侯,只身一人往后方走,来到少女跟前,看到少女正由另一名千卫搀扶着往前走,临行之前,一左一右给沈纤配了两名千卫照看。
青年走在前头主要是想看看地势地脉,推衍前人将卧龙窑建在这处旮旯里的缘由,待在少女身边,容易分心,外围人群堆砌,容易遮挡视线。
出发前,李庭睿提议给沈纤配一顶轿子,轿夫都找好了,但少女坚持要靠自己,不想麻烦他人,受一些不必要的非议,也不想让青年看低一头,更不能辱没沈家名声,上千苦行僧里出现一顶高高的轿子,会特别扎眼,如今看来有些逞强了。
见青年到来,余下那名千卫悄然退开,很会做人。
青年递出臂弯,第一次做这种事,有些别扭,神态不自然。少女不客气,双手搭上青年的臂弯,不过每走两步就蹙一次眉头,自家人知自家事,她的脚底已经起水泡了,幸好没更名为沈清,否则传出去贻笑大方。
青年注意到少女眉头紧蹙,嘴角也不时抽冷气,在十山里,第一次被父亲带进山里磨炼,他也经历过少女此时的痛楚,在旁边笑而不语,他只是递出臂弯而没有俯身让背,就是存着故意让少女吃苦头的心思,很多事情做起来就像交朋友,一回生,二回熟,人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白发回首,走过的坎可能不止几十,总是有些需要独自面对的磕磕绊绊绕不过去。
十山中人活得比大凉山的武夫还要长久,要跋的山,要涉的水,要越过的坎,自然也比常人多,也更加明白一回生,二回熟对自身有多重要。
大概再走了一里地,少女已经不是蹙眉抽冷气,而是像被人拖住了脚腕子,提脚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青年觉得时候到了,主动俯身示意少女上背,少女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人的目光没有几个盯着这边,才爬上青年的背。
其实在准备背她的时候,青年就故意牵着她走到边缘角落,比起她,聆挽尘更不希望被人围观,只有少数几个有心人的眼光一直看着两人。
落后千余人一里地的位置,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断鸿县民众听说今日有得道高人专门为了卧龙窑跑一趟,很多农民丢下手里的活计也跟着进了山,前面都是官家人,他们不敢跟得太紧。
可怜路边休养生息的花草,成片被行人踩踏,遍山听不见声响的哀鸿。
半个时辰后
千卫一行人上了一处断脊,那口被断鸿县官衙定名为卧龙窑的建造就在下方,须髯皆张的龙头正对这处山脊,从这里看下去,神龙见首也见尾,四足紧贴地面,周身浑然一体,没有暗格入门。
在卧龙窑侧边,已有先到者,共三位,三人围着一堆柴火,又是喝酒又是烤肉,好不自在。自几百年前,大凉山派人来也是徒劳无功后,这里已经三四百年罕见人迹了,很多上山打野味的猎户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上次见着龙头吐白雾的农人也没有近窑身,断鸿县官衙也就是每年夏末会差遣一些苦力来给卧龙窑除除草,清一清山路上的路障。
据李庭睿在侯府所述,不久前,龙口吐出过一团白雾,唯一的入口,恐怕就是那颗高高昂起的龙头。但以前大凉山武夫前来查看之时,从龙头到龙尾都是一寸一寸挨个敲打,没有放过任何细微处。
青年刚把少女放下来,前面的千卫自动排开一条路,这次断鸿之行,以女将后人为首,其他人只是来凑热闹的。
给沈纤找了一处柔软的草垛垫屁股,聆挽尘走到断脊边缘,交代了林霄一些话,双腿下曲,一个白鹤亮翅,高高跃起,落在了下方山谷里的卧龙窑旁边。林霄得令,命手下人将后来者拦在外围,他自己则学着青年刚才的做法,落在了刚刚着地的青年身旁。
林霄在青年耳边低语,告诉他眼前其中两人的身份,另外一个,不久前在留园见过,青年还和他打了一架,不用林霄介绍。
在林霄师傅右边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眉毛胡子也全白了,一点青色都不剩,眼角有两道淡淡的皱纹,笑起来特别明显,这人是大凉山当代山主,季亭。
在林霄师傅左边那位,样貌不凡,扎的书生头,双鬓一缕青丝垂下,和李庭睿一样玉簪束发,只是没有结丝带,既像是一位温文儒雅的读书人,也像是一位没有佩剑的不羁剑客,锋芒内敛,但总有一丝锐气侧漏,此人就是南陈当代正书史,人称玉面公子,涂家涂乘风。
涂乘风是和林霄同一批被选入大凉山的弟子,但此人心性孤傲,至今未娶。有人说是受过情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有人说他因长了一张天妒人怨的脸,而瞧不上这世间女子;更有人私底下猜测他有断袖之癖,毕竟大凉山里全是一群糙老爷们,而他又生得如此俊美,被男人觊觎也无可厚非。
远在断脊上,以手掌托着下巴的沈纤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涂乘风,秀色可餐,有时候说的不一定是女人,有些男人也能堪称人间绝色。
不过,依青年看来,这人里外一定很干净,也不会自恋高傲,否则与另外两人坐不到一起。两位长者对涂乘风和颜悦色,像是待亲儿子,反观林霄,见到徒弟到来,师傅连个招呼都懒得打,自顾喝酒吃肉。
“三位真是好兴致,青山绿水,篝火轻烟,怡情小酌,还烤了两只野天鹅,是真下得去手嘴啊!”
大凉山山主惊愕抬头:“哦,小友是如何看出所烤之物是野天鹅,还断定是两只?”
另外两人也在期待他的答案,抬头看着青年,林霄更是一头雾水,无毛无皮,就剩一堆骨架子,还被啃得七零八落,怎么看得出是两只野天鹅?
青年:“这些骨头一看就知道是野天鹅的。”
林霄和涂乘风还是不明所以,大凉山山主和林霄师傅则是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看来,小友的手嘴可要比我们狠得多呐!”
在十山里正值长身体的时候,确实吃得有点多,每年幼崽振翅离巢,父亲每隔一月总会抓两只成年野天鹅回家,个大、肉肥、味美,怕母亲和青年不忍心下嘴,都是在山上将皮毛头爪去掉,肢解成小块才敢拎着进家门,每次啃出来的骨头数量和形状,与三人面前的骨架子差不多,后来跟随父亲进山历练,拔毛去皮的苦差事就交给了聆挽尘,青年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以前父亲提回家的肉块,是两只成年野天鹅。
为了让母亲吃得毫无心里负担,他成了父亲的帮凶,帮着宰杀,也帮着隐瞒。
林霄和涂乘风恍然大悟,没吃过和极少吃野天鹅的人,自然不知道地上的骨架子是野天鹅,只有长期以此食裹腹,才能一眼分辨出,就像是一个常年杀猪的屠夫,一眼就能认出猪骨头。
涂乘风没好气道:“贼喊捉贼,女将后人的脸皮都这么厚吗?”
林霄深有同感,两位长者深以为然。
聆挽尘摸了摸鼻子,没再理会几人,径直走向卧龙窑,这种材质他也没见过,看起来溜光水滑,但摸上去很矬手,就像是一个抹了厚厚粉底的老妪突然卸了妆,与周围的草木沙石格格不入,显然不是就地取材。
而这座卧龙窑长达近两百米,山谷四周并没有运河马道,不仅山路崎岖还常有断脊,不可能通过人工巧力从别处移到此地,难道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完整落石,这种可能性不大,但说得通,不过大凉山武夫挥动巨锤以千斤之力重击,窑体表面也毫发无损,谁又能有那般伟力对这块怪石精雕细琢,也许是上古时期的能人,他十山一脉已传承近两千年,这么推算,这口卧龙窑存在的年岁至少在四五千年,只多不少,经历了苍海沧田的变迁。
青年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的棉布,裹住右拳,使了七分劲打过去,这一拳,有千斤之力,空余一声回响,不见半点动静。
林霄对某处招了招手,一名千卫扛着一柄大铁锤来到跟前,这是前几日青年游历断鸿县时,让官衙命人特制的,重三百三十斤,各个部位都是严格按照青年的要求锻造,虽已有了大凉山失败的前车之鉴,但青年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只能如法炮制,看看自己多出的这几百斤力,能否成为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
重锤自千卫肩头落地时,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跟随青年的双手,仿佛握上那柄重锤的人是自己,他们都很期待这一锤下去,能砸出一个不同凡响,不求能砸出一个窟窿,留下一个浅印也足够振奋人心了。
万众瞩目下,青年举锤过肩,而后猛然挥落,一声金铁交击巨响,犹如开山放炮,耳膜震动。
这一次,聆挽尘尽了全力,锤落之处,至少有一千六百斤的重量,但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只见青年被反弹之力逼退了四步才稳住身体,卧龙窑还是原来的样子,丢下铁锤,青年不信邪地上前摸了摸锤击之处,不由皱起眉头沉思,竟然真的没留下一点痕迹,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真的发生了,还是难以接受。
几个纵步到了窑体上方,而后一路往前去了龙头,龙口里面足以容纳像青年一样的十个成年男人同时站立,青年摸索许久也没有找到机关暗格之类的东西,但据李庭睿所说,这里曾经吐出过白雾,那就一定能进出,只是没有找到窍门而已。
难道只有山河摇动,才能诱发这口卧龙窑自开缺口?可要令山河摇动,谈何容易,将这方山谷炸平了,也是做不到的。这口卧龙窑应该是能感知地脉变化,而地脉的变化往往意味着山河转换,上次的山河摇动,十山前的那片草原,山石下陷,泥河倒灌,这便是山河转换。
终归还是白跑一趟,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就此作罢,也许前几位先祖拒绝来断鸿县探查卧龙窑,可能是明确知道会铩羽而归,才不做无用功,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女将后人出马,会有不一样的待遇。
可惜青年还不知道,上次的山河摇动是因十山而起,否则就不会做这些无谓的猜测了。
涂乘风取出的史册一直没有打开,笔尖蘸了点墨水,见青年一无所获,也没有再尝试其它法子,默默将史册笔墨封装好,收回袖中,这次来断鸿县的所得,就是吃了一顿天鹅肉。
这个念头一起,总感觉自己像一只癞蛤蟆,奔袭千里,只为了吃一口天鹅肉。
看了龙头,自然也是要看一看龙尾的,这次已经没人再关注青年的一举一动,很多围观的看客一边说着雷声大,雨点小,一边往山外走去,搞了这么大阵仗,县太爷作陪,结果屁用都没有,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断鸿县无数代人前赴后继的尝试,都不见成效,岂是一个外来人轻易能撬开的?
到了龙尾这边,见到了那几句小词,青年仔细摸了摸,不是笔墨点缀,而是刀功刻画,更像是从内里透射出来,龙尾朝东,红日初升到午时三刻都能晒着太阳,今日又是烈阳天,但摸上去很凉爽,并不暖手,有那么一瞬间,青年觉得这几句小词并非死物,而是活体。
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从他虎口流出来的几缕血丝沾上了窑体,先前那一锤尽了全力,震裂了他的虎口,血丝消弭的速度极为缓慢,慢到以青年的眼力也察觉不出变化,就像是一桶水在晃荡间不经意洒出了一滴。
虽看不到血丝的减少,但青年的瞳孔却是渐渐凝神,那几句小词里的字宛若游龙,开始流转变换,血丝消弭的速度也随着这些字的律动渐渐加快,就像是满池鲤鱼争先恐后地抢食鱼饵,血丝被一扫而空,动了一半又静止,青年发现这个窍门后,赶紧将虎口贴上去,运气输血,对于习武之人而言,这点血气外流算不得什么。
在外人眼里,此时的青年,一手搭在窑体上,一手撑腰,低着头,一副很是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让人无端生出一丝同情。
眨眼功夫,估计是吃饱了,乱作一团的字形条纹开始重新拼接,像喂猪一样,有些吃得多,力气大,抢占了好位置,饭量小的,自然挤不过别人,被边缘化,一次大洗牌,全新的几行字铺展在青年眼前,而这几行字让他六神巨震,心里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复。
“十山平,卧龙开,血鸦现,断鸿出。幼雏离巢,独击长空。蛟龙入海,水击三千里。泥牛过河,形神俱灭!”
十山平,联想到上次南陈全境的山河摇动,青年大概猜到了根源,那片创伤最严重的草原,只是受了十山下陷的牵连。
卧龙开,上次山河摇动,这口卧龙窑就张嘴吐出过一团白雾,升空化云,润泽断鸿县四个日夜。
至于血鸦,青年到现在也没见过这东西,但不妨碍他想象,估计是一身血色的乌鸦。
断鸿出,青年也不知道这断鸿到底是何物,亦或者是一个人也说不准,但可以肯定不是断鸿县,很有可能藏在这口卧龙窑肚子里,现在的他还无缘得见。
后面的幼雏离巢,独击长空,蛟龙入海,水击三千里,泥牛过河,形神俱灭。这几句该是给他的忠告,是说自己以后要独自面对一些未知,不再像十山里的无忧岁月,要么,成为一条入海遨游、呼风唤雨的蛟龙,要么,在别人手里被捏成一只过河就散的泥牛。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青年知道,这几句话就是送给他的,换做别人来了,喂再多的血也无用,而且并没有期待他能发现,时候一到,这些事会水到渠成。
提前知道,只是好有个心理准备罢了,他改变不了,只能任凭事态发展,对于这口卧龙窑,恐怕前面九代先祖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前面四位来南陈务事的先祖,都拒绝了当朝天家的请求,唯有他被蒙在鼓里,父亲也从未对他提起。
卧龙窑,就是为十山最后一人做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