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挽尘也没为难几位当差禁军,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带着沈纤跨入留园十米大门,二十万人同时将目光聚集在一处。
那里,一位青年昂首而立,一位少女粉面含羞,不敢抬头。
其他大姓世家之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沈家人扎堆的地方,特别是肖家嫡长子肖珏,收起了手中折扇,面色阴沉,怪不得他在沈家座位区找寻半天也不见少女身影,那晚与沈纤结伴夜游后,以为少女收心于他,恰逢父亲交办了一件差事,出了趟远门,没有及时掌握沈纤的行踪。
当着万人面并肩入场的两个年轻人,在别人眼里是荤素搭配的金童玉女,女将后人的艳福不浅,沈家嫡女的眼光不错。
整个留园分两个区域,一个区域是看台座位,一个区域是拳场擂台,擂台方圆有十亩地,足够两位极致武夫放开手脚,留园的造价比南陈皇室居所奢华两倍有余,用料很讲究,女将后人全力施为也不会飞沙走石。
聆挽尘缓步上台,台上一位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在青年与少女进园时才睁开的双眼,紧随青年的身影,似乎是在打量,又好像是在寻找破绽,周身筋骨捶打是否圆满,不需动手也能看出一二。
越是打量,男子的脸色就越是凝重,负于身后的双手也不自觉握紧,未进留园之前还能怡然自得,真进了留园上了台,背负列位祖师的遗愿与几十万人的注目,身上担子可不轻。
青年周身气息绵延不绝,没有一处断点,上一任大凉山山主没有熬过岁月长河,于一百二十一岁落气,据说大凉山每一代有幸能与女将后人交手的最强战力,后来都活到了一百五十岁,也把经验传给了后人,但没与女将后人交过手的大凉山弟子,无人能做到,大凉山中能在知天命的年纪将全身筋骨捶打至圆满,便算是天赋异禀了,女将后人不过弱冠之年。
呼吸吐纳,契合山海,血气便能绵绵不绝,筋骨圆满之境指日可待。这是与沈清交战的那个大凉山弟子,回山十年后,注入山中武学典籍的开篇语录。
怪不得每一任大凉山最强战力不管如何倾尽全力,甚至燃烧周身气血,依然胜不了女将后人,远处观虎,只能看看皮毛,正面相对,才知道爪牙之下的厉害。
虎豹之驹未成,而有食牛之气!
他可不是靠走关系户的绣花枕头,既然是众人推举,肯定会有不服的声音,毕竟与女将后人交手的机会可不像上街买东西,有钱就能拿到手,还能讨价还价,真正的百年难得一遇。
坐山观虎斗,虽能从中学到不少,但哪比得上身临其境的获益匪浅,与女将后人的倾力一战,胜过山中十年风雨,所以再怎么淡泊名利不喜争强好胜的大凉山武夫,都很珍惜这一次机会,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服?那就好好打一架,就连老山主也不顾辈分下场和一众年轻人互相问拳,这一届的大凉山山主年长中年男子三十岁,离山下人祝寿时说的长命百岁越来越近。
下山收徒之前,大凉山自家关起门来打了几场一对一的君子架,山中自信能和中年男子一较高下的就那么几个人,要么声名在外,盛名之下无虚士,要么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闭门造车,没在外人眼皮子底下交过底。
沈纤移步到园门左侧的旮旯里,太多眼睛盯过来,脸上烧得厉害,座位也都有了主,她只能站着看。
虽然有很多离得近的平民愿意给她这位沈家嫡女让座,男人居多,但都被少女微笑示意一一婉拒了,姣好面容一笑,激起了多少人的心猿意马,幻想自己牵起顶着红盖头的少女入洞房的情景,如若四下无人,肯定按捺不住手脚,口花花几句。
沈家座位区那边,来的人都是沈家嫡系,没几个有给少女让座的心思,在内场,入座之后不能随意走动。
既已下定决心要与那个青年走到一起,定当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特别是与其他男人打交道的分寸,设身处地,她也不希望自家男人与其他女人有什么越矩行为,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聆挽尘。
两扇大门在咔咔声中合上,青年也站到了中年男子对面,就在二十万坐台都以为拳场上的两人会抱拳寒暄几句,没想到两个人同时后腿蹬地,化为一道劲风冲向彼此,连自报家门都省了。
初次听闻女将后人与大凉山的恩怨时,青年内心很是抗拒,真与大凉山极致武夫狭路相逢,他竟然瞬间战意灼灼,在十山里憋得太久了。
未出十山之前,十岁开始打磨身体,山高水急,十六岁后,每隔三个月便要向家里的老头子问拳,青年从来都是被虐打,老头子经常会临时给他立很多规矩,这也是青年在牢狱门前见到众多世家子弟轮流试睡躺椅,没有选择不闻不问或好言相劝,而是首先想到以银子换躺椅小歇的规矩吓跑众人。
十山里的岁月,他都记不清自家老子给他这个亲儿子立下了多少不近人情的规矩,如果青年知道自家老子去北楚做了皇帝,就不会觉得奇怪了,金口玉言一出,形如北楚律法,天子从来都是给别人立规矩的那个。
一片懒散的留园看台,人人直背挺胸,屏住呼吸盯着擂台上两道时缠偶分的残影,看得最入神的当属那些勤练拳脚的武夫,但即便以他们的眼力见,也不能完全看清台上两人的动作,毕竟擂台上的两位是南陈当世武夫中的两座大山。
根据史料记载,这两座山的高低多半是大凉山那边矮一头,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上千年的研究沉淀,难保不会因量的积累而产生质的飞跃,况且这一代的女将后人刚刚出山就赶上了大凉山下山收徒,弱冠之年对花甲,普通人看来是青年占了便宜,只有出自大凉山的武夫才知道中年男子占了多大优势。
留园门旁旮旯里,含羞低头的少女,轻抬蛾首,随着场中两道不断冲向彼此的身影,攥紧手心,眉眼顾盼隐隐担忧,她无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行人,只有看热闹的份,里面的门道是半点也看不出来,偶尔能清楚见到一触即分的两人,呼吸渐渐急促,分出胜负的时间节点应该不远了。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泼妇骂街也很少能持续这么长时间,不过越到后来,普通人就越能清晰地捕捉交战双方的拳脚动作,都是撵着彼此的空门打,避无可避才选择硬碰硬。
看台上的内行武夫心中大致有了结果,这次依然不会出现意外,大凉山那位的拳脚速度明显慢了聆挽尘一丝,呼吸频率也比聆挽尘快了半个拍子,这一慢一快,足以决定胜负。
又一次拳掌交错,大凉山的中年男子退了七步,而聆挽尘退了六步,高下立判,青年似山中追逐猎物的虎豹,两脚岔开,身体微弓,眼神坚毅,后腿发力,两个箭步到了中年男子身前,一拳直捣而出,中年男子也不甘示弱,重拳迎上。
两人的右拳都是打向对方心口,左手五指内曲,成鹰爪状抓向彼此的拳头,心口管一身气血流换,是所有武夫周身筋骨的易断点,一旦心口受击,气血不畅,拳脚自然会迟钝下来。
终究是聆挽尘抢了先机,多了点冲力,右拳虽落在中年男子的左掌心,被其牢牢抓住,但中年男子的左手手背也猛然砸在自己心口上,那是聆挽尘右拳的冲力,不能完全卸掉。
他起步晚,慢了半拍,右拳虽也推着聆挽尘的左手手背打中青年心口,但二者力道上有着不小差异,青年乘胜追击,打得大凉山中年男子连连后退,失去了还手之力,最后被青年抓住空当,一拳击溃,倒飞而出跌在了擂台上。
二十万人既是看客也是裁判,这一刻,谁都知道胜负已成定局。
青年摊开有些酸痛的右手,在心口与小腹之间来回上抬按压,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抑制住了体内的气血翻涌。
跌落地面,一手撑地,两腿半蹲,稳住身体的大凉山中年男子苦笑一声,他输了,也知道自己输在哪里,论筋骨皮肉的锤炼,相比女将后人,他只强不弱,多赚了四十个春秋的打磨,但有几次呼吸吐纳跟不上腿脚,而女将后人的一呼一吸自始至终有条不紊,即便是在最后击溃他的那一瞬间,也是拳出气随,并未因胜利在望而有半丝急躁。
眼见青年棋胜一着,少女握紧的手心缓缓松开,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希望青年能立于不败之地。
皇家座位区那边,南陈皇帝暗自松了口气,女将后人是他制衡大凉山的筹码,只要女将后人能压大凉山最强战力一头,他就不担心大凉山得寸进尺,狮子大开口,毕竟大凉山能解决的事,女将后人都能解决,但女将后人能做到的事,大凉山不一定能办到。
擂台比斗结束,留园大门打开,没与其他人打招呼,更没有以胜利者的姿态说什么场面话,青年默默转身下台,与等在园门旁的少女率先离开,二十万看台也陆续离坐。
有几位手巧的文人含胸驼背,心无旁骛地奋笔疾书,清场的千卫见了这几人的作事,也没出声打扰,只因几位文人的纸砚笔墨全都是在描绘方才擂台上的问拳,在观战过程中,他们也没打扰到其他人。
都是斯文的衣冠,不是饱读诗书的禽兽。
肖家那边,与常人的紧张兴奋不同,肖珏一直脸色阴沉,这份阴沉随着比斗的持续时长而加深,幸好来看了这场比斗,否则还不知道女将后人的武力何其恐怖,以前暗中联系的那些刺客只能称得上乌合之众,用宰鸡刀杀虎,不切实际。
青年与少女并肩走在前头,与大凉山极致武夫问拳过后,身心俱疲,此刻只想回东房偏院填饱肚子大睡一觉。
少女很识趣,没有缠着青年问话,安安静静地陪着青年慢行,她知道此刻的青年不需要有人鞍前马后嘘寒问暖,而是平心静气,不被外物打扰。
后方不远处一个青衣素裹、小描淡妆的女人看着二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明明自己才是近水楼台,抄近道提前跑了一大段路,还是被人捷足先登。
有时候经历多不见得是好事,在感情这条路上,终究是年纪小、出身清白、容貌姣好才深得人心,前面的少女三样都占齐了,她混迹风尘得来的成熟媚韵,遇到心正性直的青年,注定是要错付了。
女人犹豫要不要加快脚程赶上去,和青年一起回武侯府,一个与聆挽尘年纪相仿的男子抢先一步,青年身旁的少女见到来人的面目时,有些意外,此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刚刚在留园内没有扫视看台上的人群,哪家来了哪些人物一概不知,注意力全在擂台上。
男子对青年施了一个抱拳礼,“聆兄还请留步,沈小姐好,我叫王洌,在此处拦下聆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认识认识女将后人,结一份薄缘,若聆兄不介意收个徒弟,我愿意端茶敬酒行拜师礼!记个挂名,我也愿意。”
王洌,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聆挽尘在脑海中搜寻半晌才想起来,说来惭愧,上次参加皇帝老儿的家宴,向两位公主推荐驸马爷的时候,本来准备了五位人选,最后只说了四位,漏掉的那一位就是眼前的王洌。
此人常年跟随林槿楼戍边,军功在身,但王家一直依附于沈家,根基太浅,很多王家内部事宜,拿主意的却是沈家,与其说是故意漏掉,其实是青年前思后虑的结果,他差人查查就知道的事实,已经不能算是秘密,宫里那位穿龙袍的又何尝不知。
聆挽尘忍着疲乏回了一礼,“你我年纪相仿,又都是习武之人,师徒名分就算了,平辈论交,做个普通朋友,萍水相逢,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也请王兄不要难为我,日后有缘再见,喝茶品酒都依王兄。”
王洌年少时参加过大凉山的弟子选拔,慧根尚可,筋骨不够,无缘大凉山,但此人对武道一事极为执着,不放过一丝锤炼筋骨的机会,在林槿楼手下做事也是想有朝一日,以林槿楼为跳板,借林家兄弟二人的情分,拜林霄为师。
大凉山出来的下山弟子,过了五十岁才可以收徒,承袭山上的规矩,十年才能收一个,且只能作为个人的挂名弟子,不能顶着大凉山的名头行走江湖,如果有哪个山下弟子敢开武馆滥收门徒敛财,山中长老不介意亲自跑一趟,辛苦一下拳脚。
即便王洌日后真拜在林霄门下,也不能说自己是大凉山弟子,只能说是林霄的挂名徒儿。
以前有过一例,一位乡绅的儿子有幸被大凉山武夫选中,带上山锤炼了十载,下了山后成了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大能人,山上的日子非常清苦,一日三餐、睡觉养神都有明确规定的作息时间,山上自给自足,从不下山采买,十载期满,该名弟子迫不及待地告别师傅下了山,回乡后,凭着一身穿金裂石的本事,开馆收了几百位门徒,娶了七八房娇艳欲滴的姨太太。
有一日门中弟子冲撞了军爷,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凉山弟子,虽然没有什么真本事,被军爷轻易打翻在地,但那位弟子报出的师傅大名却让军爷心神不安,因为大凉山选徒十年一次,一次只选十一人,其苛刻、激烈程度不亚于宫里的皇位争夺。
从南陈选拔的每一位大凉山弟子,在各州县衙都有详细备案,是各州县衙需要重点关注的人物,以免大水冲了龙王庙,大凉山弟子即使身无一官半职,在南陈境内也可以横着走。
此事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双方各退一步就可以息事宁人,不曾想,没过几天,那位与号称自己是大凉山弟子之人起冲突的军爷,在探亲回家途中,遭人伏击殴打致死,当地县衙下令彻查,很快查到了那位开馆收徒的大凉山下山弟子头上,惹事之人是他五姨太的亲哥哥,色迷心窍,徇私枉法包庇大舅子,纸没藏住火,传到了大凉山那群武夫的耳朵里,谁种下的因果就由谁去了结,那位乡绅儿子的师傅亲自下山去了武馆一趟,见到自家师傅莅临时,喜出望外,本以为来了一道护身符,却不曾想是来催命的!
自己“师傅”两个字还没喊出口,就见自家师傅当着几百人的面直接一掌镇杀了自己那位打死军邑的大舅子,而后掠过众人直奔他而来,杀气凛然。
这位“广纳贤才”的武馆馆主瞬间慌了神,跪地大声求饶,希望师傅能留他一命,年近七十的大凉山武夫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眼看求饶无用只能拼死一搏,他这只山羊在尽了全力的虎豹面前,没有半分招架之力,最后被其师傅按在几百位徒弟面前,当众捏碎了他全身筋骨,只留下一颗头颅能动,成了一堆软肉趴在地上半死不活。
据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乡绅府中日夜都有极其凄厉的惨叫传出,很是渗人。
馆内弟子有点眼力见的早就跑得没影了,想看馆主大发神威的全都跪在地上求饶,那位下山清理门户的大凉山武夫没有滥杀无辜,临走时告诫这些馆内门人,日后不能以大凉山弟子自居,谁敢顶着大凉山弟子的名头为非作歹,下场会比他们的馆主还要凄惨百倍。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哪个大凉山弟子胆敢坏规矩,山中长老也加强了对山外弟子的监督。
话说回来,王洌虽不是一个长袖善舞之人,但也懂得权衡利弊得失,林霄在大凉山同期弟子中只能算是拔尖,勉强挤进前四,他还没和林霄搭上话,况且等林霄满足大凉山规定的收徒条件还得十几个春秋,女将后人却可以压制大凉山最强战力,都是挂名弟子,不难选。
自己所求被聆挽尘回绝,王洌并不觉得意外,更不气恼,若是女将后人愿意收徒,恐怕在进都城的那一刻,其住所的门槛就被挤破了,混个熟脸才是他此行目的,本以为自己会是热脸贴冷屁股,女将后人理都不带理他,没想到能成为普通朋友,意外之喜!更得到了“日后有缘相见,喝茶品酒都依王兄。”这句话,一口唾沫一颗钉,有了这句话,不管有没有缘分,日后相见的次数一定不会少就是了!
青年也没想到,无意中说的一句客套话,竟被王家这位有心人紧紧抓住,成为了其日后登门拜访的唯一理由。
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聆挽尘看到一个左手端茶、右手提酒的男人就往别处躲,你要说打他一顿吧,那人在他的拳脚下是越打越兴奋,聆挽尘打得越狠,王洌就越高兴,主要是他知道聆挽尘懂得拿捏分寸,不会伤了他的根本,而王洌则是借此机会磨炼筋骨拳脚。
你打我,我总要还手吧,我要站着不动,你也不好意思打,这一还手,就有了切磋的韵味。
…………
沈纤疑惑问了一句:“你不是戍守边关吗?怎么有空来凑这个热闹,这几日京中也没传出你回朝的消息。”
王洌回答得很认真:“沈姑娘不知道,其实边关没有什么吃紧战事,大多数出兵都是收拾一些流寇悍匪,我这些年的军功全是平匪杀寇所得,这次恰逢女将后人与大凉山留园问拳,林将军布署好兵防后,带我一起连夜赶回都城观战,都是进了留园,家里才晓得我回了都城。”
在王洌看来,沈纤的身份已经不止沈家嫡女了,另一重身份,大家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