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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千卫

尺寒 摧眉看折腰 6682 2024-07-06 12:25

  半山腰上人户里,老头子沟壑密布的脸颊上也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清泪,他又何尝愿意经历这生离死别。

  想当初他刚年满二十,被八祖强行丢出了山外,父母健在时,管教极其严格,他也总是像自家儿子一样,老想着出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可气又可笑,他也是将十座山的下山路都跑了个遍,回忆往昔的自己,再想到小儿,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一旁的妇人看着丈夫那哭笑不得的神情,竟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她夫妇二人的一生,虽谈不上叱咤风云,却也算得上是万重林中的两支秀木,可惜依然冲不破宿命,困死在这方小天地中。

  十座山内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冰山一角,十座山外却是看不见山内的一草一木,十座山有自己的下山路,而山外却没有进山的道路。

  十山两侧渊泽连绵,深不见底。

  北楚、南陈因这十座山相安无事了千余年,坏灭了周遭小国的韬光养晦,千余年内,北楚将其以北万里内占山为王的小国、小势力全部荡平,南陈也把其以南万里内的宵小王公之稷,收为附庸家奴,指使驱策,两国日益壮大,底蕴相当,又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北楚欲挥师南下,南陈铮铮铁骑,马蹄向北。

  中间十座山不是天堑,胜似天堑,阻断了两国间的吞并战事,也在酝酿着更大的灾祸,未来某一日,十座山塌陷,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两个毗邻的大国干戈相见,尸山血海横呈千里,戾气百日不散,经久不衰。

  百年内都没有人敢踏足两国交战之地,据传闻,战争过后的十年里,在交战之地陆续飞出了十万只浑身血色的乌鸦,体型异常庞大,堪比苍鹰兀鹫,特别是一双凸出外露的血色眼睛,很是摄人心魄。

  …………

  当少年跨过两棵青松间的下山路,身形消失在十山外,其转身望去时,眼前一片朦胧看不真切,似雾非雾犹如乱花遮眼,十座山就这样隐去了身形,像是一个羞于见人的黄花大姑娘,坐进喜红花轿里,放下轿帘隐去了其身影,任凭少年横冲乱撞也不得其门而入,似乎面前有一道坚硬的隐形壁障,回弹力令少年的脑门胳膊生疼,父亲以前说过,年少时踏出十山地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没有办法再进山的。

  少年只当是玩笑话,既然能出山,肯定就能进山,路都是一样,哪会有去无回,原来是真的回不去,怪不得在弱冠之年前,父亲不准他下山,百般尝试,总是在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被老头捉回家,屡试屡败。

  既然回不了,少年也只能作罢,整理好因冲撞弄得不规整的衣衫,转身眺望远方十几秒后,紧了紧身上的包裹,没有向前走,而是侧身贴着隐形壁障轻轻挪步慢行,像极了第二次背着父亲偷偷下山时的情景,不敢弄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自己不想惊扰的东西。

  十山外,面向朝南正前方,一支千人军队,头戴银盔,身披黑甲,胯下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昂首挺胸,每位军卒背后系着一对短枪,约摸是普通武师家里头闲来杂耍的红缨枪半截长,枪尖以特制的铁匣子束住,平时收敛寒芒,枪杆越过肩头寸许,少年这样的门外汉也觉得自己能在瞬间拔出,腰间悬佩重剑,足有战马半身长短,马上除了马鞍与马嚼头之外,别无他物,并未给战马套上任何的盔甲和防护用具。

  少年方才出山驻足观望,其实是看到了这支严阵以待的军队,偷闲数了人头,横列二十,纵列五十,他想返回山中的大半原因在这支军队,小部分原因是念着二老,侧身轻走只是为了避其锋芒,不想以身犯险,祖上没有早夭之人,全都活到了两百零一岁,他可不想刚出山就马革裹尸,在十山养出的十代人中别开生面。

  “下马!”

  一声令下,千人铁军翻身下马,只是一人出声,铿锵有力,在这空荡荡的旷野中犹胜惊鸿。

  少年不自主地停下步子扭头看过去,第一列居中那人牵着自己的马,朝少年这边径直走了过来,待那人与马完全走出队列之后,少年才发现其牵着的马的尾巴上,还栓着一匹马,显然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见此情景,少年倒是坦然地望着军卒越来越近,懒得挪步,那人走到少年跟前,将手中的马缰绳递上,少年没接,只是静静地看着军卒,也不发问。

  跟前的军卒,从面相上看,有四十岁左右,脸庞黝黑,眉宇坚毅,天庭异常饱满,冒出皮肤寸许的胡须,像是刚刚破土而出的新鲜竹笋,笔直尖锐,身材壮硕,足有七尺,这样一副身体加之披甲执锐,寻常人面对时,会感受到极强的压迫力。

  见少年不接,那人递过去的马缰绳也没有收回,就这样停在半空,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有一股掩饰不住的惊奇,二十岁的身体,竟然能和他征战了十几年的铁躯媲美,真是不可思议,不管是天子脚下,还是乡野偏隅,亦或是残酷沙场上,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在二十岁之龄,就能有这般壮硕身体的。

  军卒不知面前的少年虽未上过沙场厮杀,却经历了近十年的山水打磨,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眼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军卒,可要比山中那些龇牙咧嘴的主温顺多了。

  胆色也不错,一般人这个时候早就军爷前,军爷后点头哈腰地乖乖接过马缰绳了,哪会像少年这样气定神闲,少年虽然没有开口询问,但军卒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

  “国主口谕,命我率千卫来此接一位年轻人,千卫就是连同我在内的这一千将士,不管出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得让他(她)骑上我牵着的这匹马,在你之前,这里走出来过四人,一女三男,每一位都成了我南陈的中流砥柱,女将军、大柱国、刑狱卿、丰功伟绩的佳话流传至今,还有一位不提也罢,无不令人叹服,可惜两百年才出来一个。”

  少年从军卒手中接过马缰绳,没有翻身上马,反而一屁股坐地上提出了一个要求,“你把这四位的生平伟业一一说与我听,待我领略了他四人的风采,就上马与你一道回去复命,你不说,我不走!”

  少年敢这样无理取闹,无非是占了“国主口谕”四个字的便宜,不过他是真的想听,说来也是好笑,自己先祖的生前风采还得从别人口中瞻仰,他所知的全是先祖们经历的险恶处境,女将军是二祖,大柱国是六祖,刑狱卿是八祖。

  还有一位“不提也罢”,估计非四祖莫属了。

  在九位先祖中,只有四祖风流成性,这样的人最不受书香门第与武门将后的待见,寻常人家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也就是那些喜欢寻花问柳之人肯与之为伍。

  这个顺序也让少年若有所思,二、四、六、八,他正好是第十位,看来一祖、三祖、五祖、七祖和自家老爷子都是去了北楚,两个国家刚好平分了他十山一脉,且是隔代分配,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

  父亲不曾交代让他到南陈,南陈北楚全是少年的自由选择,他只是选了一条离自己最近的下山路出山而已,难道历代先祖就敢保证后世子孙不会翻山越岭,到另一边出山?一旦次序出了差错,有个国家就会多得一位甚至几位,多沾一些雨露,对于国力气运是一件好事。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少年自嘲一笑,在山中被困二十年,二十年内使尽各种伎俩出山未果,待到能出山之时,试问谁会费时费力,越过高岗山头去另一边的下山路出山,加之家中二老的狠决撵人,更不会有这种想法,只恨这一里下山路不是咫尺之遥,不能一步跨过。

  据此也不难猜出,历代先祖的居住地选址都是有讲究的,去了南陈再回来守山的人,定然是住在山北阴面,而去了北楚的先祖们,自然是定居在山南阳面,想通这些节窍,少年断定是刻意安排,而非巧合,只是想不通此做法目的为何。

  无非都是混一个功成名就,最后卸甲归田,回十山养育一人,去南陈还是走北楚,有何区别?

  看着一屁股坐地上的少年,军卒面色和蔼,不敢生出不悦,虽说他为了等这小子,率军在此驻扎了五六日,风吹、日晒、雨淋样样都没落下,为今之计只是想尽快赶回宫中复命。

  只身一人倒是可以和少年秉烛促膝,只是身后拖着近千位兄弟跟着受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接到命令时,只准备了四五人随行,只是接人,并非打仗,用不了那么多的兵力。

  可那位对此事颇为上心,若非朝中事务缠身,恐怕是要御驾亲迎了。

  一声令下,千卫倾巢而出,无一人留守,千卫的职权高于禁军,每一位都是经过他这位南陈大武侯精心挑选,品性、心性、韧性都是万里挑一,不为世家子弟放宽门槛,更不将寒门贫农拒之门外,选中之后训练五年,五年内一千人同吃同住,再辅以五年的沙场血战磨合,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无一人伤亡,千卫的创立者,正是那位从这里走出去,又走进去的女将军。

  只有庙堂最高处的那位才有权力调动,太皇太后都无权过问,千卫千人同迎,在南陈这一朝,除庙堂最高处那位之外,就只有少年享受过了,那些个皇子在知道这件事时,哪个不是一脸不愉,对此事颇有怨言,亲儿子远行,也不曾有过千卫齐出陪同。

  “原地休整。”

  军卒回身吆喝了一声,千人席地而坐,有人交头接耳,聊着有趣的日常,有人脱下盔甲靠着晒太阳,还不忘伸手戳一戳旁边人腰间的软肉,此时不像一支军队,更像是一家人。

  军卒随后也一屁股坐在少年对面,开始讲述他先前提到的那四位传奇人物,生平让人听过一回就难以忘怀的不凡事迹。

  其实军卒所知,也只是从宫廷正书上看得,正书只记载对国家大有裨益的人和事,和少年祖传下来的“九书”恰好相反,原则是非亲眼所见,不得上墨,他这位一品大武侯,在那位正书史的手里也讨不到半点便宜,做官之人绝大多数是文成、武就只得其一,正书史却是二者兼备,有武辅文,就不会被有心人屈打成招,胡乱添墨,保证正书所记所载,均属史实。

  军卒第一个讲述的是那位女将军,名为沈清,因为是十山进南陈的第一人,那时的女子无人认识,入伍时剃了光头,用棉条裹住胸前的波涛,女扮男装从了军,身形魁梧虽不及大武侯,却也比一般的军卒壮实,第一次上沙场就骁勇善战,如入无人之境,引得同帐齐齐侧目,将其当作主心骨,无人怀疑其是女儿身。

  不到五年就坐上了副将之位,恰逢南陈开疆扩土之际,对于善战之人,从不吝啬军衔,在南陈贤武八十三年,被破格提拔做了第四位大将军,虽是晋升最晚,但在势头声望上,其余三位都是望尘莫及。

  之后的年月,沈清一直统领南陈铁骑开疆辟土,所到之处令人闻风丧胆,短短百年,南陈的国土扩大了三倍有余,如今的大半疆域都是沈清的功劳。

  做了两朝元老后的沈大将军,有心人觉得她功高震主的时候,突然上朝提出辞官归隐,而其所穿戴的装束竟是女裙,听闻当时所有朝堂重臣在震惊之余看直了眼,少年不自主抿嘴一笑,娘胎里先天就不俗,更有十方钟天地灵秀的山川独养一人,祖上还未出过相貌不端者。

  贤武二帝不计欺君之罪,当堂提出立妃之意,被沈清婉拒,功名一世的女将军辞官后云游四海,晚年过得很是安静,结识了如意郎君,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小日子,好景悠长。

  在孩子满月时,一家三口走进了这里,辞官后的沈清虽然不再摆弄风雨,但南陈宫里一直派人暗中盯梢,其一举一动都被人洞察于千里之外,其实那位沈大将军从来都知道南陈宫里派遣的跑腿,只是连一点闲暇功夫也不愿分出来加以理会,在身形消失在眼前这一片乱花遮眼的地界时,回身说了一句,这也是如今千人接一人盛况的源头所在。

  “回去告诉南陈国主,两百年后来此地接人!”

  千卫统领讲述的第二位是大柱国,少年的六祖,第三位是刑狱卿,少年的八祖,因为有沈清珠玉在前,南陈对十山出来的人都是委以重任,但也正因为沈清的光芒太盛,之后从十山出来的人,传奇色彩淡了几分。

  不过有一人的风头却是冠绝一国,誓要拆散天下定了亲尚未拜堂入洞房的小娘郎,那便是少年的四祖,千卫统领口中的那位不提也罢。

  偏偏少年对这位四祖最感兴趣,磨着性子让统领仔细讲了几件,让南陈风流圈至今还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最荒唐的是那一代的国主为二公主选定驸马后,月内就要择日完婚,少年的四祖却是连皇家都不放过,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勾人心魄的伎俩挑动了二公主的情丝,宁愿悔婚,也要挂在那位风流成性的四祖身上。

  不过让国主老怀宽慰的是,四祖在二公主之后收了几分性子,四祖所作所为,本不值得正书史浪费笔墨,只是过于轰动,闹得满城风雨,这才能勉强占据正书一两页篇章,值得一提的是四祖初次进宫时,当代国主因为膝下有三位正妃诞下的千金,欲将四祖招为驸马,大公主早已嫁为人妻,三公主正值年幼,不宜嫁娶,只剩下二公主风华正茂,可以出阁。

  未见其人,就被四祖一口否决,二公主听闻这个消息后,还特意亲自去探了探那位连公主也瞧不上的下山人,她的样貌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却也算得上活色生香,只是见到那位不识抬举的下山人后,觉得这样的姿色还是略逊一筹,并没有无理取闹,深居闺中,等待父皇的指婚。

  情挑皇室二公主,风流完胜驸马爷。

  听完四位先祖的妙事,少年也在千卫统领的催促下上了马,有趣的是这千卫似乎提前商量过,当少年骑马行入队伍中时,将少年连人带马围了个水泄不通,苍蝇飞过也得折翅。

  幸好这一千人对他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问了挨得近的一位千卫才知道,这是宫里那位的安排,临行前那位特意叮嘱过统领一句:

  “平原旷野,马比狼快,深山老林,狼比马快!”

  由此看出这南陈国主对他十山一脉的了解够透彻,少年在听故事的时候,一直用余光打量前方的地形,发现几十里开外就会进入一片树木丰茂的山林野区,心里大概有了个成型的打算,他知道屁股下面的这匹战马是经过专人专时的训练,两只大耳朵只听得懂那位统领的一声一息,可能只需一个口哨,就会不管不顾的奔向统领,他原先的打算是骑马与统领并排行在最前端,到了山林路段,弃马脱逃。

  宫闱外走不掉,入了宫就更难脱身了,对于别人安排好的生活少年实在不愿意入局,如今前后左右被一千位久经沙场的汉子围住,原先的打算只能作罢,至于凭自己一人之力冲出重围,少年想也是不敢想的,这些人身上的肃杀之气可要比山林中的虎豹凶狠得多,绞尽脑汁发现无一计可施,少年也懒得再做挣扎,索性揪着马鬃伏在马背上闭目养神。

  少年并不知道,千卫如此做法的根源,要追溯到除父亲之外,令少年印象最深刻的四祖,继沈清之后的第二位十山人,在半路奔逃入林,随行无一人能赶上其脚程,最后是动用了八百千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带回都城,如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千人同行。

  烈阳西斜,远远看见一座望不到边际的城池,这已经是少年出十山后的第九日了,九日内不紧不慢地不停赶路,途中偶经客栈,少年以身心俱疲为由要求住宿,统领从手下人那里接过几锭金银清场,寻常路人见到这种阵仗,只得自认倒霉,赶紧收拾行李离开。

  不缺银钱的富家公子千金,自认身份高贵,不愿挪身,千卫二字一出,百般不愿也只得乖乖走出门槛,自第一间客栈过后,少年就没提出过住宿了,这千卫不给他留一点可乘之机,恨不得将墙根处那只瘦骨嶙峋的耗子也拿捏在手中。

  ……

  眼前的城池正是南陈国都,马蹄轻轻,一行人慢慢陆续进入都城,路边摊贩的吆喝声,青楼柳园小娘子的拉拉扯扯,饭店酒楼的肉香酒味扑鼻而来,似乎是见惯了千卫这一千张面孔,人们默契地往两边腾出足够的空路,脸上没有丝毫惊慌,马蹄踏过,又将摊位摆放至原位。

  居中马背上的少年看得津津有味,双眼炯炯有神,这些对他而言不足珍贵却足够新鲜,至少在往前的二十年中未曾见过,寡居二十年的乡野少年,初次走进自己梦寐以求的“外面世界”。

  心中情绪远远没有预想的激动,看着热闹非凡的南陈国都,少年心里没来由生出一股悲戚,从千卫统领口中知道入朝是为官,正应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人物皆非。

  ……

  十山境内,第一山的青石路上,一对白头翁相互搀扶向山巅慢行而去,约摸在少年进了南陈国都大门之时,两位老人也刚好到了凌云绝顶,看向山外世界的冰山一角,一千余人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这几日时间,两位老人全是靠着少年临行前蒸好的糕点软食果腹,手脚几日前就到了拈轻怕重的年纪,对庖厨杂事有心无力。

  寻了个平整的草垛坐下,老妪轻轻靠在老翁的肩上,双眼就这样望着山外,鼻尖本就微不可闻的气息,像是烧到尾底的香烛,渐渐熄灭,山头上的圆日沉入地平线时,那丝呼吸彻底断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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