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舜向正在卸货的工人喊了声“停一下！”。

　　接着又命令他们把材料装回到车上，工人们无奈地忙碌着时，他见罗逸不急不缓地大步走来。

　　但是，当他走近时，方舜吓了一跳，蹬蹬连退两步。

　　因为罗逸手里提了一块砖头。

　　“你、你要干嘛？”他见罗逸拿砖的手扬了起来，而且是对着他的脑袋。

　　方舜赶快抱了头，偏着身子。

　　砖头在他上方掠过后，被罗逸塞到了130的右后车轮上，并且，他还俯下身使劲往车轮内侧怼了怼，这才站起身来，拍拍手说：

　　“这下面土松，我怕车轮往后一错陷进去。”

　　方舜这才松了口气，回了下神，冲罗逸呵斥道：“谁让你擅自卸货的？这是谁给你的权利？”

　　先是对往车上搬回货物的工人喊了声停，罗逸淡定自若地转向方舜：“说吧，你要什么手续？”

　　“你有什么手续？”方舜脸上带了丝讽笑。

　　“小金，”

　　罗逸向柳老板的一个体己工人招了下手。“把出厂证明、合格证、材料检测报告都拿出来，让方监过过目。”

　　看着四指厚的文件递了过来，方舜接过时，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他没想到，一个户外广告工程的材料验收文件，竟然比盖楼的都要完善。他瞭了一眼笑吟吟的罗逸，心道，这特么真的是一个高中毕业生？

　　就算由他爹罗汉国在后面出谋画策，也不至于这么专业哦！

　　方舜翻了一翻，对一些大料，比如大桶色漆、底漆、固化剂、稀料等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都是家喻户晓的名牌产品，比如乐化、齐鲁、虹等。

　　在这方面挑毛病等于是自找霉头。

　　但方舜还有别的办法给罗逸下绊子。

　　那就是从小料上着手，当时，没有任何作坊或是厂家在这些小产品上提供什么检验报告。

　　比如，在街边买土豆、红薯，小摊小贩会不会提供质检报告？

　　于是，方舜把一沓文件稍翻了下就递了回去，而后，瞥了眼地上的一捆毛刷，“这个有质检文件吗？”

　　这时，旁边已是围满了人，白国兴从群中窜出来，指着方舜喊道：

　　“你有病啊，这玩意用得着吗？充其量也就是掉个毛。”

　　没等方舜说话，匆匆赶过来的吴正德接话说：“掉毛事小，安全事大！”

　　他俯身从毛刷捆里抽出一支，把刷头朝上，“同学们施工的时候，这刷头要是突然脱落，把人从脚手架上晃下来怎么办？”

　　白国兴被堵了一下，哑口无言。

　　“放屁！”李延水探出身子，指着吴正德的倒三角头说，

　　“这刷头比你这玩意儿结实得多。还有，也不能是个屁都得用检测报告吧？你特么还让不让我们干活了？”

　　“就是啊！”

　　“这就是刁难人！”

　　……

　　在学子们的群情激愤中，理亏的吴正德缩了下脖子，后退了一步。

　　而方舜一声断喝压下了喧嚷声。

　　“吵吵什么！我把话撂这里，没有检验文件，任何材料都不能入场，一个屁一根毛都不行！”

　　听到这话，一直躲在人堆里的刘正东急了，冲了出来，大骂着：“方工，你他妈有病啊你！”

　　一直按兵不动的罗逸把刘正东薅了过来，喝道：“正东，怎么和太君说话的！”

　　接着低声说：“行啦，别特么演了。”

　　罗逸把怔了一下的刘正东推开，向同学们挥了下手，说：

　　“甲方严格要求，也是对我们的帮助和促进。大家请支持和配合方监的工作。”

　　顿了一下后，他转向小金，“把板刷质检报告拿来。”

　　方舜和吴正德相对交换了一下眼神，一片愕然。

　　这破刷子也会有检验报告？十多年的监理生涯中，闻所未闻啊。

　　翻着板刷上的检测报告，方、吴两人眼中一片雾水，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就连钢印及红章也是英文字母。

　　“我操，一个毛刷子也从外国进？”方舜咧着嘴问。

　　“不行吗？这不都是让你逼的吗？”

　　“老实交待，从哪进的？”方舜冷笑着问。

　　“新西兰。”

　　“哈哈哈……”

　　方舜大笑了一通后，脸色骤然一变，喝道，“胡说，印章还是新鲜的！从新西兰过来至少要十五天，况且还得报关什么的。”

　　罗逸拂了下小背头，笑了笑说：“还真特么瞒不住你。所以，我是空运来的。”

　　“你就扯吧……”

　　“方舜，你别血口喷人！”罗逸瞪了他一眼，“不信的话，你特么到新西兰去查！”

　　方舜喘了口粗气，只好放过这捆板刷。他给吴正德使了个眼色，后者颤颤地向脚手架小跑过去，履行得安全员的职责来。

　　方舜并不罢休，又对两捆缆绳、十根八米长竹杆、卡纸、壁纸刀等等也索要起了检验文件。

　　罗逸有备无患，从小金那里接过一摞文件，详细英译中给方监听。

　　“看了吧，这绳子产自亚马逊，是上好的亚麻制作的。听说当地的猎人都用这个捆鳄鱼。”

　　罗逸接着讲解：“这卡纸倒是国产的……产自美丽的大兴安岭。”

　　方舜终于抓住了把柄！“哈哈，那为什么上面是阿拉伯文？”

　　“方监你傻逼嘛，懂什么啥叫出口转内销？”

　　“我操，你小子……”

　　“那这竹子呢？”方舜心喜，认为终于抓到了把柄！虽然看不懂英文，但他发现这张报告和缆绳的如出一辙。

　　罗逸暗中苦笑，百密一疏！

　　但他随即说：“当然也是产自亚马逊啦。本来亚马逊不产竹子，之所以种上一片，是为了喂养‘玲玲’和‘兴兴’两只大熊猫的。”

　　对中美大熊猫外交，方舜并不陌生，但他随即又寻到漏洞：“美国在北美，往南美种啥竹子？”

　　“方监你他妈笨死了。种在亚马逊，总比从四川进竹子近便点吧？”

　　“说得也是……”

　　见方舜有点泄气，罗逸却正在兴头上，主动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崭新的壁纸刀，“卡啦”一声推出一段明光闪闪的刀片，在手中边晃边说：

　　“方监。这是江户出产的，用的是小RB武士刀的工艺打造的壁纸刀片！”

　　太阳下，刀刃闪着逼人的光芒，耀得方舜连忙躲闪。但刀刃却紧跟着他不放，而且往下移去，直到顶在他裤裆上才顿住。

　　“方监，你他妈再敢别扭我，我让你人如其名，成为方太监！”

　　听着罗逸低声的，阴恻恻的威胁，方舜胯间抖擞，差点小便失禁。

　　他讪笑着说：“小子，别闹别闹，竟特么敢威胁国家工作人员。”

　　“你他妈给国家抹黑。”罗逸收了刀子，哈哈笑着说。

　　然后，他对同学及工人们喊道：“多谢领导网开一面，材料入场验收通过了，大家该干嘛干嘛吧。”

　　大家欢呼一声，要各自行动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喊：“慢着！”

　　罗逸望去，见是吴正德，他正抓着升降机上的一段支撑腿晃着。

　　“这上面有锈蚀，违反安全规定，立即停工！”

　　罗逸心里松了口气，向刘正东投去一瞥。

　　刘正东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去，指着吴正德骂道“锈你妈蚀！你他妈脸上净是皴也没去死啊，还不是凑合着用？”

　　方舜看出了其中的机关，这个升降机他认得，正是城建委下属公司的施工工具。之所以流落在此，明摆着和刘公子有关。

　　如果从升降机上挑毛病，就等于打自己单位的嘴巴。

　　于是向吴正德喝道：“老吴，你以后长点眼。这是铁家伙，能一点儿都不生锈吗？让他们弄点防锈漆抹抹就行了。孩子们干个活也不容易。”

　　如果不是重生而来，罗逸听了这话就要感动了。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拍掌声，回头一看，是王向炳，不远处的路边上，停着他有通达摩托标志的面包车。

　　“方监理这话说得对！”

　　说着，王向炳上前郑重地和方舜握了下手，“谢谢方监对我工作的大力支持！”

　　“不用谢，这是我份内之职。”

　　然后，王向炳向大家招了下手说：“同学们，辛苦了！”

　　大家反应冷淡，除了刘正东喊了声“不辛苦”外，其余人要么别过身去，要么窃笑私语。

　　怕冷了场罗逸忙接过话茬：“王老板，来视察工作了？刚睡醒是吧？”

　　同学们发出一阵哄笑。

　　罗逸冲大家摇摇手说：“去干活，都围在这里干嘛，又不是看耍猴的。”

　　大家笑哈哈地一哄而散，各忙各的了。

　　王向炳则向大家喊着：“别跑啊，我给大家发点福利。”

　　说话间，两个穿橙色“通达制服”的年轻人小跑过来，一人抱着一个泡沫保温盒，打开后，里面是冰镇汽水。

　　同学们虽然转过身，边抹额头上的汗水边巴巴地望着，但没有一个人过来领“福利”。

　　罗逸俯下身子，从里面抽出一瓶，用牙咬开瓶盖，咕咚咚喝下去，顿了一会儿，打了个嗝。

　　这才说：“没毒，大家可以过来喝了。”

　　“操！你这小子，憋不出好屁。”王向炳骂骂咧咧地把蹲着的罗逸给拽了起来，拉他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找了个树荫攀谈。

　　出人意料地，王向炳竟然还戴了副金丝边眼镜，而且，镜片有些异样，罗逸伸手一摸，原来只是一个镜框。

　　“王哥，你这也太能装逼了吧？”

　　王和炳拂开罗逸的手，笑笑说：“怎么样，显得有点斯文吧？这要出去谈个大业务，我说是大学教授人家也信。”

　　“哈哈，那你最好别张嘴，一开口就露怯。”罗逸笑说着，后退一步，端详了他一会儿，竟从他菱形黎黑脸上看出些“清癯”的味道，倒真像点带有流氓气息的文化人。

　　“盯着我看嘛？怎么想给你哥换个嫂子？”

　　“你省省吧。”罗逸笑了笑，“说真的，过几天，我带你去安德市，做一单大业务，狠狠赚上一笔。”

　　王向炳喵了下路两旁长长的一溜广告牌，笑谑着：“别给我挖坑哥就知足了，还特么大业务。”

　　罗逸转了个话题。

　　“怎么样，通达公司扩大经营范围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还行。”王向炳笑眯眯地说，“背靠大树好乘凉，验资、资格审查以及经营场地考察都很顺利，不几天就能拿本了。”

　　“王哥，你也是明白人，心里得有点逼数。别忘了成就你的是谁。以后，别尽想着在我工地上下别子了！”

　　“操，你想哪去了？你可别误会你哥。方舜他们难为你，是因为你处事为人不行。”

　　顿了顿，王向炳拍了下罗逸的肩膀，露出番正经的模样，“兄弟，稳着点儿，太张狂了，到时候吃亏的是自己。”

　　“滚吧你。”罗逸推开他手，“你不就是想让我逆来顺受，让你们这帮狗孙子捏吧着玩嘛？”

　　王向炳冷笑了一声后，又想说什么时，罗逸阻止了他：

　　“行了，说一千道一万，不如给你兄弟办点实事。一会儿我给你个账号，还有首期款申请单，明天上午10点之前，打我账号上。”

　　“行！这事包在哥身上。”

　　王向炳答应得痛快，倒在罗逸预测之中。他甚至想到，第二次40%的拨款，也不会有难度，怕就怕的尾款，最后的30%，会有些纠结。

　　而王向炳的棋局，正在往侵吞尾款的方向摆布。特别令罗逸尴尬的是，在合同上，王向炳才是法定承包人，他的侵吞，在明面上是天经地义。

　　而罗逸的最终目标是，见招拆招，踢掉骑在头上的承包商名号，把所有工程款收到自己碗里来，而且是合法合理。

　　难度很大，但也不是不可为之。

　　接下来，罗逸观察到，进场验收阶段，王向炳及时赶到，是为了宣示对工程的控制权，并着重确立自己的“承包商”地位。

　　吴正德还带来了一个胶片相机，除了啪啪啪向工地现场拍照，除做工程存档外，还唤了王向炳、方舜一起拍合影。

　　“喂、罗逸！”王向炳远远地招手。

　　罗逸本以为是让自己也参加拍照，但到了跟前时，却听王向炳说：“兄弟，你当一次摄影师，给我们哥仨拍个照。”

　　罗逸虽心里恼火，但碍于情面，还是拿过相机，深蹲在地上取景。

　　三四分钟过去了，见罗逸依然没按快门，而王向炳觉得自己的脸绷得都要僵了，就喝骂着：

　　“罗逸，还不快点，你想把我们晒成干尸啊！”

　　“别急……现在好了！”

　　罗逸见空中的一群乌鸦终于飞了过来，就取了个仰角镜头，把天空和它们都纳入了镜头。

　　“茄子！”

　　罗逸高喊着，嗯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