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塾几天前新来了一个学生,名为韩央,其父韩序是高邑的一位田侯,因仰慕襄楷之名便远道将子送来寄宿求学。除了韩央外,一同入学的还有三个陪读待童和数名仆从。
因为每天吃完早餐后要先把张梁送去邻县杨庄二姨母家,所以张角张宝两兄弟通常会迟些到达乡塾。前天,当张角带着张宝进来时,学童们已经在经师的带领下咏诵《六艺略》。
韩央他们几个正盘腿坐张角张宝的席位上,摇头晃脑地念着:“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六二……”
经师见到二人进来,便对他们说:“张角张宝,韩田侯快马来信说韩央视短怯远耳聩有障,所以让韩央他们坐到前排来了。其他人都已换到后面,你们也往后坐吧。”
“学生遵之。”张角应了一声,拉着想要上前理论的张宝向后走。韩央的几个待童笑嘻嘻朝他俩挤眉弄眼,另有几个孩子也面带哂笑之色。
韩央目不斜视地盯着书,口中念着:“……上六:战龙於野,其血玄黄。象曰:战龙於野,其道穷也……”
张宝气呼呼地在后排的蒲席坐下,嘴里念叨着:“这也太欺负人了,他们几个是后来的凭什么把我们赶到后面去,还找这么假的借口,等塾师来了我要找他评评理。”
一旁的左校放下书,对张角张宝小声说:“人家阿父给塾师送了一块金字的匾呢,一大早敲锣打鼓送来的,其他乡的经师塾师都赶过来向塾师道贺,可惜你们没赶上这热闹。你们看看,多漂亮!”
张角张宝抬头,正上方前堂的主梁上,一块硕大的棕红色楠木上嵌着“珠玑五车”四个纯金字,光线透过屋顶的明瓦照在匾上,整个厅堂都明亮了许多。
午间小憩。几个同学围住张家二兄弟。
“给我算一下吧,看看我什么时候当太守……”
“先给我看一下面相,我家的田庄今年能有多少收成……”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信方术呀?想长生不老吗?方士除了会看病,其他全是假的……”
“张角,你这个怪物几岁能得道升天呀……”
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这么揶揄几句乐此不疲。这些话张角从小听到大,内心毫无波澜,只是默认地收拾笔纸。
张宝和左校两个人在旁边和他们斗嘴:“咋不算一下你啥时候死呀……”
“再瞎说,下次生病别来张家讨药……”
韩央在前面听见吵闹,走过来拨开众人说:“你们这些无知小儿真是乱说,方术的占卜和集市的算命大不一样,是要先有迹再算,接着或依历谱或籍龟蓍来测,然后循理法来测象,不是什么都能算的。”
韩央让待童从包里拿出一些风干的小食分给众人。学童们见状,纷纷转头扑向待童哄抢。张宝和左校也不甘落后跑了过去,乡塾里一片呱噪之声。
韩央对张角说:“那日阿父带我过来拜见塾师时,塾师说你是这里最聪明的学生,什么书都过目不忘,经师教过的东西只一遍你就能明白。可当真?”
张角点头。
韩央看了看张角的额头。张角五官本为正常,但额头上的两个角状的突起似乎有些挤圧眼眉,使得他双目深陷看不清瞳眸,因此显得有些怪诞。
韩央开口:“那,我考考你。‘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这是出自哪?”
“《礼记》。”
“这一篇的首句是什么?”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
“《春秋》中,定公四年,公会人于召陵。这些人都是谁?”
没有丝毫迟疑,张角脱口而出:“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
韩央的神色,从将信将疑变成大惊失色。他确认了塾师的话并没有夸张,不敢小瞧眼前这个长相怪诞的孩子。
惊讶过后韩央兴奋地说:“张角你太厉害了,我要和阿父说,让你来陪我侍读,这样我日后一定能上太学的。”
张宝抢到了两块肉干,正兴冲冲地跑过来想要分给张角一块,听到韩央这么说,把两块肉干悉数塞还给韩央,生气地说:“我哥怎么可能给你侍读,我阿父也说我哥日后一定能升入太学做大官。士农工商,你家不过是一个商贩而已,我阿父可是乡里的游徼。”
几个侍童听见这话,立即围了过来。一个侍童推开张宝说:“敢看不起我们?再乱说我撕烂你的嘴。游徼算什么官,到时我们恩主买个县令或郡守来当,叫你阿父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张宝冷不丁被推得后退了几步,心中恼火,又听那侍童这么说哪里忍得住,从席上捡起一块镇纸就砸了过去。
那个口出妄言的侍童侧身躲过,镇纸落在地上裂成两半,另外几个侍童扬起拳脚将张宝团团围住。张角和左校怎能让张宝被打,立马护住张宝加入混战。左校力大,一人敌住数人。张宝虽然年纪小,但牛犊似的壮实,又随父学过拳脚,打得那侍童满地找牙。张角慌得不住地拉住弟弟的手。那些吃着肉干的孩童们或煽风点火或加入战斗,厅堂里乱成一片。
韩央没有参与打斗,背着手一动不动地在一边看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张角。
“塾师来了!”有人喊了一句。
塾师襄楷带着两个经师快步赶来。
平息了纷争,张宝和侍童各自手心挨了板子被罚站着听课。两人趁着经师不注意时还是不停地瞪来瞪去。
第二天,张角从家中找来一块最好的镇纸带去乡塾赔给韩央。
襄楷拿过张角带来的镇纸,叹了一口气,递向韩央,问:“这镇纸尚可,但它只是普通的石头雕磨而成,价值和工艺都远比不上你那块裂掉的脂玉。不过,这应该是张角能拿出的最好的了。你可接受这个赔偿?”
韩央没有伸手去接,拱手作礼道:“塾师言重了!我那镇纸只是裂开并无大妨,待返家时让人取来金丝熔了将它箍好便是。况且,这场争斗是我的侍童恶言在先,过错不在张角和张宝。这镇纸还是让张角带回去吧。”
襄楷闻言大为赞许:“小小年纪,能有这番境见,日后定能鹏飞万里不负你父亲的期冀。张角,这镇纸你收回吧。”
张角接过话:“断不可如此!《周礼》有言:‘凡有人之侵者,当赔其害’,韩塾友必受之。张宝损人伤物,当罚过错,我作为兄长难逃其责,代张宝向塾师领罚。”
这两人不过弱冠之龄,所言所思显然超出同龄人许多,这让襄楷内心欣喜不已,倍觉师门来日必将荣耀。
张角和韩央两人将那块镇纸推来推去,谁也不能说服谁。襄楷于是站起来对众学童夸赞两人的品行一番,然后由乡塾将镇纸暂为保管。
襄楷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张角回到蒲席上一边听塾师讲经,一边心想:这韩央倒是不像别人那样取笑孤立他和弟弟。
但不知为何,张角对韩央总也无法生出好感来。想到这,不禁将视线转向韩央。却见韩央慌忙地转头。张角隐隐觉得韩央刚才是一直在看着自己。
散学后,韩央喊住张角:“张角张宝,你们等等。”
韩央问:“左校的病怎样了?”
“他阿父来我家取了药和符纸,应该过几天就好了。”
韩央客客气气地说:“我高邑的家中也时常有仆人染上口疫但总不见好转甚至殁命,想求抄一份药方给家里寄去。”
“我家药方其实和普通的医士所写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是加上了道符才比其它药方稍有效一些。这样吧,我明天从家中带几张符过来,和药方一起给你。”
“今日便写一下药方吧,我让仆人连夜送回,或许比我家用的药好,就能多救回一个人。”
“好吧。”张角准备取出笔墨默写药方。
韩央制止,说:“去我房间写吧,那里有绢纸,绢纸结实些不易破损。”
张角虽然有些疑惑为何韩央坚持让自己去他寝舍写,但想了想,还是和张宝一起跟着韩央他们向旁室走去。
打开寝舍的门,韩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张角张宝说:“我有东西忘在塾堂了,回去取一下,你们先进去写吧,我取了就来。”
说完,也不等两兄弟回复就匆匆向塾堂跑去。
张角张宝互相看了一眼,也没有多想。迈过门坎,发现书架旁边的案几上摆有一副笔墨和绢纸,几个仆从立在两旁,一名侍童正在磨墨。
“张宝,你在外面等吧。”张角觉察到什么,想让张宝去外面。
话音刚落,那个与张宝打斗的侍童快步过来将门关上,说:“天气太热了,傍晚蚊虫多就别呆在外面。速速写了药方,我们好派人送去。”
天色未黑,外面还有经师在打扫,应该无事。张角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便和张宝一起走向书架旁的案几。
刚盘好腿坐下还未及提笔,一声轰响,书架突然倾倒,书册如水瀑一般掉落,听见张宝惊呼了一声,张角来不及起身,半坐着扑向张宝想要护住他,眼前一道黑影划过,左手臂被那黑影重重地砸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从手臂蔓延开来,不禁痛得大喊了一声。
整个书架都倒在了张角和张宝的身上。
外面打扫的两个经师听见声响连忙推开房门进来,指挥仆从和侍童搬开书架,拉出惊魂未定的两人。
幸好案几将书架顶住了一角,使得书架没有整个重量落在两兄弟身上,张角和张宝幸运地没被压伤。但,张角的不远处滚动着一尊青铜博山炉,这炉就是那道砸在张角手上的黑影。张角倒在地上捂着手臂痛得浑身颤抖,闭着双眼轻轻地哀泣着。张宝在一旁抱住哥哥,一边大哭。
襄楷这时赶来,扶起张角察看伤势。张角的左前臂中段肿胀通红,明显地变形了,桡骨已然被砸断。
“速速取来木板和布。”襄楷命令经师。
这时韩央也赶到,关切地问:“我刚从塾堂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张角,你手怎么了?”不等回答,旋即转头责骂众侍童和仆人。
张宝人小心大,怎么会不心知肚明,起身想要发作,奈何满屋都是韩央的人。心中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抱着张角,又转头看着韩央咬牙切齿地咒道:“韩央,终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张角努力压低声音抽泣着,心里想着:生出这事端恐又要被阿父责骂了,手断了,回去怎么做饭?怎么照顾张梁?悲从中来,眼泪终于是忍不住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