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天，白老八故意跟七爷赌气似的，就是不说话，七爷倒无所谓，白老八自己憋得实在难受。

　　天空阴沉了两天，周一早上，天还没亮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赶工上班的车和人已经把快递站前面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尖利的叭声尤其令人烦躁。

　　大概没有人喜欢周一，鬼也不喜欢，白老八一想到今天的例行周会就难受，浑身上下像是万千蚂蚁爬过一样，处处瘙痒。

　　开会，尤其那种裹脚布似的会，又臭又长，本来五分钟能说完的事儿，非得折腾仨小时，废话连篇。

　　有的慢条斯理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哄睡着，有的激情澎拜像是打了二斤鸡血，有的自以为幽默风趣，逼着别人附和假笑……末了还得问一句，“都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了，废话多得都忘了哪句话是正事儿了，白老八就很佩服那些个秘书和助理们，他们是怎么在一大堆没用的屁话里摘出正经事的，偶尔还能找出大佬们说得一两个金句。

　　眼看着时间就来不及了，他还在磨磨蹭蹭地找衣服。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发明的开会，真是受够了。”白老八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叨叨不止，怨念升腾。

　　黑七爷也不急，就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好不容易白老八穿好了衣服，白色的西装配上他一张大白脸，说不上多帅，但也够看了。

　　白老八照了照镜子，表示很满意，从镜子里看到黑七爷站在门口，也没换衣服，抱着膀子瞅着他。

　　毕竟跟七爷怄气了两天，白老八也得借个机会缓和一下，也算是给自己找个台阶，要不然，以七爷的个性，他是根本不会主动开口的。

　　“哥，换衣服啊，该走了。”

　　黑七爷看着白老八喷了一点啫喱水，正一根根地梳理着头发，顿时觉得可笑，幽幽地说了一句，“今天要求穿工作服。”

　　白老八看着镜子里一身白西装的自己，石化了。

　　“你不早说！”

　　黑七爷打了个响指，转瞬间已经换好了工作服，黑袍黑靴，高帽子哭丧棒，喊了一句，“天下太平。”

　　白老八哀叹了一声，“还得穿工作服，真够烦的。”

　　说罢，咬牙跺脚，一阵烟雾过后，白老八白袍白靴白色高帽，右手拿一根哭丧棒，耷拉着一条二尺长的红舌头走到了黑七爷面前。

　　黑七爷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白老八想绕过他也绕不过去，翻了个白眼，扛着哭丧棒有气无力地来了一句，“一见生财。”

　　换了工作服，仪式感必须有，黑七爷听他说完，转身离开。

　　“我先求你，哥，开会时候你别说话行不行？”

　　“他们要是让我说呢？”黑七爷问道。

　　“支原体感染，嗓子发炎，说不出话来。”

　　黑七爷冷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白老八呼喊乞求着追了出去。

　　阎王殿是地府十殿里最忙碌的，管得事情太多，勾魂摄魄，审判定罪，押解施刑，转世轮回，还得监管着整个地府的行政工作，各殿及分属部门的日常事务往来，上对天庭，下至九幽，还有一些外事工作。

　　俗话说，事儿一多，人就多，人一多，就难免冗杂，这里也不例外，有干活的，就有摸鱼的，尤其那些沾亲带故进来的，做事不行，做鬼不成，媚上欺下勾心斗角，门清儿。

　　不过话说回来，全是君子也不行，个顶个都觉得自己占着道德制高点，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你不服我，我也不爽你，这世界非乱套了不可。

　　大佬们当然知道这一点儿，所以得塞进那么一两个不干事的，甚至是小人，死水不动，总得有人搅和一下，如此故意为之，为啥？平衡！

　　黑白哥俩火急火燎地赶到阎王殿，结果还是最先到的。

　　别看平时白老八总是抱怨这不好那不对的，其实哥俩在阎王殿的地位很高了，一帮小鬼儿嬉皮笑脸地忙前跑后地伺候着。

　　黑七爷不喜欢这样，将一帮小鬼儿打发走，两个人坐在偌大的会议室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白老八的抱怨就没停止过，只不过是降低了音量。

　　“我说什么来着，全是爷，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天大的面子，得让别人等着。”

　　黑七爷闭目养神，白老八自觉无趣，起身在会议室里左右徘徊，不时看看手表，离开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白老八反而越来越焦躁，不时敲下桌子，拍打墙壁，踢下椅子，非得弄出点儿动静，。

　　“你踏踏实实坐下行吗？”黑七爷被他搅得有点烦，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踏实不了，一开会我就浑身难受，等会儿不一定阎王爷怎么长篇大论呢，他这说完了吧，大爷肯定还得补充几句，我坐不住。”

　　黑七爷瞪着他，一股子威压袭来，白老八乖乖坐了下去，两只手握着椅子扶手，烦躁地来回摩擦。

　　“老八，你也就跟我抱怨，我看一会儿那几位来了，你小子什么嘴脸。”

　　“哎，哥，你还真别瞧不上，咱哥俩现在还能混下去，我这副嘴脸还是有大用处滴，但是这也不妨碍我吐槽吧，咱就说上次述职……”

　　白老八的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门开了，三爷四爷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老…老…老七，老…八，来得…早啊。”

　　三爷口吃的毛病怕是永远也好不了，四爷端着茶杯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我的三爷四爷哟，一周不见如隔一周，老八给二位请安了。”

　　白老八表情转变之快，嘴脸变化之速度，谁能想到刚刚的他还是满脸不忿，说着话就要单膝跪地做请安的动作。

　　“得了吧你，舌头都要甩我杯子里了，少来这套。”

　　四爷笑着拍了他一下，一把将他又按回到椅子上。

　　“四爷最近没少练吧，手劲又大了，可兄弟得劝你一句，别那么拼命，该歇着就歇着，这阎王殿上上下下指望着二位呢。”

　　白老八一脸堆笑，完全是变了个样，黑七爷早就见惯了他这副嘴脸，一点儿都不惊讶。

　　“三爷四爷，早！”

　　黑七爷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牛头马面回应了一下，各自就坐。

　　四爷皮笑肉不笑地叹了口气，“唉，没法子，占着位子就得干好嘛，拼命也是应该的，省的被别人说咱占着茅坑不拉屎，是吧，三哥。”

　　四爷的大马脸上浮现出几分调侃又夹着一丝怨气，语气也是阴阳怪气，很显然是在对上次述职时候，黑七爷说得话表达不满。

　　“老…老四，你少说…说两句。”三爷赶紧圆场。

　　“四爷，我可没说你。”黑七爷回道。

　　四爷哼了一下，端起茶杯，许是茶水太烫，他沿着杯子边吸溜了一下。

　　“说谁都无所谓，有问题就得解决，有错误就要改正，有一天你老七犯了错，你可别怪四爷我铁面无私。”

　　“那是，四爷向来认理不认情。”白老八赶紧接过了话头。

　　黑七爷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四爷，一旁的三爷假装没听到，正翻看着手里的会议纪要本。

　　“不过，四爷，您刚才那话，我得反驳一下，就咱这阎王殿，缺了谁，都缺不了您二位，这么大个地方，都是您跟三爷管着安保，那些个恶鬼冤魂，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不出事还好，但凡跑了一个，那就是大事儿。现在相安无事天下太平的，还不是因为有您二位镇着场子，怎么可能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白老八的话着实让牛头马面很是受用，三爷笑着摆手客气了一番。

　　黑七爷黑着一张脸看着面前这兄弟扯着脖子拍马屁，着实也有点受不了，假装咳嗽了两声。

　　“哎，老七，别往心里去啊，你知道我爱开玩笑。”

　　四爷找补了一下，黑七爷也点头表示理解，就不再说话，剩下那三个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

　　正在欢声笑语的时候，门开了，二爷钟馗走了进来，笑声戛然而止，四个齐齐站起，几乎异口同声。

　　“二爷！”

　　二爷看了一眼他们，只是“嗯”了一声，便自顾自地坐了下去，摆好笔本，也不再看那哥几个。

　　一张黑脸配上那一圈钢针丛一般的大胡子，怒目圆睁，呲着一口獠牙，连后背上隆起的罗锅都冒着一股子威压。

　　其余几个相互看了看，也没了刚才轻松自如的气氛，个个坐得标板溜直，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二爷的霉头，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凝固，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得见。

　　白老八对谁都敢嬉皮笑脸，唯独见到二爷，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武判官的名声可不是盖的，说不上什么时候犯点事儿落在二爷手上，死不了活受啊！

　　其他三个，七爷还好，本就不卑不亢喜怒不形于色，看不出有什么，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哥还真不怕二爷。

　　牛三爷坐在二爷旁边儿，正假装翻着笔记本，又小心又尴尬，脸上的表情都不自然，硕大粗壮的牛角朝天撅着，虽然看起来威猛无比，但此刻也微侧着身体，生怕牛角不小心碰到二爷的帽翅。

　　马四爷更怂，水都不敢喝了，拧个盖子都小心翼翼，腆着张大马脸陷入了沉默，两只手在桌子底下交叉在一起，两根大拇指快速地转动着，生怕闹出点动静惊了二爷。

　　会议室外边，小鬼们各种奔忙，喧闹非常，会议室里，静得好像太平间一样。

　　白老八嗓子眼儿痒痒，没忍住咳嗽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了他，白老八一阵尴尬。

　　“咽炎。”

　　“老七，前天送来的王大奎，为什么时辰变了？”

　　二爷把目光从白老八身上转向了黑七爷，说出的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甚至几乎没有语调，平淡地就像是一潭死水。

　　“那个王大奎凭着自己的意志力改了时辰，在一种生死混淆的状态下救了全车人的命。”

　　黑七爷的语气也同样没什么起伏，据实回答，二爷又嗯了一声，再无其他。

　　会议室里又陷入死一般地沉寂，白老八看了一眼手表，实在是煎熬。

　　门开了，大爷端着个杯子走了进来，除了二爷和七爷，其余几个都松了一口气。

　　确实，跟二爷在一起，就好像是被关进了真空罐，喘息不得。

　　“大爷！”众位齐声喊道。

　　大爷崔判官一直都是笑意盈盈，无论是谁，跟他接触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很是平易近人，跟二爷绝对是两个极端。

　　“坐，都坐，每次都这么客气，坐下，坐下。”

　　大爷看着他们坐好后，这才坐了下去，这就是人家情商高，始终表现出一副低调谦逊的态度，还不让人讨厌，只不过就是废话太多，几位都不知道今天的会议又将是何种的煎熬。

　　“一大早，阎王爷接到通知，赶到丰都城去了，我呢，一会儿有点急事儿要办，就半个钟头的时间，所以不多说了，就几句话。”

　　“大爷，老五老六还没到。”三爷问道。

　　“对了，老五老六也是一大早来了任务，哥俩今天就不出席了。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任务，哥几个能凑到一块儿都不易啊。”

　　大爷不无感慨的说道，其余几个已经拿好了纸笔，等着记录大爷不多说的那几句话。

　　“今天例会呢，其实没多少事儿，前不久我们刚刚召开了年中总结，很好，啊，很好，大家上半年做得都很不错，成绩显著，当然了也存在一些问题，什么问题呢，我相信诸位也都清楚。”

　　大爷喝了一口茶，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当然了，无论什么问题，都是掩藏在表象之下，至于何种表象，那就各有各的特点了，我们要做的就是透过这些表象去找到问题的关键，只要找到了那个关键，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对不对？”

　　三爷四爷和白老八随着大爷的话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黑七爷拿着笔根本不知道要记什么，二爷干脆没动，仿佛入定了一般盯着一个方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

　　“什么事儿都不要急，阎王殿这么大，每天那么多事儿，事无巨细，心要稳，不要遇到问题之后就慌了，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战胜困难，我们都稳不住了，那下面的小鬼头们怎么办啊，我们还是要起表率作用的嘛。”

　　大爷又喝了口水，环视了一下几位，笑呵呵地说道，“我知道各位都很忙，有时候难以全面兼顾，难免会出现一些小问题，没什么，犯错也是一种进步，关键是要总结，吃一堑长一智，不能总在老路上徘徊，是不是？”

　　除了二爷和七爷，其他三个都点头附和，“是是是是。”

　　“这个问题不多说了，说说下半年，下半年呢，前些天，几位高层定了一下指标，我看了，很合理，说到这个合理，我再多说几句。”

　　白老八瞟了一眼马四爷的笔记本，真是一字不落地把大爷的废话全记下来了，没想到这大马脸不仅跑得快，笔头子也快。

　　三爷呢，牛鼻子喷着气，手笔翻飞，估计也是记得飞起。

　　白老八又瞄了一眼七爷，七爷的本上干干净净，握着笔的手都有些僵硬了。

　　二爷的姿势还是没动，只是眼神动了，翻着眼皮看了大爷一眼，大概心里边早骂翻了天。

　　“我们做事也一样，不要总想着获得了多少成绩，无论什么事，只要合情合理就是好的，阎王爷总说，要保持一颗公正之心尽量去做公平之事，至理名言啊，各位，所以我说合理就好，合理就是做事的准则，也是我们不断追求……”

　　“大爷，指标何时下达？”

　　二爷终于是忍不住了，开口打断了大爷的话。

　　“啊，很快，今天要是没下，那就明天了，当然了，指标也仅仅是个指标，不代表一定按着指标完成，那我们岂不是没有一点儿主观能动性了吗，大家一定不要有压力，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当然，我十分相信诸位兄弟的责任感和能力，不仅能完成，一定可以完成得很好。”

　　大爷说着话，看了一眼手表，“就说这么多吧，我得走了，剩下的事儿让二爷说一下，好吧，那我就先走了，你们继续。”

　　说着，大爷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几位也跟着站了起来。

　　大爷赶紧客气，摆着手说道，“不必不必，都是自家人，这么客气干嘛，你们忙，都坐下，都坐下，我先走，老四，你又胖了吧，得减肥了啊，哈哈哈哈。”

　　几位跟着讪笑了一下，目送着大爷离开后，二爷起身关了门，走回来也没再坐下，几位也不敢坐，都愣愣地看着二爷。

　　“坐。”

　　简单干脆，几位也只好又坐下。

　　“记。”

　　几位赶紧拿起笔。

　　“三件事，第一，述职时老七的一些建议被采纳，下半年的工作方式会做出一些调整，具体如何等待文件下发。第二，老七老八工作成绩突出，由三级鬼差升为二级阴差，任命三天内下达。第三，从本周起，正式实行问责制，谁管得摊子出了问题就找谁问责，并具体细化各项赏罚制度。完了，谁有问题？”

　　二爷说完，几位都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问题。

　　“好，散会。”

　　二爷说完，拿起纸笔转身出了会议室，就这么干脆，就这么快，就这么雷厉风行。

　　“老七老八，恭喜啊，升了。”四爷笑着说道。“老七，你行，没白喷那一通。”

　　三爷附和着，“等…你们请…客啊。”

　　两位爷说着话，收拾着东西也离开了，留下一脸震惊的白老八和面不改色的黑七爷。

　　“哥，二爷说得太快，我不敢确定，咱俩……升二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