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微笑抑郁症患者
一路之上,白老八还因为黄泉路的拓宽工程喋喋不休,天上地下,他能想到的几乎挨个骂了一遍。
这绝对是白老八的本事,人前嘴甜如蜜让对方如沐春风,背后口无遮拦肆意抱怨,前一秒还满嘴脏话恨得咬牙切齿,后一秒就能满脸堆笑谄媚恭维。
只是苦了黑七爷,白老八背后那点儿怨气毫无保留地全给了他,好在黑七爷的本事就是自动屏蔽噪音,只要他不想听的,任你天花乱坠,半个字进不了他的耳朵。
当然也不是全无反应,也并非完全听不进去,只是白老八车轱辘话,反反复复地说,这谁受得了。
“你差不多行了,车轱辘话没完没了。”
“哥,你说,这个事儿是不是扯淡?”
“是,扯淡,我知道了,下次开会的时候,我去喷,好吗?”
黑七爷这句话着实吓到了白老八,“别别别,哥你可千万别去喷,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好嘛,再让您喷一顿,咱俩连这点儿地位都保不住了。”
天空有些阴沉,太阳在云层之后只显出一轮模糊的光晕,许是阴天的缘由,行路的人们脸色都不太好看。
据一位伟大的社会学家说,阴天确实会影响人的情绪,当然,也影响鬼的情绪。
“哪个学家说的?”黑七爷问道。
“我爹。”白老八回复道,“活着的时候说的,他有风湿病,阴天下雨浑身疼。”
黑七爷白了他一眼,二人已经站在了广成路东公交站。
公交站已经站满了人,大部分是拉着买菜小车的大爷大妈,小车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刚从市场上买来的新鲜菜品,偶有几个年轻人站在他们身后,有些人不时地会冲着说说笑笑的老人们露出一丝不快。
白老八想到了曾经的一次公交车收魂经历,同样是上班高峰期,车厢里满满当当地挤满了人,除却那些还带着些许困意的年轻人之外,大部分都是一早上买菜遛弯儿的大爷大妈。
有时候白老八也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从自己住的地方坐上十几站公交车,来到另外一个地方的菜市场买菜呢,如此奔波劳累难道就因为这边的黄瓜便宜两毛钱吗?
那天的事儿是这样的,一个拉着装满了肉菜的阿姨不知道为何一定要靠窗的那个男生让座,那个男生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破旧的电脑包显示了他昨晚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加班,此刻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靠着窗户昏昏欲睡。
即便是旁边有人给她让了座,那个阿姨却视而不见,不依不饶地让男生让座,以一种老年人及过来人的崇高的道德观对着那名男生污言秽语脏话连篇。
那男生始终未发一言,忍受不了后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到一个尽量远离阿姨的位置紧紧地攥住了栏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怒火。
而那个阿姨尽管已经坐下,依然没有停止对年轻男生的辱骂,许是骂得太过投入和忘情,即使心脏病突发也未察觉,哪怕是黑白二常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还在满嘴喷粪,让一向以口齿伶俐自居的白老八都自愧不如。
终于,黑七爷没忍住抡圆了扇了她一个大嘴巴,这才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就在二常要收走她的灵魂时,阿姨弱弱地问了一句,“那小子把我气死了,能赔多少钱?”
阳间的是是非非,黑白二爷是不管的,只是那阿姨到了阴间确实也没什么好结果。
过堂的时候,还不住嘴,甚至对着大爷开喷,说他判决不公。
大爷崔判官,那么一个海量宽容颇具人性化的鬼,都被这老太太的恶言脏语气着了,连孽镜台都没看,直接把她扔到拔舌地狱去了。
白老八当时看着那一帮行刑的小鬼儿拿着钳子镊子火筷子,乐呵呵地拽着那老太太的舌头玩命地往外拔,解气啊。
所以说,人与人之间,都相互理解一下,尊老爱幼时偶尔也尊重和爱护一下老幼中间这些人,你理解我,我尊敬你,彼此都没有深仇大恨,何必搞得如此对立呢,社会要和谐。
当然了,对于个别素质比较差的人,活着的人也真的不必多理会,因为你也想象不到“ta”死之后受的是何种剜心断骨的痛苦。
319路公交车总算来了,等候的人们起了一阵骚动,全都往路边儿靠过来,大概是都想早一步上车能占到一个座位,人群聚拢了,后面显得空旷了许多。
白老八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女孩,不算漂亮但也清秀,稍有一点婴儿肥,淡妆素雅,身高适中,身材匀称,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女士休闲西装,静静地站在那,只是眼中有血丝,想是昨晚睡得不好。
白老八认识她,尤其认识那一束马尾辫,静静地垂在女孩脑后,仅这一个点缀,就将她整个人的气质拔升了一个级别。
那晚在徐少阳公司楼下,他瞳仁里满是这个女孩的身影。
公交车已经停靠在了站台,今天的乘客有点多,大家虽然都挤在门口,但还是有序地上车。
只是那些大爷大妈们的蔬菜车子实在碍事,有些岁数太大的人费力地搬动着,不要怪年轻人不帮忙,年轻人都排在这些老年人的后面,即便是靠近的几个人,也显示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马尾辫女孩也踱步过来,正好站在了白老八的身前,如此近的距离,女孩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顺着白老八的鼻子沁进了心里。
如她本人的素雅一样,那似有似无的淡淡香气让白老八心旷神怡,好一阵的惬意。
直到被黑七爷推上公交车,白老八才反应过来,刚要寻找女孩的身影,七爷就把他拽了过去,哥俩靠着围栏盯着那个五十岁的老司机。
“几点啊?”白老八问道
“9点36。”
公交车启动驶离,白老八看了看手表,离9点36还有一分多钟,他透过层叠的人群寻找女孩的身影,从几个脑袋的缝隙中看到了她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邻家女孩,这是最贴近她的形容词,上一次遇到时,白老八并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只是那匆匆而过的一瞥便让他对她印象深刻。
在很久很久以前,白老八也曾遇到过一个和她相似的女孩,那时的他还活着,女孩对他也有意,但是作为一个穷书生的白老八如何能守得住如花似玉的恋人,眼巴巴地看着那姑娘嫁给了糟老头子王员外做了三房。
更痛心的是,婚礼的喜联还是白老八写的,那段时间白老八整日里要死要活的,要不是黑七爷守着他,几次将他从自杀的边缘拉回来,估计他早成了孤魂野鬼了。
“哎,开工了!”
黑七爷将他拉回了现实,前方就要过一座桥,七爷看出来白老八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那个女孩。
按说他们这许多年遇到的女人太多了,漂亮,性感,纯情,可爱,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二常从未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触。
在他们的意识里,无论你活着时多么倾国倾城,到最后也不过是飘渺游魂,但这次黑七爷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个兄弟的行为举止很不一样。
早上醒来的时候,老司机王大奎就觉得头晕目眩,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舒服了很多。
他开了三十年的公交车,从来都是风雨无阻,几乎没有请过假。
这些年随着年龄增大,单位跟他谈了几次让他退居二线清闲一下,工资不少,奖金还比现在多,可是王大奎总也舍不得这辆车和这条线路上的老朋友。
多少年的优秀员工,三好司机,他开的这趟车,那是整个城市第一批的先锋号,年年先进荣誉满身,早些年的奖状贴的满屋子都是,后来改发奖金了,他也是一次都没落下。
不过确实岁数到了,脑筋手脚都跟不上了,真出点事就晚了,开完这个月,他就听从领导安排退居二线。
眼看着公交车就要奔桥驶去,王大奎突然间只觉得脑袋里被灌了水泥一样混沌,眼前瞬间变得一片模糊,两只手麻木僵硬,抓不住方向盘。
电光火石之间,公交车猛然间一阵晃动,随后就是左摇右摆。
车厢里的人们没留神,伴随着阵阵惊呼,已然摔倒了好几个,剩下的人也全都吓得够呛,一边抓住身边能抓到的一切稳住身体,一边呼喊着停车,偶尔夹杂着几声咒骂。
此时的王大奎头晕目眩,透过挡风玻璃,眼前的一切似乎正慢慢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见了。即便如此,他的双手还是硬生生抓住了方向盘,努力控制着车身。
公交车犹如大海之上的浮萍,在马路上左右漂浮,几乎所有的人和车全都停了下来,看着这辆仿佛游龙一般的大家伙在马路上疯狂摇摆。
整车的人都看到了公交车直奔着湖面而去,惊叫之声此起彼伏,有两个年轻人已经踉跄着冲了上来,但公交车摆动剧烈,他们又再次被甩到一边,根本无法靠近王大奎。
黑七爷刚要上前,白老八一把拉住了他,看了看手表,时间马上就到了。
“哥,你确定今天就他一个吧?”
“就他一个。”
“那还好,要不然这一车的人……”
白老八的话音未落,王大奎忽地转头看了一眼他们,随即眼睛竟然亮了一下,意识立刻清醒,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惊讶。
就趁着这突如其来的清醒,王大奎赶忙收敛心神,紧握着方向盘,豆大的汗珠滴在了手背上。
公交车冲上了便道,眼看着湖面近在眼前,王大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刹车踩到了底。
伴随着车胎和地面接触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公交车生生停在了便道的绿化带前,王大奎笑了笑,眼前一黑一头扎在了方向盘上。
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所有人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待一切平稳后,整个车厢里哭声喊声夹杂在一起。
众人之间,马尾女孩率先冲了过来,将王大奎扶靠在了座椅上,探了下鼻息后,迅速招呼着乘客帮忙。
一时间,整个车厢都沸腾了,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打电话报警,女孩和几位男士将王大奎抬到了车厢里,女孩按压着他的胸口,努力地做着心肺复苏。
车里已经乱作一团,黑白二常看着这一切,也无法出手帮忙,白老八的眼睛好像嵌到了女孩身上一样。
“晚了一分钟。”
黑七爷看了一眼手表,又诧异地看了一眼王大奎。
白老八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女孩甩动的马尾辫已经抽打到了他的心尖,尽管她长得也不算美女,但此刻救人的她是那样的勇敢和美丽,让白老八丝毫感觉不到她是在跟自己争夺着老司机的命。
王大奎从司机座位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走了出来,看到女孩和一帮人正在抢救自己的身体,王大奎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姑娘几乎天天坐这趟车,人挺好的。”
王大奎注意到白老八在盯着那姑娘看,有些调侃白老八的意味。
黑七爷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老司机,王大奎比命定的时间晚了至少两分钟。
“你们二位是要带我走的吧?”
王大奎笑着看向躺在车厢地板上的自己,眨巴了几下眼睛,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啥。
“时辰变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黑七爷不无感慨地说道。
白老八似乎想到了什么,想要说话却又没组织好语言,也只好问了一句,“哥,这算改命吗?”
“不知道。”
“那他刚才是怎么回事?”
黑七爷看了一眼王大奎,他正乐呵呵地看着众人对着他的身体忙活着,他很是感激。
“薛定谔的猫。”
“即生又死的状态?”白老八问道。
王大奎转头看向了二常,“我看到你们二位的时候就知道我肯定是不行了,可这一车的人不能陪我一块死啊,我开了三十年车了,临了不能背这个债不是。”
此刻,女孩的动作也停止了,她知道,王大奎救不回来了。
车厢里又是一阵混乱,很多老乘客都哭了出来,女孩也哭了,她走到一边紧紧地握住车里的扶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白老八就站在她的面前,可她看不到他,但白老八看她看得痴了。
“干了一辈子,最后竟然倒在了工作岗位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黑七爷拿出了瓶子,“能在热爱的岗位上故去,不值吗?”
王大奎摇了摇头,“可能别的行业的人都能说要死也死在工作岗位上,但唯独我们开公交车的不能这么说,不是吗?”
黑七爷看了看满车的人,理解了王大奎的话,对他也起了几分敬意,“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大奎环顾着这辆自己开了多年的公交车,不免有些动容,“倒也没什么遗憾,都还好,就怕是家里那口子一时承受不住。”
黑七爷点了点头,“走吧。”
“对了,是不是七天还魂?”王大奎问道。
“也不一定,这得等你见了……”
黑七爷的话还没说完,立刻就被白老八打断了。
“对,七天,到时候你来找我,你有什么没办的,想办的,我帮你…那个,我帮你想办法。”
白老八白了黑七爷一眼,他都成鬼了,你就撒个善意的小谎言不行吗?
“好,那谢谢了。”
王大奎说完,如释重负一般走到了黑七爷的面前,黑七爷念动咒言,王大奎被收入了瓶中。
“走吧。”
黑七爷率先下了车,此时救护车的鸣笛声已经由远及近传了过来。白老八又看向了女孩,女孩的泪水簌簌而落,梨花带雨的伤感让她更平添了几分动人。
白老八荡漾了一下,激动之余,舌头又掉了出来,他生怕女孩看到一样,赶紧往嘴里塞,刚塞进去才反应过来,她看不到他,白老八不免叹了口气。
突然间,一股滚烫的气息拍到了他的脸上,他转头一看,车窗外的黑七爷眯着眼睛翘着嘴角盯着自己。
白老八心一哆嗦,再不走,七爷那眼神都能让他魂飞魄散。
下午大角来的时候,白老八没吐,当然他压根儿也不知道大角来了,那个时候他正双手杵着下巴,坐在窗前傻笑。
“八爷病了?”大角一边打包,一边问道。
“嗯,神经病!”七爷回道。
“啊?真的假的?不行回个炉吧,重塑一下三魂七魄,我跟烧炉子那哥们熟,不用花钱。”
大角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关键黑七爷是真的一本正经,开不得玩笑,大角嘿嘿笑了一下,没得到任何回应倍觉尴尬,抱着箱子又跑了。
黑七爷拿起门后的扫把扫着地。
“哎呀!”白老八突然一声,“想起来了,有点事儿跟大角说,哥,我出去一趟啊。”
白老八说完就要跑,黑七爷的扫把头已经怼到了他的腰眼上,白老八浑身一阵酥麻,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干嘛呀?”
“想找那女孩吧?”
白老八揉着腰眼儿,嘎巴了几下嘴唇,挤出来一句,“看破不说破,那叫道德。”
“人鬼殊途,你给我消停点!”
“看看也不许啊?”
“有她能看到你的时候。”
黑七爷继续扫着地,头也没抬。
“那得什么时候啊?”
白老八语气焦急,黑七爷也不管他,转了个身又去扫里屋了,他不让去,白老八还真就不敢动,靠着墙看着黑七爷一下一下慢吞吞地扫着地。
“哥,我就去看一下行不?”
黑七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起腰转了一下髋骨,“老八,我警告你,离她远点儿,她不是你能接近的。”
白老八嗤之以鼻,他知道跟七爷废话下去一点用没有,抬腿就走,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
“你动一下试试?”黑七爷举着扫把对着白老八喊道。
白老八看着黑七爷那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又撤了回来,哥俩对视了片刻,白老八耷拉个脑袋朝里屋走去,又探出半个脑袋问道,“哎,我总能问一下她叫什么吧?”
话音未落,扫把已经朝他飞了过来,幸亏闪得快,要不非得破了相不可,白老八赶紧关上门,就怕黑七爷冲过来揍他一顿。
黑七爷呼了一口气,走到柜台前拿起平板划了一下,显出那女孩的信息——何悦,生于1995年6月30日凌晨3点07分37秒,卒于……
“阳光型抑郁症,还有一个月,老八,你最好不要搞事情。”黑七爷合上平板,脸上尽是担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