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宫的生活枯燥乏味。

　　和尚们能有什么娱乐项目呢，每天无非就是参禅打坐，偏偏地藏王菩萨还比较随性，并不强制大家非得如此做。

　　相对来说，这里反倒自由自在一些，但依然枯燥无味。

　　好在黑七爷本就欲求不多，特别是经此一事，心性更加沉稳，只是心中的“魔”始终未除，想到自己惨死的女儿，他心痛如绞。

　　所以整个翠云宫里，真正参禅打坐认真念经的反倒不是和尚的黑七爷。

　　谛听觉得他心魔难除，不如直接纯阳之力化他一下，地藏王不让，纯阳之力虽然能化了黑无常的心魔，可也会伤了他的魂魄，同时还很可能断了他其他情感。

　　黑无常不是佛门中人，更不可能成为佛门中人，他的心魔就得让他自己慢慢地化。

　　地藏王给了他一个艰巨的任务，让黑无常修缮整座翠云宫，美其名曰“劳逸结合”，还不允许其他和尚帮忙。

　　黑七爷答应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打坐念经外，他就看着翠云宫发愣，没办法，实在是太破了，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地藏王菩萨告诉他，闭上眼睛，清空大脑，由心出发，黑七爷照做后，正试着跟自己的心沟通时，角落处传来一声惨叫。

　　“行了，不用想了，先修厕所。”

　　菩萨说罢，黑七爷睁开眼看向角落处，一个小和尚满身屎尿地走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

　　办完手续，白老八走出了疗养院。

　　自从装睡的伎俩暴露后，整个疗养院，上至医生，下到护士，就没一个给过他好脸色。

　　这不怪他们，为了白老八，疗养院给他用着最好的设备，最好的医护，还专程从酆都城请来好几位专家会诊。

　　资源被白老八如此浪费，疗养院没直接把他扔出去，算是给足了阎罗殿面子。

　　白老八倒是挺客气，挨个握手表示感谢，负责他那间病房的小护士，就差朝他脸上吐口水了。

　　该面对的总得面对。

　　白老八本来还想直接回快递站，能躲一时算一时，可是大爷派了四个手下，生生把他架回了阎罗殿。

　　站在会议室门口，白老八的心怦怦乱跳，门外边还是风平浪静，进了这道门，该是何种的暴风骤雨。

　　死就死吧，大不了重头再来。

　　缓缓推开会议室的门，白老八半个身子慢慢挪了进来，极力咧开一个笑容，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

　　“都在呢？嘿嘿嘿！”

　　会议室里的几位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听着大爷布置工作，仿佛将白老八当成了透明的。

　　白老八的笑容僵在脸上，尴尬非常，悄悄走进，轻轻地关上了门。

　　本来想从大爷身后过去，可是大爷的椅子太靠后了，跟墙的距离有点窄，白老八挤不过去。

　　转头想从二爷那边走，同样的情况，白老八想回炉的心都有了，他偷眼看了一下，几位认认真真，根本没看他一眼。

　　白老八默默地退到墙角，低着头抠着手指，极力控制内心的紧张和尴尬。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可以走得如此慢，一秒钟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白老八不能等了，化被动为主动，诚诚恳恳道歉，老老实实受罚，正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大爷的长篇大论刚好结束了。

　　“还有问题吗？有问题一定要及时提出来，我们只有把能想到的问题提前想到，才能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比如这次…”

　　“大爷，没问题了。”二爷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转而看向其他几位，“你们呢？”

　　“没有。”

　　大爷的话又咽了回去，眨巴了几下眼睛，“那…散会，各忙各的去吧。”

　　说完，几位全都站了起来，大爷一把拉开门，直接把白老八挡在了门后，接着几位相继走出，谁都没看白老八一眼。

　　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会议室的门悠荡着又关上了，白老八靠着墙慢慢滑了下去，瘫坐在地板上，二尺长的舌头耷拉下来，一脸的生无可恋。

　　众叛亲离，这是白老八第一个想到的词儿。

　　“完了，彻底完了。”

　　走廊里，几位爷正要分开，五爷开口了。

　　“这么对老八，是不是也有点过了？”

　　大爷笑了，“过吗？不整治他一下，这小子永远成长不起来，老六，你今天把工作交接一下，该他老八受点罪了。”

　　“是！”

　　众位散去，大爷和二爷交换了一下眼神。

　　“菩萨那边什么意思？要把老七留下？”大爷一脸不可置信。

　　二爷点点头，“放吗？”

　　“我还没跟阎王爷说，也得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大爷表现得有些为难。

　　二爷捋了一把胡子，沉思了片刻。

　　“跟着菩萨，对于老七来说倒是好事儿，咱也没理由不放，只是剩下老八自己……”

　　“怎么了？饭都得喂到他嘴里吗？什么时候能自理？”大爷撇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有时候我发现，你是看着挺严厉，也是真惯着他们。”

　　二爷被说愣了，一时也没话说了。

　　“行了，总之，这回谁也甭可怜老八，还骂我老杂毛。”

　　后面这句话，大爷是冲着会议室的方向嘟囔着，看来被老八骂那一句，一时半会儿是无法释怀了。

　　二爷也不好说什么，点了下头，转身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马四爷抱着茶杯吸溜了一口，就在那嘿嘿嘿地笑。

　　三爷看了他一眼，“笑…笑…什么？”

　　“三哥，我一想到老八那个样儿，我就想乐。”马四爷又吸溜了一口，“你说大爷是有点儿损招啊，这比打老八一顿还让他难受。”

　　“老…老八也是为…为…为了….”

　　“为了老七！”马四爷赶紧接住话头。

　　“对，可以理…理解！”三爷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扔到四爷面前，“这次…也…得让他…长…长点记性。”

　　“哎哟，老七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让他老八自己耍，我看他能不能耍明白。”

　　四爷抽出一颗烟，冷笑了一下，三爷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亡魂快递站。

　　推开门，迎面一股灰尘的土腥味儿。

　　白老八愣愣地站在门口，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正午直射的阳光烤得他后背滚烫，白老八哀叹了一声，走到沙发前躺下。

　　疼起的灰尘在阳光下肆意飘舞，白老八被呛得又坐了起来，接连咳嗽了几声，心里边的悲苦又加重了一层。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被用过后抛弃的卫生纸，被嫌弃，被厌恶，以前总觉得自己在阎罗殿待着是屈才，现在可好，真待不下去了。

　　他无比想念七爷，七爷不在，他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想哭都不敢哭，没人给递纸巾，也不知道七爷在翠云宫好不好，是不是也跟他一样遭着罪。

　　白老八委屈，不甘，后悔，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压得他喘气儿都费劲，他也顾不得脏乱差，直接躺倒在沙发上。

　　这些天在疗养院，他也睡得太多了，此时就算是想睡，他也睡不着了，可就是觉得浑身无力，就想躺在这挺尸。

　　白老八的脑子里乱急了，其实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七爷的一时冲动，白老八不怪七爷，他觉得七爷太苦了，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夕阳的余晖洒进了快递站里。

　　一阵电动车的刹车声响起，白老八迷迷糊糊地看向门口，大角走了进来。

　　“八爷，歇着呢？”

　　大角没了以前那种插科打诨的语气，大概是最近发生的事，让他也不得不收敛一下自己的态度。

　　白老八没有回答，起身坐了起来。

　　大角四处看了看，自从黑白无常出事，快递站就一直没开门，他也是很久没来过了，除了灰尘厚了点，倒是也没什么不一样。

　　大角见老八没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八爷，我…我也不会说话。”大角说着话，从包里掏出平板放在了茶几上，“刚从五爷六爷那过来，六爷托我把这个拿给您。”

　　白老八看了看平板，苦笑了一下，“谢了，兄弟。”

　　“不谢，没什么事，我先撤了。”

　　大角说完，忙不迭地跑开了，在白老八看来，绝对是“人走茶凉”的态度，摆明了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似的。

　　“墙倒众人推啊！世态炎凉，随便，无所谓，认了，爱咋咋地！”

　　白老八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起身走进了里屋。

　　没多久，平板电脑发出了“叮”的一声。

　　正在里屋整理床铺的白老八顺嘴就喊了一声。

　　“哥，来消息了，看下啊！”

　　说到这，白老八才想起，七爷已经不在这里了，白老八的心情再次跌入谷底，颓丧地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发呆。

　　平板电脑还在响着提示音，你不管它，它就一直响。

　　白老八走了出来，还是那身白色的西装，尽管他知道七爷不在这，但是他多想七爷能突然出现，叹息了一声后，走到茶几前拿起电脑看了一眼。

　　“7点34，秦和路十字路口。”

　　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反正在屋里待着也难受，索性早点儿出门，准备就绪，关门离去。

　　不到半分钟又跑了回来，走到柜台旁的柱子前，把手指按在了打卡机上。

　　“白无常打卡！”

　　白老八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黑无常打卡，辛苦了！”

　　亡灵服务中心，夜。

　　六爷刚刚健身回来，一身的汗，拿起浴巾要去洗澡时，瞥了一眼五爷似乎在想什么。

　　“五爷，想什么呢？”

　　五爷被打断，摆了摆手，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六爷也不多问，转身走到了浴室门口。

　　“老六，你说老八自己能行吗？”

　　六爷闻言翻了个白眼，他就猜到了五爷在想这个事儿。

　　“行不行，那也是他必须得干的，你别操这个心。”

　　六爷说完，进了浴室，关门，冲澡，十几分钟后，擦着头发出来，五爷已经装好了衣服准备出门了。

　　“你干嘛去啊？”

　　“我…我饿了，出去找点吃的，你吃什么？”五爷的表情有点不自然，眼神躲闪着。

　　“你会撒谎吗？踏踏实实待着行吗？最近还不够累的了，老八的事儿让他自己去做好不好？”

　　五爷确实不会撒谎，听他那么说，悻悻地走了回来，可心里还是不踏实，坐立不安，偶尔还瞟一眼老六。

　　六爷对着镜子吹干了头发，还秀了一下腱子肉，最近的锻炼效果显著。

　　透过镜子，看到五爷神魂不定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老六，我还是去看看，你…我很快回来。”

　　五爷起身要走，被六爷叫住。

　　“你回来。”

　　哥俩四目相对了几秒钟，六爷拿起旁边的T恤，没好气儿的说了一句，“我去！”

　　秦和路十字路口，早已经过了时间，可是白老八根本没等到有人故去，他看了好几遍电脑里的提示。

　　上面也说有人死了，可是这路口过来过去的全是活人啊。

　　又等了半个小时，依然没动静，白老八在想是不是电脑坏了。

　　“不会是六爷故意整我吧，给我弄个假消息，让我在这傻等，你等我缓过来的，我把他….”

　　“你把我怎样？”

　　六爷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白老八吓得妈呀一声蹦出去三米多远，魂儿差点儿吓跑了几缕。

　　六爷冷着脸走到近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平板，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白老八，眼睛里冒着火，嘴角上挑。

　　白老八怎么也想不出来，他是怎么做出又生气又带着一丝嘲讽的表情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六爷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拽到了路牌前。

　　“这几个字念什么？”

　　“秦和路。”

　　六爷又把平板怼到他眼前，“你好好看看，这几个字念什么？”

　　“秦和路嘛，秦…”

　　白老八愣住了，眨巴了几下眼睛，抬起头又尴尬又胆怯，声音小的自己都听不见了。

　　“那字…好像念泰哈，泰和路，我…文盲！”

　　话音刚落，白老八只觉得肩胛骨要被六爷捏碎了似的，被他强行带走。

　　泰和路十字路口。

　　六爷和白老八赶到时，已经晚了一个钟头。

　　路边有一辆卖煎饼果子的小摊车，白老八着实有点儿饿了，走了过来。

　　老板李大林见有生意上门，赶紧招呼起来。

　　“吃点什么？”

　　“煎饼果子吧，放俩鸡蛋。”白老八说道。

　　李大林看了看一旁的六爷，又转向白老八，“就一套。”

　　“啊，他不吃。”

　　“得嘞，稍等啊，那边儿有小凳，你们坐一下。”

　　李大林说完，开始鼓捣起来。

　　他熟练地从面桶中舀出一勺面，放在了饼铛上，转圈将面摊开，打鸡蛋，翻面儿，放佐料。

　　白老八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很是欣赏。

　　“干几年了？”

　　“记不清了，有十多年了，孩子上小学一年级时候就开始干了，现在都上大学了，考得还行，重点大学。”

　　李大林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人，做小买卖还真得话多一点，能笼住顾客。

　　“今天生意咋样？”

　　白老八接过煎饼，吃了一口，味道很不错。

　　“今天一般。味道咋样，我没给你放那么多辣椒。”

　　“嗯，相当好吃。”

　　“这附近的人都吃我做的煎饼，原来有好几份抢生意的，不行，抢不过我，咱这煎饼，谁吃谁说好。”

　　李大林说着话，收拾着残局，“不过今年不太好，都受金融危机影响。”

　　白老八点点头，“等我吃完就走吧。”

　　李大林愣了一下，“我让我媳妇儿先回去了，她最近有点儿感冒，我再盯一会儿，还有加班的呢！”

　　六爷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绿化带，一辆跑车狠狠地撞倒了路边的树，几乎废了，发动机正冒着白烟。

　　救护车，警车顺着马路排成一排，路边也早就聚满了人。

　　路口中间，一辆煎饼车已经被撞得七零八碎，十几米开外，两摊血水，地上还有掉落的鞋。

　　六爷转过头看着李大林。

　　“看一眼吧。”

　　李大林继续低着头干活，“不看，我不爱看热闹，耽误事儿，有那个时间我还多赚两块钱呢！”

　　李大林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儿子要毕业了，我跟他妈想让他继续考研，这小子，说啥不干，非要找工作让我们两口子减轻点负担，傻小子。”

　　李大林自顾自地说着，一滴眼泪掉在了饼铛上，李大林擦了一下，苦笑着。

　　“他妈惯孩子，有时候我看不惯，犯了错，动手打，我媳妇拦着，回头还得打我一巴掌，其实我们那小子懂事儿，我知足。今天放假了嘛，我让我媳妇先回去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她非得拽着我也一块回去。”

　　李大林的眼泪簌簌而落，终于抬起了头看向路口中间。

　　“也怪我，就算是绿灯，也左右看看好了。”

　　白老八的煎饼已经吃不下去了，六爷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作为鬼差，这种事他们见的确实太多了。

　　只是因为最近发生太多的事，让白老八反而多愁善感了一些。

　　“你老婆没事，你儿子未来也很好，不用担心。”

　　白老八是没想到六爷还会安慰人，这跟七爷还真不一样。

　　李大林擦了眼泪，感激地看着六爷，“那就好，那就好。”

　　六爷捅了一下老八，白老八这才想起来，赶紧从包里拿出一个瓷瓶，李大林已经做好了准备。

　　白老八大开瓶盖，愣了几秒，不好意思地看向六爷。

　　“收魂咒言咋念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