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偶尔从窗外的草地里传出阵阵窸窣的声响，夜间行动的小生灵们开始活跃了起来。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门开着，里屋也亮着同样的一盏灯。

　　白老八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两点多了，他依然全无困意。

　　一方面是因为他很想七爷，另一方面浑身上下的血道子太疼了。

　　其实六爷也刚走不久，逼着白老八将收魂咒言背得滚瓜烂熟，打断的柳树条此刻就放在茶几上。

　　白老八是可以反抗的，但是由于最近自己的种种所为，愧疚的心情让他暂时收起了反抗之心。

　　但他依然认为六爷是借着“帮他背诵”的名义报私仇。

　　“四根柳树条都打断了，老六，你是真狠啊。”

　　白老八上一次被这样打，还是念私塾的时候，三字经背了忘，忘了背，先生的戒尺好像是单独给他预备的一样。

　　七爷要是在的话，他哪用得着遭这份罪，七爷心细，乱七八糟的事儿全都能摆平。

　　说得好听，哥俩搭档，其实就是七爷一个人干活，从未记错过地点，从未忘记过咒言，从不会被人逼着干活儿，七爷总是能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跟七爷比，自己就像个无所事事的跟班儿，跟班儿还能帮老板拎个包，而白老八只剩下无所事事。

　　想到这，白老八更睡不着了，呼地一下坐起，许是用力过猛，牵扯了被柳条抽打的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

　　“哥，你啥时候回来啊？”

　　白老八幽怨地嘟囔了一句。

　　既然睡不着，干脆不睡了，起床，套上短裤，遢拉着拖鞋，脑着头发走了出去。

　　冰箱里很多啤酒，那是七爷留下的，白老八很少喝酒，他受不了酒味，但他知道一句话。

　　“一醉解千愁！”

　　拧开盖子，刚喝了一口，白老八就是一副痛苦面具，这玩意跟马尿似的，有什么好喝的。

　　想到马尿，立刻就想到了大马脸四爷，白老八一阵恶心。

　　屋里有些闷热，白老八打开了快递站的门，一阵夜风吹过，顿觉神清气爽，身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本想深吸一口气，结果夜风卷起了地上的灰尘，让他吸了满满一嘴的土，呸了好半天，鼻子里还是一股子土腥味儿。

　　看了看四周，实在也是太脏了，换作以前七爷在的时候，这屋里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白老八又喝了一口酒，这一次倒感觉好多了，大概是因为啤酒的味道实在比土腥味要好一些。

　　“大扫除！”

　　这个想法蹦出来的时候，白老八自己都吓了一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竟然想着要大扫除。

　　他瞄了一眼墙角的扫把，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扫把握在手里时，那是一种极度陌生的感觉。

　　果然，刚扫了两下，这玩意果然没有哭丧棒拿着顺手，可他并没有停下，他想知道七爷扫地时的感受。

　　扫地，拖地，擦桌子椅子沙发茶几，将藏在床底下的脏衣服全都掏了出来，抱着衣服走到卫生间，白老八发现一个问题，他不会用洗衣机。

　　“去特m滴吧，高科技的玩意儿，搞不明白，还智能，智能个屁。”

　　半夜三更，夜深人静，猫叫鼠咬，长虫过道，快递站附近的小生灵们都看到了白老八挽着袖子洗衣服的场面。

　　终于，白老八把自己累倒了。

　　上午大角来的时候，白老八趴在沙发上睡得像一条死狗，大角环顾了一下房间，好像比七爷在的时候还干净。

　　白老八的呼噜声惊天动地，大角也没打扰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灵魂瓶，轻轻地开上门离去。

　　这一觉便睡到了下午，如果不是平板电脑发出消息提示音，白老八还醒不了。

　　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整洁明亮的快递站，他一阵恍惚，甚至都有点儿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能干出的事儿。

　　此刻只觉得心明眼亮，心里边说不出的痛快，浑身上下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原来收拾屋子真能让人心情愉快啊，怪不得我哥那么喜欢打扫。”

　　白老八一阵兴奋，里里外外地欣赏了好几遍，这才想起来平板的提示音还在响着，时间不多了。

　　匆忙洗了把脸，背着包出门，这一次他反反复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清了地址，保证不能再出错了。

　　赶到养老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了，死者的时间是6点12分，还好，没迟到就又是一次小胜利。

　　养老院的环境还不错，院子里绿树成荫，长廊交错，活动区设备齐全。

　　许是刚吃过晚饭，老人们正坐在长廊或凉亭里，下棋聊天打麻将。

　　“马俊铃，男，82岁，寿终正寝，马骏铃，在哪呢？”

　　阳光有些刺眼，白老八手放在眉毛上正四处寻看着，不远处一帮人的欢声笑语吸引了他，马俊铃正拉开架势，随着二胡声响起，他是要准备开唱啊。

　　白老八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纯白色的T恤衫淡雅清纯，漏洞牛仔裤又给她添了几分灵动，白蓝色的板鞋显得俏皮可爱，尤其是在众多老人之间，她尤为耀眼。

　　马尾辫依然甩在脑后，白老八的一颗心也荡漾了，又遇到她了！

　　马俊铃虽然年纪大了，但唱腔不错，底气也还足，一出《定军山》唱得有板有眼，颇有大将黄忠的气势。

　　唱到最后一句，“三军随爷归营号。”马俊铃一个亮相，引得满堂喝彩，马尾辫女孩也兴奋地鼓起了掌。

　　就当众人的喊好声不绝的时候，马俊铃却瞪圆了眼睛，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随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此时，时间来到了6点12分。

　　所有人经历了短暂的惊讶之后，全部冲了过去，马尾辫女孩第一个赶到，她抱起马俊铃的头，呼喊着医护人员。

　　马俊铃已然故去，或许是老人们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的脸上似乎都有一种羡慕的异样，大概每个人都在想，马俊铃上辈子肯定是积德行善了，这辈子能如此痛快地离去。

　　马尾辫女孩被医护人员推到了一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经历生死，尽管内心悲伤，脸上却也平静了许多。

　　白老八看得呆了，正如他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满眼都是那条马尾辫。

　　“接我的吧？”

　　马俊铃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笑呵呵地问道。

　　“啊，是！”

　　白老八也没看他，眼睛还在盯着女孩看。

　　“行，有眼光，这孩子特别好。”

　　“她怎么在这？”

　　“哦，义工啊，每周都来，忙里忙外的，养老院这帮老头老太太都喜欢她。我俩好搭档，她是小开心果，我是老开心果。”

　　马俊铃的心态颇为乐观，说着话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

　　“怪不得你这老头儿能寿终正寝，心态不错啊。”

　　“人活一辈子，活得不就是个心态嘛，不过也有遗憾啊，无儿无女，没享受过天伦之乐，哈哈哈哈。”

　　白老八点点头，眼睛还是没离开马尾辫女孩。

　　医护人员们已经下了结论，老人家去世了，马尾辫女孩还是哭了，她默默地走到了一边的长椅上，眼泪簌簌而下，我见犹怜！

　　看到她哭泣，白老八的心都揪到了一起，下意识地要过去，被马俊铃拉住。

　　“哎哎哎，干嘛去？”

　　“我…没干嘛！”

　　马俊铃看出了白老八的心思，不由得一笑，“你啊，少费那份心，人家姑娘活得好好的，别给人找那份麻烦。”

　　“是，我知道。”白老八有些黯然，但马上反应过来，“嘿，你这老头儿，教训起我来了，我是来收你的。”

　　“收啊，等你半天了，快点的，我还想知道我下辈子投胎成什么呢。”

　　“你算了吧，孟婆汤一喝，你啥也记不住。”

　　白老八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背包，翻找了一下，抬起头颇为尴尬地说了一句，“你能跟我溜达回去不？我忘带灵魂瓶了！”

　　马俊铃瞪着眼睛看着白老八，默默地把自己手上的紫砂壶递到他眼前。

　　白老八看了看，“也行！”

　　念动咒言，看着马俊铃的灵魂顺着壶嘴飘了进去，白老八突然想到了一个事。

　　“哎，她叫什么名字？”

　　马俊铃嘟囔了一句，就被收进了紫砂壶里，白老八没听清，打开壶盖又问了一句。

　　“何悦！嘿，我就说我这壶里的茶山养得最好！”

　　白老八听到这个名字，再看向女孩，又呆住了。

　　何悦擦了一下眼泪，突然觉得一股冷风吹到了自己脸上，此时天热干燥，哪里来的冷风呢，何悦顺着冷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对面空空如也。

　　然而白老八的心着实颤抖了一番，他第一次跟这个女孩四目相对。

　　“哎，发什么愣呢，把盖儿给我盖上！”

　　马俊铃的一声大吼，吓得白老八手一哆嗦，差点儿摔了紫砂壶。

　　夜晚的翠云宫格外的安静。

　　宫里的厕所已经修缮好了，新砖新瓦新茅坑，大家再也不用跑到一公里外方便了。

　　黑七爷还周到地安了一个灯，可是买灯的小和尚拿错了，弄了个声控灯，这两天厕所里边就此起彼伏地传来阵阵吼叫，不喊灯也不亮啊。

　　地藏王菩萨说，蹲个坑，嗓子都喊哑了，逼着小和尚又去换了个长明灯。

　　门房也修缮了一半，本来七爷想先修大殿，菩萨说门房是脸面，先得要脸，黑七爷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这一晚，七爷睡不着，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月光如水银般洒落在院子里，偶尔穿过墙壁上的孔洞，在地上形成一块块光斑。

　　四五只猫趴在七爷的身边，有的在沉睡，有的瞪着幽绿的眼睛，时刻搜寻着可能出现的其他小动物。

　　七爷抚摸着身旁的大胖橘，心里想的却是老八，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几位爷有没有难为他，是不是开始工作了，他那个丢三落四的毛病改没改。

　　当然，七爷的担心完全是有必要的。

　　前天，二爷来了，虽然七爷不在场，但是也听说了，地藏王菩萨要把他留在翠云宫，他很是一番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得菩萨赏识。

　　他也并非不想留下，可是想到老八，他又犹豫了。他问过菩萨，但是地藏王没回答，只是让他把翠云宫修好再说。

　　七爷也在想，老八为什么不来看他，后来一琢磨，大概是不让他来，又或者是最近耽误了太多事，老八得做些善后工作。

　　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朝着厕所跑去，过了好一会儿又走了出来，看到老七坐在台阶上，那个身影走了过来。

　　是谛听。

　　七爷赶紧起身合十，谛听手里攥着卫生纸，也回了一礼。

　　“睡不着啊？”

　　“是。”

　　谛听坐在了七爷旁边儿，占了大胖橘的位置，它很是不满意，弓着背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挪到了七爷的另一侧，又趴了下去。

　　“这些年，地府的事儿越来越多，菩萨年纪大了，有些犯懒了，很多事也不爱去做，他想留下你，其实是为了给我分担。”

　　谛听倒是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地藏王的想法。

　　黑七爷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地藏王厚爱，自己也不能不识抬举，只是老八怎么办？

　　谛听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没事，你要不愿意留下，就直说，谁也不能强迫你。”

　　“我只是不理解菩萨为什么看中我。”

　　谛听想了一下，“还记得多年前你去九幽之地出公差，收那猴子的一魂三魄吗？”

　　那是很久远的事儿了，那时候猴子刚被打入九幽，魂魄游离，如果不收回来，再让猴子聚齐了三魂七魄，保不齐他能一路棍棒打出九幽。

　　黑七爷当然记得，也是那次，他第一次遇到了地藏王。

　　“是的，当时你和菩萨同到九幽，菩萨本就是去教化那猴子，没想到哪怕他魂魄不全，戾气也直冲云霄。”

　　“不怕你笑话，当时我吓得浑身发抖。”黑七爷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谛听却很严肃，“可是在那猴子暴起时，你却下意识地挡在了菩萨面前。”

　　“是！”

　　“也正是你这个本能的反应，让菩萨看到了你内心深处的勇和善，那一刻，他就看中了你。”

　　黑七爷有些惊讶，自己从未想过这事儿，而当时他的第一想法就是要保护那个老和尚，尽管在片刻之后他就反应过来，背后站的可是地府战力天花板地藏王。

　　“现在想来，倍觉尴尬，菩萨哪用得着我保护，他保护我还差不多。”

　　谛听点了点头，摸了一把走过他身边的白猫，“可惜你是鬼神之体，非佛门纯阳之身，也没了凡人之根，论修行，你还差得太多。”

　　黑七爷听到这里时，心情竟突然放松了下来，是不是这就意味着他不必留在翠云宫了。直到这时，他才确定，自己还是属于阎罗殿的。

　　“不过没事，菩萨会点化你，必要时候可能还会帮你走走后门，佛门的规矩也不少，该打理的一个都躲不过去。”

　　“尊使，其实我…”七爷想组织一下语言，但想了一下，还是直说吧。

　　“我并不想留下。”

　　谛听倒没什么反应，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起身后深呼吸了一口，夜晚冰凉的空气顺着他的口鼻灌满了全身，舒爽不已。

　　“早点睡！”

　　谛听拍了一下黑七爷的肩膀，转身离去。

　　墙角处传来一阵窸窣声，所有睡着的和没睡着的猫全都站起来了，悄悄地朝着墙角靠近，七爷夜视能力很强，看到了两只老鼠刚从墙角那路过。

　　快递站里，白老八坐在沙发上划拉着平板，他已经找到了好几个名字叫“何悦”的人，但都不是马尾辫女孩。

　　马俊铃也被大角带走了，这小老头不会是骗自己吧，或者是他年纪大了脑筋不好使了，记错了名字。

　　总之，白老八就是没找到马尾辫女孩，颓丧地将平板扔到沙发上，起身朝卫生间走去。

　　刷着牙，白老八的脑海中全是女孩的身影，纯洁，灵动，善良，爱心满满…他无法形容那个女孩，但是知道他好像看上那个女孩了。

　　但是不可能在名单里找不到啊，难不成她不是阳间之物？

　　白老八刷完牙，洗了一把脸，猛然间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到了什么，赶紧擦了一把脸跑了出来。

　　拿起平板，白老八划拉开另外一个文件的界面，当看到她的名字的那一刻，白老八的脑袋嗡的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手指还停在“何悦”的名字上，然而界面的侧线边分明写着几个字。

　　“主动放弃生命者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