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另一个“自己”，徐少阳怔了很久，仿佛有一只大手伸进了他的脑子，肆意搅和着他的脑浆，甚至抓着他的头盖骨狠命地把他往墙上撞。

　　他一时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即便是他揉了好几次眼睛，看到的依然是另一个自己趴在桌子上，依然了无生机。

　　徐少阳只觉得仿佛站在了冰山上，四周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漆漆的大海，海浪嘶吼着捶打脚下的冰山，冰冷的海风冲击着他的身体，彻骨的寒意自脚下而起击穿了他的身体，他想动一下，身体如被冻住了一样。

　　他用力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甚至听到了骨裂的嘎嘎声，犹如一台破旧机器的生锈齿轮一样。

　　直到他能看到站在旁边儿的黑白二常，那种嘎嘎声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牙齿打颤发出的咯咯声，他抬起颤抖的胳膊，指着自己的躯体，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满屋回荡着喉咙处传来的咕咕声，

　　白老八对他这个反应早就见怪不怪了，看了一眼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黑七爷，白老八笑了一下，刚要解释，徐少阳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俩变魔术的吧？”

　　骤起的笑声回荡在午夜的办公室里，那笑声时而尖利，时而张狂，时而嘶哑，听来让人头皮发麻。

　　黑白二爷就站在那看着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满脸泪水的徐少阳。

　　白老八甚至都被他的笑声搞得有点害怕了，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哎…哎，别笑了，怪瘆得慌的。”

　　“半夜三更弄俩变魔术的吓唬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徐少阳抹了一把眼泪，许是笑得太用力了，身体不自觉地晃动了一下，险些摔倒。

　　白老八刚要上前制止他，徐少阳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又是一阵咯咯咯的浅笑。

　　当他再次看向黑白二常，脸上的笑容缓缓退去，直到笑容彻底消失，换成了一脸的冷峻。

　　“一点都不好笑，赶紧走，我没时间陪你们玩。”

　　白老八顿觉无奈，转头看了看黑七爷，“哥，他不信。”

　　“换工作服吧。”黑七爷话音未落，一阵烟雾腾起。

　　徐少阳被呛得咳嗽了两声，再抬头时，烟雾之中，二常已经显出本相。

　　一个黑衣黑袍，脚穿黑靴，面黑如墨，双眼仿若死鱼鼓睛，头戴尖顶黑帽，上写“天下太平”，右手持握黑色哭丧棒，缓缓晃动如乌鸦颤翅。

　　一个白衣白袍，足蹬白靴，脸白似雪，三尺红舌垂及咽喉，头顶立锥白帽，上书“一见生财”，右手甩动白色哭丧棒，舞舞生风似夜狼哞月。

　　徐少阳猛然见到二常真身，惊惧之下只觉得喉咙发紧，紧接着嗷地一声，一翻白眼，直挺挺向后倒去。

　　本应会撞到身后白墙上，却不料身体骤然穿墙而过，倒在了墙后的会议室里，徐少阳大惊之下，本来要昏迷过去，此刻又被吓醒。

　　会议室中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和真切，他茫然地看着那堵白墙，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正是穿过了它。

　　“不给你看点真东西，还真治不了你了！这下信了吧，你死了！”墙的另一侧传来白老八调侃的声音。

　　”我死了？我死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俩儿玩意儿装神弄鬼吓唬我，我怎么可能死呢？“

　　徐少阳看着面前的白墙，不敢相信这一切，思索了一番，他撑着地艰难站了起来，走到墙边，再次左右看了看，确定是会议室无疑。

　　刚刚他真的是从墙壁穿过来的吗？

　　徐少阳不信，颤微微地抬起手伸向墙壁，就在触碰到墙壁的那一刻，徐少阳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手陷入到了墙壁中。

　　他震惊了片刻，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又伸向墙壁，如此反复了三次，又是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脑门，他双腿发软，站立不稳踉跄着朝后走去，嘴里不断嘟囔着“这不可能。”

　　黑白哥俩等了许久，直到会议室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白老八皱眉咧嘴，咬着二尺长的舌头说道，“哎，总算到了这个环节了，应该差不多接受现实了，不过，哥，我还是那个意见，变身之前多少应该给点心理铺垫，毕竟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死了，咱俩突然来了大变身，承受力差的，再把他三魂七魄吓跑一两个，咱还得满世界追去，不够麻烦的了！”

　　“你刚才铺垫那么多，有用吗？”

　　黑七爷一句话就噎住了白老八。

　　白老八甩了下舌头不服气地回了一句，“总得试试吧，我们的工作方式应该改改了，不能如此简单粗暴，现在都讲人性化，我是觉得…….”

　　黑七爷懒得理他，抬腿就朝会议室走去，被白老八拦住了。

　　“哎，再给他点时间。”

　　黑七爷犹豫了一下，又站了回来，白老八刚要说话，黑七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白老八也不敢说了，闲得无聊就捏着自己的舌头甩来甩去。

　　“脏不脏啊？”黑七爷终于是受不了了，一脸嫌弃地拍了一下白老八的后脑勺。

　　白老八的帽子险被打掉，赶紧扶住戴正。

　　又过了许久，会议室中的徐少阳终于接受了现实，他深呼吸了几下，走了出来，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看到二常那副尊容，还是打了个冷颤。

　　“信了吗？”白老八问道。

　　徐少阳苦笑了一下，“二位还是刚才那个样子平易近人一些。”

　　二常相互看了看，又变回了黑白西装俩帅哥。

　　徐少阳稍感心安，尽管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但平静了许多，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看了看办公桌前的自己。

　　徐少阳走了过去，想要触摸自己的身体，手却停在了半空，回头看向二常，眼神中满是乞求，似乎是想让二人告诉自己，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白老八一摊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等于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徐少阳看着自己的肉体沉默了好一阵。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太相信这个事儿，但现在看来好像又是个事实。”

　　“不是好像，就是事实。”白老八回答道。

　　“偶尔会在影视剧中看到你们，原来你们真长那样。”徐少阳似是调侃二常，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白老八打了个哈哈说道，“艺术来源于生活！”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黑七爷问道。

　　其实问也是白问，活着的时候谁也不会预料到自己什么时候死，即便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做，也并不是都能实现，更何况现在已经死了。

　　再说，谁这一辈子还没点遗憾了。

　　“我怎么死的？”

　　“血管堵塞，供血不足，心脏骤停，按医学术语来讲叫心肌梗死，俗话叫猝死，总结起来就是你自己作死。”白老八走到近前，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为了工作，命都不要了，何必呢？”

　　“客户明天还等着看方案，唉，搭上一条命做的东西，不知道这一次他能不能满意，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感觉。”

　　“死人不管活人事儿，就别矫情客户的感觉了，想想家里父母怎么办，老来丧子，人生大悲，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得承受多大的痛苦。”

　　徐少阳看摇了摇头，白老八不明所以，黑七爷幽幽地回了一句，“他是孤儿。”

　　一句话差点儿把白老八的腰给闪折了，眼珠子一转，赶紧找补，“那想想老婆孩子啊，这你总有吧。”

　　想到妻子和女儿，徐少阳终于是绷不住了，“是啊，她们怎么办，她们怎么办，她们怎么办……”

　　黑七爷瞪了白老八一眼，“你少说两句不行吗，他执念太深化成恶鬼怎么办？”

　　白老八自觉说错了话，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别想那么多，那个….”白老八抢过黑七爷手里的平板看了看，“啊，你留下的存款足够她们母女花销了，而且你妻子……呃，都挺好的。”

　　“你闭嘴行吗？”黑七爷一把抢过平板，带着愠怒说道，他是知道徐少阳的妻子多年后又嫁了人的。

　　“行！”白老八捂着嘴退到了一边。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中，徐少阳看着自己的肉身发呆，黑七爷已经拿出了灵魂瓶，他不想等徐少阳再说什么了，即便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不是他们鬼差能管的，他们只管收魂。

　　“我自幼父母双亡，以前过得很苦，吃不饱穿不暖，亲戚嫌弃，吃着百家饭长大，我无数次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受那种苦，甚至于在某一个阶段，我都相信了我就该那样活着。”

　　徐少阳陷入了童年时不堪的回忆中，接着深呼吸了一下。

　　“后来长大了，因为经历了太多，也感悟了太多，我总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不管是为了什么，特别是遇到了我妻子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家，我一直认为那是我人生的新篇章，后来有了女儿，我体会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我就想，要努力工作，要加倍对他们好，我不能失去他们，更不能让他们失去我。”

　　徐少阳说到这，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肉体，“你们确定没搞错吗？”

　　“没有。”黑七爷冷冷地说道。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难道是我上辈子没干好事吗？”

　　“别胡说，哪有上辈子，都是封建迷信。”

　　白老八脱口而出，黑七爷假装咳嗽了两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说话要注意。

　　白老八自觉失言，讪笑了一下，“就是安慰一下他。”

　　“死就死吧，又连累妻子女儿，我这辈子到底干嘛来了呢？”

　　这个问题也着实问住了白老八，带着求助的眼神儿看向黑七爷。

　　每当这个时候，黑七爷总能说出那么一两句特别富有哲理的话，白老八是学不会他那个腔调的。

　　果然黑七爷缓缓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拿着那个蓝色的灵魂瓶，深沉地说了一句，“走吧。”

　　俩字，太有哲理了，意思就是想那么多没用，走很容易，走好又很难，人生就是一种体验，做鬼要体验，做人更得体验，无论你是高高在上，还是渺如尘埃，人间一趟，不过就是品味酸甜苦辣。

　　白老八不会组织语言，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黑七爷上下打量了一下白老八，心想今天他怎么如此感慨。

　　“哥，我理解的对不？”白老八问道。

　　黑七爷被问愣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让他走的！”

　　“那我刚才说得有道理没？”白老八兴奋着，难得有黑七爷吃瘪的时候，白老八觉得起码刚才自己那一番感悟是没错的。

　　“嗯！”这算是黑七爷给他的肯定评价了。

　　徐少阳也若有所思，“体验？确实也体验够了。”他看向黑白二常，笑了一下，“怪不得你们神仙犯了错，都要打落凡间，这凡间确实很累。”

　　“那你是没见过地府，十八层地狱，层层不一样，处处有惊喜，就比如……”

　　白老八还要继续说下去，看到黑七爷看自己的眼神好像都带着刀一样，生生把后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对了，我这副身体怎么办？会吓到同事们！”

　　“你放心，麻烦肯定是有的，不出三天，这间办公室绝对人走屋空，处理尸体我们哥俩也帮不上忙，赶紧吧，误了时辰，你想投胎转世都得看别人脸色了。”

　　白老八说完，黑七爷已经拿着灵魂瓶走了过来。

　　徐少阳看了一眼“自己”，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虽有不甘，但又能如何呢？

　　“问二位一个问题，我可以不投胎吗？”

　　黑白二常相互看了看，一起点了点头。

　　“但是，你投胎与否也不是你自己说的算的，地府有地府的规矩，也许你不会投胎了，也许还会。”

　　“那我可以不做人了吗？”

　　“地府有地府的规矩，做不做人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也许能做人……”

　　“你把嘴闭上。”

　　黑七爷低吼了一声，白老八吓得一哆嗦，顺势把后面的话转成了口哨声。

　　“走吧。”

　　徐少阳看着黑七爷手里的灵魂瓶，那是个天蓝色的瓶子，没有一丝瑕疵，像是扯下了天空的一角裹在了瓶身上，看起来那样的纯净，又透露着一丝虚无的感觉。

　　那是徐少阳喜欢的颜色，他看了黑七爷一眼，说了句谢谢，走到了他的面前，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看向白老八，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你不是说没有上辈子吗？那我还投什么胎？”

　　白老八被徐少阳问了个哑口无言，向黑七爷投去了求助的眼神，黑七爷白了他一眼。

　　徐少阳已经闭上了眼睛，平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黑七爷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嘴唇翕动念动咒言，片刻间，徐少阳有如柳絮般飘了起来，朝着瓶口飞去，旋转着被收进了瓶中。

　　黑七爷盖上瓶盖，将灵魂瓶和平板电脑都收进了背包里。

　　白老八双手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在徐少阳的桌子上打了一个结印，这是止魂印，打上这个印，也就代表这里是干净的，徐少阳的魂魄不会再回来，他也确实不需要再回来受客户的气了。

　　做完这一切，白老八皱着眉看着徐少阳的肉身，“哥，他上辈子是不是真的造孽了？”

　　办完事出来的时候，黑七爷抬头看着写字楼里依然灯光明亮的房间，如同徐少阳一样，还有那么多人在为了某些根本不知道是否有结果的工作而苦命加班。

　　黑七爷收回心神，白老八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马尾辫女孩正扶着那个被亲妈打了的女孩渐行渐远，黑七爷走到近前发现白老八的状态有些不对劲，瞳仁里满是一条马尾辫甩来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