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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过九曲池

江湖没 作家5lnOos 6114 2024-11-11 16:28

  扬州西山五塘诸水汇集于蜀冈南麓,再由蜀冈中峰和东峰之间的九曲池冲泻而出,水道委蛇,山色秀丽。每逢春末夏初,水面上徜徉的小舟如蜻蜓点点,日色辉映下直如画境。

  眼望水面,荷花花苞尖尖娇艳可爱,槐柳阴密,已是万物并秀的季候。交错而过的小舟在水面上缓缓划开道道波痕,轻曼的歌声和着歌板随波痕传出老远。

  扬州城最近可不太平。东方世家在此雄距数十年,底蕴深厚,世家子弟在扬州城从来都是横着走。然而大半个月前,先是世子东方铿在外地好勇斗狠反被揍了一顿,灰头土脸回来,接着东方世家的四号人物东方青木不明不白死在了楚庭,东方世家一时沦为笑柄。随着南宫世家低调退出原西门世家的地盘,西门无恨声势浩大地造访慕容世家,东方世家接下来的举动就显得尤为瞩目——继续霸着不给,或是效仿南宫世家认输,似乎都不是好的选择。与此同时还有糟糕的消息,丐帮已将苍寻君接任丐帮帮主的消息通传天下,丐帮弟子遍布江湖,有乞丐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堂口,这也是丐帮消息灵通的缘由。问题是,苍寻君有意无意将他继任丐帮帮主后的第一站选在了扬州,惹得周边的小头目纷纷前来拜谒,加之苍寻君毫无到东方世家这个地头蛇拜会的意思,东方世家一时难堪不已,当地势力龙头这个名头反而显得烫手。

  都是本帮弟兄,不辞路途遥远来拜见新任帮主,总不至于不见。见面后辈分高些的或涕泗纵横,或表示效忠,辈分低些的只能远远叩个头。苍寻君委实被这些繁文缛节整得有些怕了,今早在堂口露了个脸,吩咐穆子侯让兄弟们先缓缓,他今天得去看个热闹。

  岳青霜站在水边的阁楼上,手扶着栏杆远眺。如果说热闹,这里大概是九曲池风景最好的地段了,苍寻君还能去哪?突然察觉到有个身影似曾相识,再次环视了一遍,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桥上。

  上次在落日斛见的车夫正从桥上走过。

  燕大找了棵尚无人憩息的垂柳树荫坐下,脱下鞋子倾出里面的砂石,抬了抬眼皮,眼前多出了一双紫色轻靴。

  岳青霜歉意地笑了笑。

  燕大岩石皮壳般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拍了拍旁边的石头:“不嫌脏,就坐下吧。”

  岳青霜坐下来,犹豫了片刻,低声说了句:“燕大叔,上次我出手没有分寸……”

  燕大毫不在意:“以前各为其主,今后就是自家人了。”

  “跟其他长老比起来,我武功最弱。但你那天有两次有意留手,为什么?”

  燕大望着浩渺的水面:“我也有女儿,跟你差不多大。”

  察觉到燕大神情有异,岳青霜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她……不在你身边吗?”

  燕大眼里像是起了雾,想说点儿什么,最终还是轻吁一口气:“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聊吧。”

  岳青霜本来是想跟他聊聊苍寻君的,见燕大不愿多说,唯有陪他一起沉默,循着他的视线望向远处。

  她突然明白了燕大一直在等什么。

  水面上除了轻巧的小舟,还有飞檐翘角浮雕祥云的画舫,金碧辉煌琳琅满目,一眼望去满湖生辉。

  然而不远处垂柳的浓荫下,却有一只竹排悠然自得地划了出来。

  碧绿的竹排,行在青山碧水之间,宛若翡翠雕成浑然一体。倏忽间以为这池水、这竹排超脱了红尘,所有的喧嚣繁华瞬间远去。满湖彩船画舫,突然就失了颜色。

  青衣侍女长篙一点,竹排已轻轻推开水面。排上身着浅绿长裙的少女挽着懒梳髻,微低着头,手中碧沉沉的箫管轻拨水面。

  娥眉匀整,清澈的眸子深处,似乎隐匿深不见底的忧郁。脸颊圆润,肌肤晶莹如玉,却不似有施粉黛的痕迹。出水芙蓉一般的清丽,教人望而失神。

  舟上舫上不乏达官贵人风流雅士,竟无一人敢驱船冒昧打扰。

  水边堤岸上坐着两个乞丐,也就半大的孩子,一个伏在另一个耳畔说了些什么,另一个就挤眉弄眼嘿嘿笑了起来,看向竹排上的少女,目光有些不怀好意。笑声刚起,突然被人抓住衣领抛向水中。

  岳青霜身子箭一般射了出去,在两个少年乞丐入水的刹那把他们又抛回岸上,自己也踏水借力跃了回来,衣摆尽湿。

  有人鼓掌朗笑:“好,好。”穆子侯施施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人群闪避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灰衣汉子转过身,皮肤略黑胡茬森然,脸上棱角分明颇有气概,眼神淡漠看不出表情,左手握着刀身,右手藏在衣袖里。

  他冷冷说了一句:“丐帮自杨歌死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岳青霜心情本就不怎么好,原也猜到必定是两个少年乞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自知理亏不去计较。听了这句话脸色遽然一变,厉叱一声:“你放肆!”短剑径起直刺灰衣汉子双目。

  刺到中途却被穆子侯托住了小臂。

  原来的短剑折在了落日斛,这柄剑是新打造的,刚刚发硎。虽然亮得煞眼,却并无太多杀气。灰衣汉子凝视着清冷的剑锋,漠然说了一句:“都说杨歌有一个关门女弟子,杀伐极重。可怜剑刃连血都未沾过。”

  岳青霜又气又恼,偏偏被穆子侯挡在中间,缓缓压下了她的手臂。

  穆子侯似笑非笑看向柳树下事不关己的燕大,对灰衣汉子说:“阁下是高手,何必跟敝帮两个小辈过不去,想寻人切磋,也该找那边的高手。”

  灰衣汉子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燕大听到穆子侯在祸水东引,起身正要离开。

  灰衣汉子不再理会穆子侯,转身迎上燕大。

  岳青霜低声问:“穆先生为何拦我?”

  穆子侯摇摇头:“你不是他对手,差得太远。”

  岳青霜有些疑惑:“他是谁?”

  穆子侯:“应该是楚无望”。

  拭泪山庄二公子,十年前与长城王慕容风并称年轻一辈领军人物,武功极高,最喜挑战各方高手,鲜有败绩。曾多次寻找慕容风试图一较高低,慕容风却对江湖斗殴毫无兴趣从不应战,直至慕容风参军,楚无望才作罢。

  而他也是中原腹地唯一从魔头萧楚手里活下来的人。当然到了子归崖以后,萧楚突然不再杀生则另当别论。

  燕大看着楚无望,笑了笑:“年轻人,这么容易就受人挑唆?”

  楚无望颇有几分不屑:“挑唆?凭他也配!求战天下高手,是楚某生平夙愿。”

  燕大豪放一笑:“原来是楚二公子。楚公子邀战,燕某荣幸之至。”

  楚无望摇摇头:“楚某粗鄙半生,从来不是什么公子。燕先生的来历宗门,愿说楚某自会记着,不说楚某也不问。”

  燕大说:“燕某只是替人看家护院而已,哪有什么值得说的来历。此处人多,不如找个寂静所在,也免伤及无辜。”

  楚无望还是摇头:“找不到的,我们打到哪里,都会有人看热闹。水上人少,船上舫上水面上都可,谁先上岸,谁就输了。”

  此时竹排已行到池中,绿裙少女正望着他们。燕大侧头望了一眼,绿裙少女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燕大脸上肌肉抖出一丝坚忍笑意,手腕一振抽出长剑,率先向池心跃去。楚无望左手执刀跟了上去。

  天上大片大片的云朵慢慢合在一处,明媚的阳光被一分分湮灭。

  两道身影兔起鹘落瞬间裹到一处,再也辨不清谁是谁。刀剑交击声不断,池面上毫无征兆起了一股风暴,不时激起喧天巨浪。附近的小舟船舫纷纷调头避让,有小船划得慢了些,风浪中如枯叶般摇摇欲坠,沉重的舫身也有些漂移不定。漫天水珠飞溅如一阵急雨,就连岸边的看客都淋得一头一脸。唯有竹排上的少女双臂抱膝,刀光剑影在她黑亮的瞳孔里交错,手里的箫管还是一下一下轻敲水面,于是两人打斗激起的风浪,到了竹排附近自行消止。

  少女的视线穿过交战的两人,掠过船上观战的人群,落在再远一些的地方。

  一个耄耋老僧站在岸边,手里转动着念珠,低眉敛目,嘴皮微动,对眼前的交战漠不关心,枯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旁边站着一个身形瘦小的中年和尚,奇怪的是,中年和尚的手脚竟然被锁链锁住,迈不大步子,行为也很受拘束。而他的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浑浊。清明时眼睛里的冷厉教人不寒而栗,浑浊时却懵懵懂懂似是心智未开一般。

  再远处,另一个耄耋老僧双掌合十,不知是像眼前的施主求布施,还是在做点化。

  绿裙少女却很清楚,不是布施,也不是点化。少林向来以消弭纷争止息干戈为宗旨,但是今天,这几个和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降魔卫道。他面前的施主,戴着一顶斗笠,黑衣有些破旧,身形瘦削,手里握着一把旧剑。

  老僧应该是在向他约战。

  天色越来越阴沉,乌云不断聚拢。

  两道身影冲天而起,在半空里结结实实互换了几招,最后刀剑相撞的一声如半空里起了一声焦雷,整个池面都似在颤抖。半截断剑飞了出去,远远落进水中。燕大身子倒飞出去,眼见要撞进岸上的人群,岸边的老僧抬起眼,抬掌推出一股柔劲,燕大才在撞上去的最后一刻堪堪稳住身形。

  燕大右手虎口鲜血淋漓,顺着手里握着的断剑剑柄蜿蜒而下。他勉强压下胸中翻腾的血气,向紧跟而来的楚无望抱拳:“楚公子好强的功夫,燕某心服。”

  回头睃巡一圈,确定是老僧助了他,抱拳又是一礼:“多谢大师。”

  楚无望看着瘦小的中年和尚,突然一刀砍向他腕间的锁链。老僧也没料到他毫无征兆就出手,张口已是不及喝止……

  和尚抬眼已见刀光闪亮扑面而来,不假思索抬起手腕去阻,方寸之间手上的动作居然极为剽悍,双掌合住了刀身,掌间发力,楚无望只觉一股磅礴的力道从刀身传至刀柄,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意欲抽回刀却只觉纹丝不动,那股强大的力道震得他再也握不住刀,迫不得已松手,差点跌进水里。刀身已被和尚内劲震得节节寸断。

  和尚目露凶光,正欲向楚无望大踏步走去,老僧厉喝一声:“觅岸!”

  和尚回头看了老僧一眼,眼神又开始懵懂。老僧摇摇头,叹息一声:“走吧”。扯着和尚腕间的锁链转身离开。

  楚无望高叫一声:“可是苦海神僧?”

  老僧头也不回,遥遥传来他的声音:“三十年来学剑客,铁杖逢春不著花。楚施主弃右手刀改练左手,刀法另辟蹊径自成气象。能破手中相,为何破不了心中相。”

  另一耄耋老僧向萧楚合掌告退,跟上了苦海的步伐。

  萧楚看了眼楚无望与燕大。思忖片刻,向着苦海一行离开的方向走去。

  楚无望抛下空鞘,望了望藏在袖中的右手,神色黯淡。

  他正要掠身而起,视线自绿裙少女脸上漫过,不由得心里一悸。

  “楚公子请留步。”少女清悦的声音响起。

  楚无望身形刚起,又不带任何迟滞地退了回来,落在竹排上,竹排竟是晃也未晃。

  楚无望惊异的眼神里有几分欣喜:“小姐可是唤我?”

  燕大担心楚无望有失冒犯,随即也跃身站在少女身边,这下竹排轻轻摇晃了一下。不甚宽也不甚长的竹排承载了四人的重量,天知道为什么仍能若无其事浮在水上。

  少女浅笑:“苦海觅岸,出家人句句都是禅机。我等凡夫俗子又不出世入世,听了反而着相。”

  楚无望点点头:“楚某理会得。”

  “向楚公子打听一个人。”

  “哦?”楚无望微微有些惊讶。

  “魔头萧楚,今日你可曾见过他?”

  楚无望这回可是被实实在在震惊到了:“小姐为何这么问?”

  绿裙少女轻叹一声:“那就是没有了。”

  楚无望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了,断然摇头:“那个人,决计不是萧楚。”

  绿裙少女看着他目光幽深:“不是?还是你已认不出?”

  楚无望抬起头望望天,似是回忆什么:“五年前那一战之后,我右手再也不能拿刀,又怎会认不出。萧楚其人,豪放不羁,并不如传言中那般嗜杀。我与人争斗,只为输赢,而他的刀,出手就得见生死。死在他手里的人,又能怪谁?”

  少女点点头:“楚公子请自便。”

  楚无望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跺跺脚,如大鸟一般自舫顶船舱上掠过。

  燕大提醒说:“小姐,快下雨了,回吧。”

  少女点点头,看了眼远处楼上,依稀有紫色身影仍在楼上空伫。

  “燕大叔,他刚才说,右手再也不能拿刀,你方才交手有没有发现他右手有什么异常?”

  燕大想了想:“他的右手一直藏在袖中,似乎并无异样。可能是,被割断了手筋?”

  少女摇头:“不是,他的右手大拇指被削断了。”

  燕大吃了一惊,有些难以理解。怎么想也不符魔头萧楚暴虐的性格。

  少女继续说:“苦海说的没错,他的右手刀已经练入桎梏再难精进。除非废掉右手,才能一心重练左手。可是为什么萧楚不杀他,仅仅削掉他的大拇指。究竟是辱他,还是帮他?”

  燕大脑子有点儿跟不上,只能嘿笑。

  少女问他:“你想想,还有谁姓萧?”

  燕大脸色大变,缓慢而低沉地说:“君王侯豪,紫衣君,大漠刀王,布衣侯,关中大豪。大漠刀王,萧刚!萧刚二十年前入大漠,杀了沙盗领袖沙漠之王,从此退隐大漠。他现在也不过四十岁上下,萧楚起码有二十五岁,两个人,不可能是父子。”

  少女不置可否,继续说:“萧刚当年可不是孤身一人进的大漠,随行的,还有为他不惜与家族决裂的奇女子,楚冰如。”

  燕大终于想通了所有关节:“拭泪山庄老庄主视若掌上明珠的小女儿,一心想嫁她入皇族。萧刚一介江湖草莽,又怎能入楚老庄主的眼,几乎被拭泪山庄夺了性命。最终楚冰如与父决裂,发誓再不踏入拭泪山庄,背着重伤的萧刚进了大漠。后来她死在了沙漠之王手中。论辈分,她应该是楚无望的小姑。”

  随着一道闪电当空划下,豆大的雨珠砸在水面上,顷刻雨声大作,水上岸上,再也看不清人影。

  ***

  楚无望率意豪瞻地从街上走过,雨珠打在他身上,打得他心花怒放。

  卖油纸伞的店主隔着雨幕喊:“好汉,可是没带伞。”

  楚无望难得笑了笑,冲他摆摆手。

  店主人情练达:“淋坏了,尊夫人可是会担心的。”

  “尊夫人……”楚无望眼前一亮,立马停了下来,走进铺面,指着一柄碧蝉绿的油纸伞:“这个!”

  ***

  暮雨潇潇,浮浪拍岸,四望水天混沌,唯有低檐灯暗。

  游船与画舫都泊在岸边,那只竹排早已不见了踪迹。岳青霜久久伫立在楼上,目光徒然逡巡着水面,内心比这落雨的水面更凄凉。即便再渺茫,也会有所期冀。心里念着一个人的时候,哪怕走走停停,也好过空房枯坐。

  朦胧的水岸交接处,隐约可辨出一个灰色的人影在岸边站了好久。

  原来还有一个人,与自己心境相同。

  楚无望怅然若失地望着竹排方才所在的水面,腋下夹着那柄碧蝉绿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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