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登基之后,召道衍赴南京。道衍此时已经六十有八,道路险远,赶了很久还没到金陵。
朱棣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景清握着那把晶蓝的匕首,追着自己,绕柱子。他想起秦王负剑,便伸手向身后够去。一摸之下,才惊觉自己背后空空如也,别说是剑,连衣服也没有穿!他回过头去看景清,却见景清大笑不止,再看周围,自己的三个儿子身穿囚服,闭目跪立,每人脸上两行血泪流下——
他惊叫一声,从梦中醒转。只听殿外的太监喊道:“万岁爷!该上朝了!”朱棣呼出一口气,躺回床上,怔怔回味着刚才的梦。不久的功夫,那个太监又在催道:“万岁爷!该上朝了!”朱棣这才起身。
时候尚早,朱棣唤来三保,说道:“如今锦衣卫群龙无首,我总觉得手中缺了一把利刃!你觉得何人可以当此大任?”
三保说道:“申花落德高望重,本是不二之选。臣以为那宋川也颇为稳重能干。”
朱棣却说道:“你错了!申花落此人,剑法高超,容貌甚姿。可惜心不够狠,凡事得过且过,缺谋少断,难成大事!我本打算将他撤职,不想他竟自己归隐而去。相比之下,纪纲忠心耿耿,胆大心细,行事果断,又不会囿于常情,是一把好刀!”
“纪纲此人心狠手辣,心术不正,只怕将来祸害朝臣。”
朱棣说道:“既然是把刀,唯怕刀不够快。至于它祸害谁,那要看他自己长没长眼睛。若是对朝臣敲打的到位,也不无益处。若是胡作非为,那便拿他作为杀鸡儆猴的榜样!至于宋川,是旧臣,称不上知根知底,暂时让他辅佐纪纲管理北司吧!”
“是否该在南司安排个信得过的人?”
“可有人选?”
“刘鸣如何?”
朱棣摸着额头说道:“此人,便是太愣,太愣不足以成事!做人还是该有一些圆滑才能立足。何况他与白莲教有些不清不楚。”说完摇了摇头。继而他又说道:“我倒是记起来!前几日,道衍信中提到一人,说此人乃是洪武三十三年的进士,文武双全,可堪大任,那便让他去吧!”朱棣顿了一顿,又说道:“对了,黄子澄本与苏州知府姚善起兵,现在姚善已经城破人亡,黄子澄又逃至嘉兴募兵举事,实在麻烦,让刘鸣去一趟!杀人他不行,抓人嘛还是可以。”
“黄子澄募的这些散兵游勇,让锦衣卫去想必就够了吧?”
“我已遣纪纲同宋川去真宁县了,此事非纪纲不可!还有,朝鲜王的使者下个月要到了——”朱棣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随行的有李芳远的世子李褆,你去招待他。我与他父亲交好,可不要出差错。”
三保领命退下。
朱棣独自静静安坐了一阵,摇了摇头,心中想道,这些臣子,只要大明仍是姓朱,至于是朱允炆还是我朱棣,又何必这般斤斤计较呢!
继而,他仰头思索,嘴中喃喃说道:“白莲教……白莲教……”
三千营驻扎之地,刘鸣正坐在帐中发呆。他穿着大红官袍,准备到时辰便赶去上朝。忽而听得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刘兄!”
刘鸣连忙迎了出去,正是三保!他亲切地喊道:“三保大哥!”在军中,刘鸣只对三保一人比较亲近,三保虽是年长刘鸣十岁,可是看起来很是年轻,倒像是一对年纪相若的兄弟。
三保与刘鸣一同进入帐中,三保看着刘鸣,不禁面露微笑,说道:“瞧你小小年纪,竟也是四品的大官了!这身红袍到底是好看呐!”
刘明也笑着说道:“虽是好看,可着上朝三日,都快叫人疯掉!对了,三保大哥,你现在又升了什么官儿呢?”
三保说道:“我现在执掌内官监,是内官监首领,同你一样,也是正四品。只不过,作为内侍官,四品也就到头了。”然后他戏谑说道:“以后我就只能看着刘兄你步步高升啦!”三保虽是这般说,但刘鸣心知三保胸怀大志,对于功名并不放在心上。
刘鸣笑道:“三保大哥,你可是殿下眼前首屈一指的红人,何必来调侃于我!”
三保旋即指着刘鸣,正色叮嘱道:“诶!你怎能沿用往日的称呼?该称圣上才是!此事可大可小,若是被小人听到,参你一本,即便是圣上爱惜你,也不得不依照礼法将你治罪。小则降职,大则丢官!万万不可大意!要知在朝为臣,不是菜场买菜,小心祸从口出!”
刘鸣倒吸一口凉气,说道:“不会有这么些个无聊的人专听这些吧?!”
三保说道:“你呀你!不知道权势斗争,勾心斗角以至于无所不用其极!你要谨记,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便有政治!”
刘明撇嘴说道:“那这官儿不当也罢!每日里担心这个,又怕那个,何必如此?”
三保微微笑道:“你还年轻,花花世界,还有很多东西吸引着你去尝试。以后年纪一大,你便知道,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登高远望,如此而已。我看你心性未稳,还是要劝诫于你,若是圣上日后对你有所误解,你务必要忍!忍一时,可立足于千万人之上,可不要因为不能忍一人,而沦为脚下泥土,任人践踏。”
刘鸣不耐,说道:“何必说这些!三保大哥,你今日此来,所为何事?”
“圣上有旨,命你去嘉兴将那黄子澄拿回来,你今天便准备人马,启程吧。”
刘鸣欢欣地说道:“太好了,终于可以不用上朝了!”
三保盯着刘鸣,微蹙眉头,摇头说道:“你呀,不知道多少人想上朝而不能呢!好啦!我还要回去侍奉皇上,便不在此久留了。”
刘鸣送三保出去,两人一路说,直走到皇城门口附近。
刘鸣送三保入宫后归营,径直往女真族部将释加奴的营帐走去,却发现他一大早在刮头。女真族人的发饰很是不同,释加奴的脑袋,除额前一撮毛外,其余全部剃光,仅有两边耳侧些许头发扎成两只辫子。
他背后给他刮头的一名约莫十二岁的侍从,则是光头,后脑勺呢,却留着一撮铜钱大小的一辫头发,呈鼠尾状。只不过,他的脑袋长久未刮,显得灰黑灰黑的。
释加奴见到刘鸣,起身行了个“打千儿”之礼——即单腿下跪,右手垂于身侧,身体前倾。刘鸣对他抖了抖手,说道:“继续刮,继续刮。这个小娃是谁啊?”
释加奴继续坐好刮头,回道:“这是俺哲哲阿哈出的族亲,猛哥帖木儿的儿子——权豆,都喊他阿古。别看他比我小十岁,打起战来可不含糊!嗷嗷叫地!”
释加奴说起话来口音很重,绘声绘色之下,倒也有趣,刘鸣不禁憨笑一阵。却见阿古腰间有一本《三国通俗演义》,很是稀奇,说道:“你小子懂汉字?”
阿古点了点头。释加奴说道:“这本书是俺额云从宫内托人给俺带过来的,俺不爱看,阿古说看看,就给他看了!”
刘鸣虽听不懂额云是什么意思,但释加奴的姐姐是朱棣的三后妃,大概便是姐姐的意思吧。他点头说道:“多读书,挺好的!”随即正色说道:“圣上有旨,命我等前去嘉兴剿灭黄子澄等建文余孽!你搞快点,好了便整备人马!”说完他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营帐之内的一张小案几之上,多了一封信,刘鸣仔细瞧去,上面写着,速来城外雨花台东岗之雨花泉。署名,闫肃。
刘鸣心道,闫叔叔!闫叔叔平时与自己并不熟络,究竟何事相约?也罢,去看看也好。他想着快去快回,也不换装,大摇大摆骑着马,往城外飞驰而去。
雨花台又称聚宝山,乃是佛门圣地,曾历大大小小古寺二十余座。雨花泉位于雨花台东侧,被宋代陆游称为“江南第二泉”,极为有名。
刘鸣来到雨花台,此处倒是很僻静,加之现在清晨时分,倒是空无一人。
他定睛看去,雨花泉水之前,一人坐于木制的轮椅,可不就是闫叔叔。
刘鸣喊道:“闫叔叔!何事这般早相邀?”
闫肃冷冷说道:“你现在了不起啊,是四品官了?过来也不换身衣服,不知道这身衣服很扎眼吗?”刘鸣颇觉莫名其妙,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听闫肃继续说道:“我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刘鸣静静听着,似乎有些不得了的事。
闫肃继续说道:“你的母亲曾是白莲教的圣女,你应该知道的吧!而我是白莲教左护法。洪武与建文一直对白莲教打压不断,因此,我便一直盘算着,借着建文削藩,挑起朱允炆与朱棣的内乱,待得天下民怨栽道——”
刘鸣说道:“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小溪——”
闫肃恨恨地说道:“不错,便是她向朱棣告的密!真是枉费我这么多年培养她、送他入宫!也正因为她将教内的机密一一奉告于朱棣,锦衣卫已经在四处搜捕白莲教的骨干教众!”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道:“我没有料到朱棣采纳了姚广孝的策略,直驱金陵,竟然能够毕其功于一役!我的布局终究没有能够完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刘鸣劝道:“闫叔,现在朱棣掌权不过几天,天下却已然对朱棣俯首臣称。白莲教若是兴兵造反,那可真应了那句话——以卵击石啊!”
闫肃狞笑道:“不试试,又怎能知道结果呢?!闲话少叙,我叫你此来,乃是叫你领着你部下千余女真骑兵,助白莲教起事。若是有可能,顺带着策反朱棣的三千蒙古精骑——”
刘鸣一听,惊叫道:“你疯了!”
闫肃瞪着刘鸣,心中怒气按捺住,说道:“朱棣起事之际,不过八百卫士,后来夺了宁王的朵颜三卫,方能有如今之势!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吗?!我已与宁王相约,白莲教若是起事,他便会为我勾兑朵颜三卫!”他大手一扬,大声说道:“我白莲教众遍布全国,足有二十万众!再加上朵颜三卫,比之他朱棣的八百亲兵,岂止是强上十倍?足有百倍!”他神色癫狂,令刘鸣好生不耐烦。
刘鸣不无戏谑地说道:“我麾下的建州女真,乃是朱棣小舅子的人马,你想要我去领着他们去打朱棣,未免是想太多!”
闫肃皱着眉头,眼中带火,说着刘鸣说道:“你——”他一拂袖,厉声说道:“你就跟你拿死去的娘一样,死脑筋!”
刘鸣一愣,皱眉说道:“什么?”
闫肃自知语气过分,转圜说道:“你娘与我青梅竹马,而后相恋。可她是圣女,必须要保持处子之身!她怀了你之后,无法再遮掩,被教内长老发现,继而赐死。”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刘鸣如遭雷电轰击,惊声说道:“什么!?难道……你……你便是我的……?可是……这许多年来,为何你从不认我?”他疑惑不解,想要再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闫肃避重就轻,说道:“不错,你便是我的儿子!你现在起兵助我,将来得了天下,还不是会落到你的手里?我自知亏欠你甚多,便想送你一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鸣听完,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摇头说道:“你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皇帝梦想!将来老了,死了,哪儿会在乎身后之事。何况,你现在这一切都是画饼充饥,依我看,倒是一份享不到的荣华富贵!说来说去,你连我都不敢认,何敢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只听闫肃面色一冷,白了刘鸣一眼,说道:“凭我的身份,认了你,难道左护法也不做了吗?”
这句话,刘鸣听来,极为刺耳!他想道,以前我是包袱,现在用得着了便是儿子,真是一件便宜事!他心中虽是难过已极,却也只能不动声色,劝说道:“你若是造反,那百姓呢?他们已经遭受了三年的战乱,还要受多久的苦?我这一路随他靖难走来,路上尸殍遍野,惨不忍睹——”
闫肃打断他,快速说道:“哼!你的思想竟如蝼蚁一般!要知,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便如草木,踏脚之用!而有些人,就如苍天大树,栋梁之才!物尽其用罢了,何憾之有?”
刘鸣辩驳道:“都是活着,哪儿有什么贵贱之分?富贵有富贵的活法,贫贱有贫贱的活法,俱是一般的活着,怎能因为百姓贫苦而轻贱他们的生命呢?”
闫肃不屑地笑道:“迂腐!”
刘鸣继续劝道:“我只知道,人活着,哭过笑过爱过恨过,便是一生。何必追求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呢?”
闫肃冷冷说道:“我只知道,要想得到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便要做自己从未做过之事!”
刘鸣仍旧苦口婆心劝道:“人总是困于自我,不能自拔!只要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你还有你的白莲商会富甲天下。若是一意孤行,将来教散人亡——”
闫肃怒喝一声:“住口!浑账!你不帮便不帮,何必这般恶毒咒我?!”他又是一拂袖,侧过头,说道:“你竟是这般自私,只知自己独善其身!你走吧!我便当做没有你这个儿子!”
刘鸣怔住了,然后他便转身离去。走出五步,停下,甩下一句话,说道:“你本来就不曾教养过我,何所谓有没有这个儿子。要知道,我是姓刘的!”言毕,运起轻功,疾步而去。
城门口,刘鸣不由得停下脚步。只因他在这里见到一个老汉捧着一扎糖葫芦,而一个农家汉子正在给他女儿挑选糖葫芦。他又是摸摸头又是蹭蹭脸,那女儿指指这个,点点哪个,一阵欢声笑语。然而自己……多少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爹的,孰料……如今的结果竟是令他更加难受。
罢了——他深吸一口气,想道——本就不值得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