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彦别了刘鸣,便径直寻凤凰剑派众人去了。
刘鸣远远看着他们漫步下山。洪彦在柳一鸣身侧,聚精会神地着走着,时不时点头,手臂还比划着,想来该是柳一鸣在对他传授功夫吧;柳青、柳红二人在一旁插科打诨,有说有笑,倒是热热闹闹。反观自己,孤家寡人,略感失落。他转过头,看向九华山的更高处,欣喜地发现那里还有一处巍峨的寺庙!当下便只身往那更高处行去,避免与凤凰剑派众人同时下山,省的尴尬。
九华山顶,那座巍峨的寺庙,名唤‘天台寺’,它就像一顶头冠戴在峰顶,自古便是佛门中人心驰神往的神圣殿堂。刘鸣一连走了好长好长的阶梯,方才踏上天台寺的小平台,却听闻寺内鸣鼓声声,众僧人行色匆匆,急往上层大平台奔去。刘鸣慢慢踱步而上,跟着去看看究竟。
拾阶而上,才发现大平台之上仍有一座大雄宝殿,居中的匾额上书‘万佛楼’三个朱红大字。此刻,大雄宝殿之外站着一群僧人,行列齐整站好,面对门口。门口有两名老和尚,另有一名僧人跪在它们二人眼前。
刘鸣在远处细细打量,那名跪着的可不就是那个大开杀戒的空海和尚!
门口站着的两位和尚中,其中一位慈眉善目,胡须雪白,眉毛长得耷拉下来,年纪已然很大。只听他用温厚苍老的声音道:“空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空海面带忧伤,却是低头不语。
这位老和尚身旁,那位没那么老的老和尚倒是在开口了,说道:“近日九华山在举办‘九华会盟’,来了不少武林中人。往日这些武林中人聚集在一起,倒是也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只不过……这一次,在山下的朱备镇,冒出来一撮胡作非为的歹人……”
白眉老和尚转过头对他道:“空净,你让他们当事人来说吧……”,空净老和尚应道:“是!”他急忙向僧人行列中唤道:“法难!快来说给师祖听!”
僧人中一个纤弱的声音应道:“是,师父。”然后急跑出来,跪在空海身旁。刘鸣瞧去,此人正是法难。
法难显得很是紧张,说道:“今日轮到我与空海师叔还有法禁三人去村里化缘。村里家家户户往日都是好端端的,可今日却门户紧闭。我们一路敲门过去,没有人开门。后来,我们看到高员外家宅门洞开,反而觉得很蹊跷,便寻了进去。”
法难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继续道:“岂料,刚一迈入门内,便听到一名女施主的惨叫!我们赶紧快步冲进去。只见三名打扮似武林中人的汉子在里面大吃大喝,但声音却是由内房传出!空海师叔见状,急冲冲地奔向内房,而我和法禁在外面制住那三名汉子。随后,我二人再待进房,却听到一阵窗门破裂的声响,一个人影好似从内房的窗户被甩了出来!空海师叔不曾习武,我们以为定是他被扔出来了!——”说到这里,法难双手紧握呈拳,神情激动。
他接着道:“我二人慌忙过去查看,那摔出之人原来是个满脸胡须的黑汉子!可就这一会儿,内房又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人,大喊:‘和尚杀人啦!’我和法禁一听,更是惊呆,转头便往内房跑去。回头却见空海师叔双眼血红地从内房走出,身上血迹斑斑!我和法禁进入内房一看,里面一个女施主躲在床上披着被子瑟瑟发抖,只露出一个头,吓得话都说不出!而地上……躺着一个胸口血肉模糊的人!”法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难以为继。
趁着法难缓口气的功夫,法禁从僧人行列急忙跑出,跪在地上接着道:“外面那些歹人得了空隙便一窝蜂溜走了,空海师叔不等我们查探地上那人是否有气息,便又发蛮,追了出去!我们二人立刻冲到宅子外面拉住空海师叔,可是空海师叔竟然施展出‘易筋经’一下子就将我二人甩开了去,转眼间便到了村外!我们实在追赶不及,只听得五声惨叫,已经是铸成大错!”他脸上痛苦、惋惜的神情溢于言表。
刘鸣在一旁听罢,怒从中起,心道:“这个法禁实在狡诈!”他立刻朝法禁嚷道:“你胡说!明明是你阻止法难法师,说什么‘别管他’,这是我亲眼所见!你这个人好生无耻,自己没有阻拦反而不要别人阻拦,现在却口口声声说什么拉不住,追不及,真叫个无耻!”
法禁气急跳脚,回过身指着刘鸣说道:“你这家伙,哪里冒出来的!出家人怎么会说谎呢!真是岂有此理!口说无凭,有证人吗?!法难!你说,我的话对还是不对!”法难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刘鸣虽是气愤,但自己不过一张嘴,若是洪彦在便好了!
白眉老僧也问道:“空海,法禁说的可有不对?”空海仍是不语。
白眉老僧叹道:“无论是何种说法,犯了杀戒,便是错中之错!可是,那‘易筋经’又是怎么回事?天台寺每个僧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但唯独你,我特别叮嘱不能让你习武……空净!整个天台寺,只有你手中有‘易筋经’的精义,是你传授给他的吗?”
空净忙道:“师尊说过的话我怎会不遵守!‘易筋经’的精义虽然是在我手里,可是整个天台寺够资格习练‘易筋经’的也只有无量一人而已,我怎么会将它交给别人呢!?空海——”他狐疑地转向空海说道:“空海,你莫不是偷学的吧?”
空海蓦地抬头,盯着空净急道:“我不是!我没有!”他转向白眉老僧,诚恳说道:“师父,您是知道我的……做过的事我一定认,不认的事一定没做过!”
空净兀自不相信,冷言冷语道:“那你的‘易筋经’精义难不成是无量教给你的?还是说如来佛祖托梦给你的?”空净一心只认为空海是偷看,言语中尽是讥讽之意,而法禁也跟着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空海傲然道:“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易筋经’的精义,我只知道这本《易筋经-总论》寺内人手一册!我每日诵经之余都要通读一番,只觉读此完书神清气爽,越是诵读越是有精神。到后来,日夜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荡,根本无需再诵读。而身体内好似有静海湖泊一般,浪起潮落,川流不息!我只觉力气越来越大,尽力一跃可达一丈高!但是,我向佛祖起誓,我没有偷看偷练过任意一门功夫!”
空净惊得眉毛扬起,双目瞪得凸出,斩钉截铁地叫道:“什么!?没有‘易筋经’的精义,自行领悟还能融会贯通?!不!——可!——能!”
白眉老僧喝止空净道:“空净!冷静一点!这个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相信空海,他秉性纯良,从未说过半句谎话!天下之大,既然‘易筋经’是由人开创出来,那么有人可以无师自通,从字里行间或是于字面之外感悟到‘易筋经’的奥义,也并非不可能!”
空海听罢,对着师父深深磕了一个头,久久没有抬起。
白眉老僧以略带哭腔的沧桑声调道:“空海啊……为师从小便带着你,眼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那时候,我——澄明还不过四十多岁,可到如今连你也有四十岁了啊!当年,那位施主把你重托给老衲,他自认杀孽太多,希望你能够代他修行,替他超度那些亡灵。我知道这件事本身对你而言是最大的不公!可是我……我以为能够替佛祖收下一名打小便吃斋念佛,纯净无垢的弟子是一件功德;又以为能够替人修行也是一件功德。但我却从没问过你的想法……这个孽是我首先造成的呀!”
空海听罢,面带忧伤,抬起头,巴巴地望着白眉老僧。
白眉老僧继续道:“我老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不过来了!或许,趁现在……我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下山去罢!我给不了你什么,我无法补偿你的人生!但,你的过错就由我来背负吧!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你就去做吧!现在,还是来得及!”终于,白眉老僧那干枯的双眼,渐渐滴落两条泪痕。许久,他打开干瘪的嘴巴,又道:“如果……你觉得外面的世界不可爱、不喜欢!你就去凤阳府的黄觉寺,我会为你修书一封,让你在那里做一名比丘,你会过的很清净……”
白眉老僧似乎是无法再说下去,他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去,走进了大殿。而此时,空海已经是泣不成声,泪水肆意涌出。他那么伤心,那么难过——是啊,即将远行的孩儿有哪个不会哭泣的呢!
空净紧跟着方丈一同走了,众僧人都松了一口气,便散了开去,只有法难在那里伏低身子,劝慰空海。空海哭啊哭,没有停歇地,旁若无人地,四十多岁的人哭的像个孩子。
刘鸣看了极不忍心,怀着沉重的一颗心,也走开了。他想道:“迟来的新生、自由、选择!这一切,还来得及吗?”
空海被逐出天台寺后,后背斜挎着自己全部家当的行囊,跪在天台寺下的山脚,久久不起。师父对他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可他不过是个从未踏足俗世的痴儿,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行往何处,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跪着,迷茫着。
山上的台阶,慢慢踏下来一双“十方鞋”,搭配着云袜,可见来人是一名道士。
那人不紧不慢,走过空海身旁,眼看脚就要步入最后一个台阶,但他又身形一滞,将脚收了回来。他转过身,右手抚着空海的肩膀,以平和的声音道:“你便是空海吧!”
空海怔怔地转过头看着那人。那人看起来似是四十多岁,山羊胡子,头戴逍遥巾,有些道骨仙风的韵味,却不识得。
那道人道:“你的事,我都听澄明方丈说了。你在这里长跪不起,非是明智,须知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便再无回转的可能。既然如此,何不着眼未来——”他以掌指向山下,继续道:“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长!你身怀‘易筋经’,天下之大,可以任你遨游!开辟一条出路岂非轻而易举?又或者你想修身养性,则重在自身心境,又何必固执地将自己困于牢笼之中?”
空海低着头,木然道:“我尝听师父教诲说——‘世人皆醉,欲壑难填。’我害怕,一旦进入尘世,万般愁苦皆来,无休无止无尽,倒不如将自己安置在牢笼之中,恪守自我,心如明镜。”
那道人笑道:“看你这般年纪,却实在还是个孩子,太过单纯。要知道,人活一世,人情冷暖,悲欢苦乐,皆是修行!不知世事悲寂寥,又何能领悟大道至简?即便佛祖释迦牟尼,亦是于尘世中超脱而来!你现在所谓恪守心中一片清凉,只不过是道听途说、拾人牙慧罢了!”说罢,他便踏下最后一阶,自行去了。
空海面无表情,也不知他到底是听还是没听。耳边却又听闻那道人的声音悠悠飘过来,“你可后悔?”空海眼中凶光遽然闪过,沉声道:“我恨——”声音沙哑了,他咽下一口口水,接着道:“我恨不得杀尽天下恶徒!恶鬼!”
那道人长笑道:“善恶之分清晰如泾渭分明!你已经比许多人活得明白!不错!不错!记住,不经风雨,何见彩虹!”空海只觉那声音犹如近在耳边,他环顾左右,却发现那道人已经远遁而去不见踪影。
他仍旧跪在那里,直到夜里,支撑不住,便倚着一侧的的山壁,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他醒来,看着空旷的山谷,一阵凄凉。他艰难地站起身,双腿是那样的酸痛僵硬。他扶着山壁,一步一步向着未知的世界蹒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