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从九华山走出,一路往黄觉寺赶去,只想早点赶到黄觉寺,不愿在世上飘荡。昨夜没有进食,今天又是不停赶路,此刻腹内空空,‘咕咕’作响。
他风尘仆仆,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满头大汗,嘴唇干瘪,脚步逐渐蹒跚起来。
大路之上,身后逐渐走来一队人。两个轿夫抬着一顶朴素的轿子,一旁跟着走的还有一名年纪不小的女仆。轿子中那人掀开轿子一侧的窗帘一角,见到空海模样可怜,便拿出两个干饼,唤来女仆,让女仆拿着交给他。
空海素来木讷,突然收到两个干饼,只是微微点头,口中喃喃“嗯”了一声,连“谢谢”也忘了说。那女仆见他呆滞,扭头便回去了,却对轿中人道:“小姐,你就是心太好了,这人连谢都没有!”
轿中人柔声道:“没有关系的。”
女仆又道:“青少爷真是有出息,刚在京城领了官,立马就派了两个轿夫,随了十两银子回来接你去金陵享福。”她将声音说得响亮,似是故意炫耀一般。
轿中人道:“都怪他多事,我从来不乘轿,很是不贯——”
女仆拖长声音道:“那是青少爷一片好——心!不过也难怪青少爷如此爱护姐姐,小姐任劳任怨,从小到大又当爹又当妈,对少爷百般照顾,才有了他今日富贵花开!而小姐自己呢,今日都还未出嫁!”好扭扭捏捏,好似说到了动情处,抹了抹眼泪。
轿中人颇觉尴尬,只是劝慰道:“好啦好啦,不要再说啦……”
空海得了两块干饼,虽是腹中饥饿,但口中干涩无比,不易下咽。他将其中一块饼收入囊中,而将另一块饼,掰碎了,小块小块放入口中咀嚼。干饼虽是普通,但制饼之人心灵手巧,在饼中置有杏脯碎粒,酸酸甜甜,偶然间吃到,竟有一番惊喜在其中。
空海边吃边走,大半张饼下肚,并未见饱,反倒是更觉饥饿。轿夫脚程略快一步,赶超了空海,先一步拐进了前面的山林。
忽然,只听一声马哨响起,前面的山林似是有尖叫声传来,空海一听,右手将手中残饼一甩,拔腿便走。刚一甩出,心中又觉得不舍那块残饼,连忙回身使出易筋经的功法,迅疾一抓,将饼塞到嘴中叼着,急急往前方山林飞奔去。
山林间,轿子停落在路中央,两个轿夫早已不见,那女仆搀着一位相貌端庄的小姐,犹如受了惊吓的小兔,瑟瑟发抖。而轿子周围站着五名衣衫各异的汉子,看样子便是山贼。
空海飞身过去,伸手将一名汉子从身前扒开,那汉子吃不住力,摔倒在地上,滚了几个跟头。空海长身一立,将二女护在身后!
那几名汉子一见空海是个有武功的,觉得不妙,其中一人又吹了个马哨,便见山林上又奔下来两人,一个人面目凶狠,一条疤痕贯穿额头,另一人尖嘴猴腮,长得十分古怪。
那名女仆见到有人护在身前,胆子不禁大了几分,她连忙扯着嗓子向天呼喊:“救命啊!有山贼啊!救命啊!有山贼啊!……”
那名疤痕男子大怒,喝道:“你喊什么喊!住口!”
林子空旷,喊声没有阻挡,可以传出极远,那女仆不理会疤痕男子,兀自喊的起劲。另一名怪人也十分不悦,手中长箫伸出。那长箫尾部竟然出现一道精光,原来暗藏剑锋!只一招便将那女仆刺死了。
那位小姐感到女仆挽着她的手,身子往下一沉,转脸一看,女仆竟是被刺死了。她虽是惊叫一声,但仍使出力气,尽力搀扶她,可是那女仆已然是死物,她身小力气弱,哪里扶得住。
空海正环顾四周,提防着那些汉子。听闻喊叫的声响戛然而止,回身一看,竟看到女仆身死的一幕。他呆了一下,脑中似是断线了一般,整个人凝固在那里,口中的残饼掉落地上。
众匪徒见此,哈哈大笑,开口喝骂道:“这个孬和尚,见到死了人,立马就跟个木头人一样,装死球咯!”
众人正在大笑间,却见空海缓缓抬起头,睁着血红、圆瞪的眼睛!随即,他身影一晃,便将手掏进了其中一人的心窝窝。
那人兀自仰着脖子与众人说笑,突觉哪里不对劲,低头一瞧,见到自己胸口突兀地长出一只拳头来,身心为之一颤,便瘫软下去了。剩下那几名汉子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那里。但空海却不停手!他身形如兔起鹘落,来回穿梭。那几名汉子都是武功极为低微之人,片刻间,如疾风割劲草般,死的一干二净!
剩下那疤痕男与怪人见势不妙,凭着轻功,想要向山林之外逃去。二人一左一右,分头开跑。空海没有丝毫的犹豫,眼见疤痕男更近,一个健步追上,将他的头打凹陷进去。随后他又遽然转向,朝那怪人追去。那怪人见逃不过,回手将长笛游蛇般朝空海刺去。
空海虽怀易筋经,但从未习练过拳脚,只知道使劲莽,用力挥。那根尖刺般的长笛伸出,怪人的身子仍是往前奔去,只是手向身后刺出,所以空海当然猝不及防。眼见躲不开,他将右手举到胸前,以小臂骨外侧阻挡住尖锋。接着左脚踏上一步,左拳击出,打碎了那怪人的后背。鲜血浸透了后背汗衫,亦是一片血肉模糊!
地上的死尸之中,有一名汉子方才装死躲过一劫。他偷眼瞧见空海远去追杀旁人,便从死人堆中爬起,拼命逃跑。空海杀掉了那个怪人,正往轿子那里奔回,却见一个漏网之鱼,不由分说便跃到那人身后,又是左拳挥出。
便在这时,拳风所及之处,竟然闪现出一张俏丽的容颜!是她!那名小姐挡在了那名逃亡的汉子背后。她面对空海,见到拳头打来,闭起了眼。
空海大惊,他出拳完全没有分寸,只知全力施为!拳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惊急之下,易筋经倒行逆施,拳势于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停止!拳风吹拂过那张美丽的容颜,扬起一缕缕青丝。只听“咔嚓”一声响,伴着空海一声闷哼,倒施的劲力尽数回馈到他的左臂,将他的左臂震脱臼了!
那名小姐脸上泪痕犹在,睁开眼睛,颤抖着,流着泪道:“够了!不要再杀了!”她见空海右手扶着左臂,知道定是收力太急,或许是断了。可是又瞧见他的右臂也是一片狼藉,她连忙从怀中,取出一条精致的淡绿色棉帕,将空海刚才被长箫刺中的,已经是鲜血直流的右臂包扎起来。
她轻轻抬起空海的左臂,略加观察,说道:“小时候,弟弟总是很调皮,经常会有磕磕碰碰,所以我也会了些医术——你的手肘脱臼,不是很严重。你稳住别动!”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空海,说道:“你看着我的眼睛!”
空海莫名其妙的盯着她的眼睛,不明所以。又听她温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空海一愣,想了一刹那,说道:“空海——”只听“咔”一声,那女子迅速将他的手臂一个拉推,便将关节复位,使得空海猝不及防,吃痛之下,惨叫了一声。
“他倒有一双纯净透明的眸子。”女子心想。随即她站起身,看着这满地的尸体,又看看那名女仆,黯然神伤。
空海则自顾自怔怔地跪在那里,低着头,血红的双手伸在眼前。他痛苦地想道:才刚被逐出天台寺,一下山,又犯杀戒,我是怎么了?着魔了吗?
那女子从轿中拿出自己的行囊,背在身上。又拿出一块方巾,走到空海旁边,拉过他的右手,用方巾将他手上的血渍仔细擦拭干净。然后又拉过另一只手,同样擦拭。虽然鲜血难以尽褪,但好歹不再鲜红刺眼。
她叮嘱道:“你的手臂,还要恢复些时日,短时间内不要使蛮力。”她将方巾叠好,放回包裹,继续道:“不过,现在,你来搭把手!”
空海傻傻地看着她,好似没听明白。她解释道:“一起把他们埋了。对与错,我不讲,讲不清。但,人总要入土为安。”
空海这才站起,匆匆跑去与她一起,将这些人尽数埋葬,直至日沉西山。
事毕,空海与她继续往前赶路。行不过五里地,见到一间禅院,名曰龙华禅院。空海扣开院门,走出来一名比丘。空海对他双手合十行礼,问道:“贵寺可容小僧留宿一晚?”
昏暗中,那比丘见空海身上隐隐似有血迹,再看到他身后竟有一名女眷,心中疑窦丛生。直接拒绝道:“小寺不便接待女客!”便不由分说,立刻将那寺门关闭了。
空海无奈,只好在寺庙门口坐下歇息,想着对付一晚。那名女子也随着空海坐了下来,离他不远。她打开包裹,拿出干饼,本想再递几个过去给他。却见空海从怀里掏出那个沾了泥的残饼,拍打两下,放进嘴里,一边又从包裹中拿出中午剩下的那个干饼。
空海不声不响地,身体坐得笔直,看着远方,津津有味地吃着。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不知是他那种对干饼的心满意足又或是那股精神头儿吸引了她,她心里忽地生出一种归属感。她嘴角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想道:“真是个质朴的人,只是有些傻里傻气的。”
不久,空海便睡去了。她见他睡去,便拿出一件长披风披在他身上,然后也给自己披上一件,挨近空海一些,也睡去了。此时的天气尚暖,在野外将就睡也勉强能够对付。
第二天天明,空海醒的早,他见到身上披着一件女子的衣物,不免手足无措。再待看到身旁那女子,便想明白是她为自己披上的。他站起身,将这件披风叠好,放在她身旁,轻手轻脚,独自离去了。
空海来到前面的村落,肚中又是鸣叫不止,昨天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夜晚又只吃了一个半的干饼,到现在颇有点难以为继的感觉。
他硬着头皮,挨家挨户地去化缘。别人见他身上血迹横布,都是指指点点。所有的人远远见他走过来,便早早转过头去不理他,又哪儿会有人给他一口粮食呢。他从村头走到村尾,竟是颗粒无收。当下只好走到小池边,坐倒在侧,捧了口水喝,看着池水,茫茫然。
便在此时,从身后递过来一个干饼。空海瞧着干饼,甚是熟悉,一回头,见那人穿的紫衣,果然还是她!他接过干饼,默默吃着。却听旁边有人好生劝道:“那姑娘!这个人是‘血衣僧’,昨天在半山林,杀了好多个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紫衣姑娘听了,心知不便在此久留,拉起空海,轻声道:“快走吧!”
路上空海走在前面,紫衣跟在后面。她把剩下的干饼都给了空海,他边走边吃,不多会儿便将饼吃光了。
天有不测风云,轰隆隆地洒下瓢泼大雨。
紫衣姑娘从行囊中取出一把小伞,追上空海,将他与自己一同遮盖住。可是伞太小,胳膊碰到了空海,空海连忙向旁边退开一步,说道:“女施主,男女有所不授!”然后大踏步往前快走一步。
紫衣姑娘又追上来,将伞盖住空海,空海见了,叹息一声,施展轻功疾步走掉。那女子没有放弃,举着伞在他身后疯跑,却一脚踩入一个水坑,被里面一块石头所膈应,脚一滑,摔倒在地。她半个身子倒在泥水中,浑身疼痛,艰难地坐起来缓口气。
空海听见声响,回头看去,心中不忍,便又走回去对着地上的她道:“你为何要跟着我?”
“我没有跟着你,我是跟着我自己!”
“你不是要去金陵吗?”
“我的确要去金陵找我的弟弟,可是,我知道,一旦我转身离开,便再也见不到你。我知道,眼下,跟着你,最重要!”
空海摇头道:“你不要再跟了!”大雨使他浑身湿透,雨水冲刷着身上的血迹,将泥水也都染红了。
那女子艰难站起身来,大声道:“好,我不跟着你。可是,你要护送我去金陵!”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说道:“你想想,我弱女子一个,路上有那么多穷凶极恶的贼人!我怎么去!?你既然救了我,那便救到底!”
空海又被难住了。
但最终,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照着紫衣姑娘手指的方向,迈步走去。紫衣姑娘赶紧跟上,又将手中那把已经有些歪斜的伞伸过去,跟在身后,也不去管这个方向到底通往何处。
这把伞,本就不大,两人合撑,结果只能是两个人半边身子都是湿透。可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在乎,只因这是命运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