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鸣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洪彦的怀抱里,有些恍惚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遭遇了黑店,幸而阴错阳差之下,被洪彦撞破,人和钱财都无恙。洪彦将刘鸣搀扶起,一步步往外走去。
地窖外连着一个库房,漆黑一片,洪彦伸手将蜡烛拿在手中,两人小心翼翼,生怕又遇到什么暗算。库房之外,是厨房,此刻已过饭点,厨房内空无一人。再往外走,拉开半幅门帘,便又回到客栈大堂,二人大大松了口气。
洪彦思忖:“这里怕是已经坑害了不少旅人,如今被我撞见,定要向掌柜的讨个公道,叫他们再也无法害人!”他将刘鸣扶至柜台旁的桌边安坐,自己走到柜台前。内里有一位约莫三十岁不到的男子,一副书生打扮。洪彦想道:“这人想必就是小二口中的‘毛掌柜’!”他双掌拍出,击在柜台上,发出‘哄’的一声巨响。
此刻夜深宁静,毛掌柜正在专心致志算账,冷不丁被声音一震,惊得他从椅子上滑落,笔和账本乱成一团。他扶正头顶撞得歪斜的儒巾,怒道:“干什么!干什么!?”站起来抬眼一瞧,原来是个小年青在发脾气。他揣测着询问道:“客官可是饿了?不妨,我喊人给你做点夜宵!”他不等洪彦反应,又对着后厨喊道:“李大厨!李大厨!”见无人响应,转而对着隔壁内室喊道:“翠儿!——”
洪彦一把揪住毛掌柜的领口,提起来将他从柜台里抓了出来。毛掌柜感到天旋地转,脚下一阵悬空,这才踉踉跄跄站稳身子。面对年轻人的一再无礼,毛掌柜怒极骂道:“你疯了!?大晚上的,做什么妖?装什么怪?不就是少吃点夜宵!饿着你了?”
内室掀开帘子走出一人,翠羽黄衫,正是方才屋顶那名女子!洪彦连忙将揪着毛掌柜领口的手松开,想道:“原来她叫翠儿!”
毛掌柜大步走到翠儿身边,将一肚子怒气都撒到她身上,厉声骂道:“磨磨唧唧的做什么!?赶紧去看看李大厨在搞什么!让他赶快开火做些夜宵!”翠儿默不作声,正要往后厨走去,一抬眼却瞧见洪彦,甚觉尴尬,想道:“又是这个人!三番两次在我难堪的时候出现!”便是这一想,身形一滞。毛掌柜快掌一拍她头顶,骂道:“还不快去!?”
洪彦惊怒交加,一把扣住毛掌柜的手腕,怒道:“你做什么!?”毛掌柜亦是惊怒交加,瞠目横眉,破口大骂:“你这人好生古怪!大半夜的,先是拍我的柜台,又来抓我领口,现在我打我的老婆,关你屁事!?”洪彦始料未及,心中一阵刺痛,想道:“原来她是他的妻子!”旋即眼神一冷,死盯着毛掌柜,狞笑着道:“你们这家店,暗地里的勾当,我都已经知道了!”毛掌柜眼珠瞪大,难以置信地探头看看大堂左右,高声喊道:“老白!老白!李——”
“别喊了!他们两个被我一拳打翻在拐角那间暗房。”洪彦扬扬拳头,“嘿!你的两个好伙计,一眼看出客人身上钱多,打算替你做笔买卖呢!真是会做生意!”毛掌柜气得直跺脚,怒道:“这两个混账!我一再叮嘱,搭伙的客人不能动!习武的客人不能动!有钱有势的客人也不能动!这下好了!三个忌讳全犯了!”他面目扭曲,眼珠转了一圈,恶向胆边生,向客栈之外放声高呼:“铁牛!铁牛!别推磨了!快进来!拿上家伙式,干你最喜欢的事儿了!”
洪彦不知毛掌柜莫名其妙的在说什么,再度揪着他的领子,拉到眼前,说道:“你还有什么花招?现在证据确凿,随我去见官!”却见毛掌柜兀自撇过头,面露不屑。洪彦最见不得坏人逍遥法外的样子,拽着他便往客栈外拉。
刚走到门口,却撞到一堵肉墙!洪彦抬眼瞧去,竟站着个体型壮硕的高大汉子,面目威严,棱角分明,约莫四十岁。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剔骨刀,只有刀锋闪烁着精光。洪彦被他威严气势所夺,一时间愣在那里。可是手中毛掌柜却面露喜色,指着洪彦,对那人吼道:“铁牛!把这个人剁了!立刻——马上!”那名唤‘铁牛’的男子,缓缓张口,发出沉闷的一声“哦”,恍如水牛低哞。
洪彦一听这铁牛的反应,好似是傻的,心中不以为意。不料,这铁牛竟跳将过来,一刀刺出,快如闪电,夹着无比浑厚的风声来势!洪彦惊骇无比,腰间扭动急向后仰,幸而那把剔骨刀只有半尺长短,洪彦虽是反应略慢,仍旧将将躲过,刀锋擦着他的鼻尖而过。他不敢再掉以轻心,松开毛掌柜,就这么仰着身子旋转着出了刀锋范围。
洪彦盯着高大的铁牛,手心冒汗。心道:“这个铁牛,身材虽然称不上庞大,可是一身匀称的精肉,劲力刚猛如斯,手中又有利刃,端得凶险!”生死关头,他豁开出去,鼻端哼出闷气,沉心静气,力贯全身,左掌反挡于腹部,右掌伸于身侧,摆出一招‘王八风云’的架势。忽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王八——霸王!?是了!什么‘王八饮酒’、‘王八风云’,原来该是‘霸王饮酒’、‘霸王风云’才对!鸠道人见多识广,说的话绝不会错!真个好笑,爹爹千叮万嘱,说这‘王八拳’很是粗浅,叫我不要在外人面前施展,以免被人鄙薄。原来他竟是不知它的真实名字——‘霸王无相功’!”他喃喃自语:“‘霸王无相功’——‘魔功’?真是霸气!牛气!”一时间,笑容展露,胸中信心百倍。
铁牛继续进逼,一招‘横扫千军’向洪彦攻去。毛掌柜指挥铁牛道:“铁牛!刺他胸口啊!刺他胸口他不就躲不掉了嘛!”洪彦进前一步,左手格挡掉铁牛伸来的手腕,右掌击打在铁牛胸口。铁牛退后一步,旋即再度攻上,剔骨刀,左斜右切。
毛掌柜气急跳脚,吼道:“叫你刺他胸口!你这蠢猪!每天吃那么多,我的话也不听了吗!?”一旁翠儿叫道:“他不是蠢猪!”毛掌柜斜瞪了她一眼,笑道:“对,他是个傻子,连蠢猪都不如!”翠儿急道:“他也不是傻子!”毛掌柜冷哼一声,哂笑道:“他不是傻子?难不成我是傻子?”翠儿不敢将心中想法托出,只强硬喊道:“反正他不是!”毛掌柜不去理她,再度临场指挥铁牛。
铁牛木讷的脑袋瓜只听进去毛掌柜说自己‘是’,又听到翠儿说自己‘不是’,心中急得要哭,以为翠儿指责自己不听话,当下狂吼一声,将手中剔骨刀疯狂投掷而出。这一记快如闪电,可惜他未曾习练过暗器,怎能投准?洪彦一侧身,吸胸收腹,躲过这一掷,心中大定,想道:“没有利刃,还怕我收拾不了你?”
毛掌柜见铁牛丢掉了剔骨刀,气急败坏骂道:“他妈的!”铁牛最怕被骂脏话,立即陷入狂乱,一双肉掌胡乱向洪彦打去。洪彦自是不怕一个疯子,右掌往铁牛腰间斩去。铁牛硬挨了这一下,双臂伸出,将洪彦整个人抱起。他的双肩宽厚,洪彦的身体和双臂都被他紧紧裹在怀里,越箍越紧。毛掌柜在一旁喜笑颜开,夸赞道:“抱的好!”刘鸣此刻仍旧处于头昏眼胀中,但见洪彦有难,抄起屁股下的条凳便往铁牛打去。铁牛左脚踢出,那条凳呼啸着回砸在刘鸣脸上,使他再度昏倒在地。
此刻客栈之外的屋檐边缘,一个白色身影持剑迎风而立。她僵直从屋檐俯身倒下,待身子水平,脚下一勾屋檐,整个身子卷成一团,顺势从屋外翻入屋内,长剑挺直,刺向铁牛后背。翠儿高声惊呼:“铁牛小心!”这一剑从屋外翻入,屋内刺出,足够时间躲避,可是铁牛却毫无反应。便在众人都以为铁牛必死之际,铁牛耳中捕捉到背后来剑轻微的风声,或许是出于本能反应,左手疾向身后伸出二指将那剑尖夹住!
那柄长剑逐渐弯曲成一道圆弧,竟是把软剑!白衣身影见状,急向后退,手臂回收,拔回软剑。此刻铁牛单手怀抱洪彦,放开了洪彦的右臂。洪彦求生本能激发,右手横摆而出,狠狠叩在铁牛太阳穴。铁牛吃痛,双手抱头,吼叫不止!
洪彦被铁牛松开落地,急忙向倒退两大步来到地上的刘鸣身旁,边喘息边俯身查看刘鸣。
铁牛忽地站定,如梦初醒,使劲摇了摇头。他吐纳三次,蓦地眼眸深处精光散发而出,先是盯了翠儿一眼,又看向毛掌柜,最后看着洪彦和刘鸣,刚迈步走向二人,便觉身后衣衫随风,逼得他连忙回身招架。
只见一个蒙着面纱的白衣人手持利剑,身形缥缈,手中软剑忽而弯曲剑身从刁钻古怪的角度刺来,忽而又如长鞭一振,夹带着‘噼啪’声抽过来,可谓如蛇似鞭。铁牛却也是了得,掌法大开大合,夹带劲风,每出一掌,产生的气流总会将白衣人的剑招带偏,使得她的招式总是瞄而不中。几个回合之后,铁牛逐渐占据上风,白衣人只有招架后退的份儿。
局势难以逆转之际,一支箭夹带着尖啸疾速射向铁牛背心,铁牛不敢小视,手伸到后背,将那支箭抓在手中。饶是铁牛反应极快,那支箭却是更快!他虽然抓住箭羽,可箭头已经刺到脊背。铁牛心中大骇,又觉哪里不对,将那支箭拿到眼前一看,原是折掉了箭头,只是戳得发痛罢了!但他明白,此处有一位箭术高手在向自己示威!他心道:“方才我不过是想去向那两人解释,岂料身后那女子咄咄逼人,招招致命,竟是要将我至于死地!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敢托大,撇下白衣人,跳到了客栈外,疾奔而去。
翠儿一直在旁边神情紧张地观战,此刻铁牛离去,她连忙追出客栈,对着远去的铁牛喊道:“铁牛!你要去哪儿?”铁牛回头看她一眼,眼中似是带着疑惑,然而没有停留。白衣人此刻也跃到客栈之外,往上一蹿,不知去向。
洪彦将仍旧昏厥的刘鸣安置好,使他趴在桌上。然后环顾四周,果然二楼有一人,鹰目隼眼,双手过膝,穿着猎装,披散着头发,一股野性气息。洪彦对他点头致谢,那人打了个大哈欠,口中含糊说道:“吵死了……”径自回屋睡觉去了,客栈之内除他之外似乎再无别的住客。而毛掌柜方才见到铁牛有些不对劲,尤其是看他的那一眼,令他心中发毛,于是悄悄回屋收拾金银细软跑掉了。
只有门外的翠儿,独自怆然而立。
洪彦跑到门口,对着翠儿道:“你没事吧?”翠儿怔怔看着铁牛远去的方向,没有听见。洪彦又问:“你有什么打算?”直到再也瞧不见铁牛的身影,翠儿这才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重复似的道:“我有什么打算?”洪彦道:“对啊!那个胆小如鼠的毛掌柜,居然撇下你,独自逃走!”只听清脆响亮的一声,“啪!”,洪彦的脸被抽向一边,火辣辣地疼,他惊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眼,呆若木鸡。
翠儿的小手,使力过猛,痛得表情一皱,只听她恶狠狠地道:“你——还——来——问——我有什么打算!?”她指着铁牛离去的方向,满含怨恨地吼道:“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是谁啊!”她泪水涟涟,继续痛苦地说道:“是!我没得选,我嫁给了毛不凡!可是——”她哽咽了,“可是你又是谁?你凭什么来对我指手画脚?难道我——我连这一点幸福都——”话到此处,泣不成声。
洪彦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所谓的幸福又指的什么。他的身心颤抖着,张开了嘴又闭上,想道:“是我做错了吗?她——她怎么能这样……”良久,他看着柔弱、哭泣的翠儿,柔声道:“好吧,是我的错,我以为……你——”
翠儿抬起头瞪着洪彦,吸了口气,忍着哽咽,恨恨地道:“我求求你、麻烦你,离我远一点好吗?这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说完,她挤开洪彦,闷头奔进内室去了。
洪彦一脸愕然,低着头,怔怔站在那里。良久,他朝着道路的某个方向,一路狂奔,任凭迎面而来的风,吹散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