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庄的后院不大,但并不显得逼仄。从门洞进去,内中景物一目了然。首先一片四丈见方的空地,空地挨着一池清水,乃是从山中引流而来的活水。水中矗立着两三片宽大的一人多高的假山石,之后便是围墙。
柳青走入后院门洞,将提着的汤盅放在门洞一旁的地上。她见洪彦练的起劲,不愿唐突,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在月下剑舞,眼神也变得迷离了。柳青思绪万千,胡乱想着:柳红活泼有趣,而自己沉静内敛——“师姐!你怎么来了!”洪彦亲切地喊道,将柳青的思绪打断。
“看你今天农活没少干,给你煲了鸡汤,练累了罢,歇一歇,喝了再练!”柳青伸手要去揭开汤盅。
洪彦微笑道:“也好!我——”
突然一声怒吼响彻山谷,洪彦狐疑道:“这是师父?这么晚了和谁人吵得这么厉害?”
柳青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爹爹这个样子怕是震怒非常,不是一般的事!”她顾不得那鸡汤,急向外走去。洪彦也觉得蹊跷,紧跟在柳青后面。
离后院最近的是柳红的房间。今日柳青和洪彦在庄里帮忙务农,而柳红贪玩,兀自逛街去了,白日里一直未见她回来。现在房门打开,房内倒是亮着烛光,料想她应该在屋内。
洪彦正要张口呼唤,却骇然发现两个人影!一人衣影曼妙该是柳红,另一人则是身形高大,难道是柳一鸣?却见高大人影手臂一扬,窗户纸上遽然溅出一条血红的印迹!柳红颓然倒下,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洪彦大惊,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他握紧手中长剑,便要冲过去。柳青连忙用力拉住他的手,眼神往外院方向一瞟,然后对他缓缓摇头。门口轻微的脚步声踏过来,不久又见一名黑甲卫士进到柳红屋内,只听他说道:“花样年华,可惜啊……”
那高大人影哂笑道:“说什么呢,这可是贼人!”
那名黑甲卫士又说道:“柳一鸣已伏诛,那边他们已经拾掇完毕,我去后院看看。”说完便出门往后院走来。
柳青赶忙拉着洪彦退回后院,她心急如焚,后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洪彦将她拦腰一抱,脚下轻轻一点,躲到假山石旁。幸而这个假山石背后恰好有一个可以容人的小凹槽,洪彦将柳青推进去,然后自己用身子遮掩住她和自己的长剑。此处实在太小,洪彦只得用手紧紧抓住山石的岩体,才能够勉强贴伏。两人身体紧贴着,难免有肌肤相亲之处,洪彦还闻到了柳青身上淡淡的体香。
洪彦身穿灰色袍子,已经融入假山之中。所以那名黑甲卫士来到后院,举目看去,并未发现异常。他侧耳倾听一阵后,转身要走,然而脚边一个汤盅在这片无人的后院中显得甚是扎眼!他慢慢俯下身子,伸手一探汤盅外壁,竟然是温的!莫非此处有人!
在他思考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小刚,甲头儿在催呢!”,他回答道:“哦!”
他思量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一两的银锭,放在了汤盅之上,然后疾步走出去了。
洪彦与柳青在假山石中躲藏良久,待到再无半点生息,才从假山中探出头望向庄内,可目光所及之处,火光漫天!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焦急,这样的情形,意味着柳一鸣可能早就遭人毒手了。
洪彦从水中的假山石背后跃回到地面,全神戒备地向外走出,柳青也跟在后面。
他们在庄里一间一间屋子地翻找,只要火势能够容人,便进去查探,可见到的却是尸体叠着尸体,无一活口!正房门口,柳一鸣和柳承志的尸首被扔进了火海,唯有四只脚露在外面,柳青惊得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次日清晨,山雨终于降临到凤凰山庄,但此刻的山庄已是烧无可烧,也不需要救火了。
洪彦与柳青默默清理完众人尸首,回到后院,都是一样的筋疲力尽,坐在池边,背靠着背,渐渐睡了过去。
在梦中,柳青见到父亲柳一鸣和承志还有柳红,被张牙舞爪的黑色猎犬撕咬,啃啮得面目全非!她惊惶、哀嚎着往山上奔去,直奔到山顶。她在山顶处,竟找见了自己的那间小房子,而她的情郎在房内呼唤着她。她奔入房间想要投入他的怀抱,却又见情郎被从天而降的横梁压倒在地,顿时火光在她身边猛地崩裂出来,燃烧着她,她哭着,惊叫着,手足无措……
“柳青,醒醒!醒醒!”洪彦瞧见身旁的柳青惊叫不断,紧闭双眼,泪水奔涌而出,胸口起伏,呜咽着,知道她定是梦魇了。他将她搂在怀里,却不想自己的泪水也跟着流出。他鼻息逐渐沉重,手臂青筋暴露,恨道:“你放心,我一定!一定要杀死他们!”
可饥饿是一个公平的魔鬼,并不会因为你悲惨而离去。两人身心俱疲,此时腹中轰隆作响,洪彦便想起了那盅鸡汤。他走过去,见一锭银子放在汤盅的盖子上,转头对柳青说道:“你怎么还在鸡汤上面放一锭银子呢?”
柳青莫名,答道:“什么银子,这不是我放的!啊——”她捂住嘴,似乎记起了什么。
“难道是那个人,‘小刚’?”洪彦替她答道。
“这里面会否有诈?”
“不,或许,在这世上,也并非全是穷凶极恶之辈。”
二人边喝汤便商量对策。
柳青提议立刻去金陵寻她的大师兄,大师兄在锦衣卫任职,对师父的惨死绝不会无动于衷!她从未见过锦衣卫,自然不知道昨夜的那些歹人正是锦衣卫。
洪彦却没有表态,仍是苦苦思索。柳一鸣素来低调,也从不与人结怨,这个事发生的太突然,完全没有缘由。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这件事会否与自己有关?他记得最开始,那个鸠道人见到自己的功夫,表情立刻变得古怪,难道是自己这身功夫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若真是如此,那么真相必然要回溯到少华山庄的庄主,也就是洪彦的养父——李二年身上。
洪彦开导柳青,说道:“眼下举目无亲,大师兄离开之时你不过才几岁,你去寻他,又怎知他在哪儿,长什么样呢?万一找不到,我们又没有谋生之能,岂非沦为乞丐!不如随我回池州,我的养父在池州,我们可以去那里准备万全,然后再去寻大师兄。”
柳青没有了主见,只好随他。
两人身无分文,一切都在大火中烧尽了,除了洪彦的那双剑外,身无长物,倒是那锭银子派上了大用场。他们只买了几份干粮,便往池州赶去。
池州府贵池县杏花村,正是杜牧《清明》一诗中“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所在。李二年的少华山庄,便在杏花村西湘桥不远处。洪彦少时便住在杏花村,后来才被李二年收养,带回少华山庄。
洪彦刚踏上杏花村的街道,便觉得有些不对!
这里原本是个恬静安逸的村落,如今怎么好似人心惶惶?随着危机感泛上心头,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果不其然,少华山庄的大门洞开,里面一片狼藉。又是火!这些凶恶之徒,到底要杀多少人?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这里的遭遇竟与凤凰剑派一模一样!柳青不禁捂住了嘴,呆在当场。
洪彦环目四周,想要找出些许蛛丝马迹,使他能够理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这两个相距八百余里的地方都与自己有渊源,此刻同时遭受劫难,这分明是在说,祸事的根源,在他!可到底是为什么!导致了这深仇大恨?
没有活口,没有线索,只有毁灭!
洪彦想起,李二年有个兄弟叫李大年。大年此人不似二年那般会做生意,而且身有残疾——只有一条手臂,还酗酒,每天抱着酒盅,以至于醉倒在粪池,一命呜呼,留下两个孩子。他清楚地记得,早年养父曾拗不过养母,派洪彦去大年家里,向大年的女儿李璇讨要什么拳谱。具体的他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刘璇是在镇子上开了一家小小的酒馆。
当即,洪彦便带着柳青,片刻便寻见那酒馆。然而他绝望了,因为这里同样是一片焦土!
可是他不甘心,撕下身上的袍子,包起双手,在废墟中不断翻找,柳青不知他在找什么,也帮着翻。
“一具尸体!这里只有一具尸体!”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光亮,“李大年有一子一女,这具尸体十有八九是李璇,那李由,也就是李大年的儿子,想必没有死!他或许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将原委告诉了柳青之后,一阵负疚感笼上心头,想道:“是我吗?害得柳青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他突然觉得无颜面对她!好似下定决心似的,毅然决然地向村外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头也不敢回,却道:“柳青,这一切,恐怕都是我的缘故!”后来,他的声音哽咽了,继续道:“都怪我,若不是我拜到凤凰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师父不会死!承志!柳红!你们都会好好的……”瞬间,巨大的愧疚压垮了他,崩溃地哭了。
柳青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额头贴着他后背道:“不,你不要责怪自己!爹爹,还有他们,都是被那些贼人害死的!你要记得,你是我们凤凰剑派的人!是我们的一份子,你的事便是我们的事!”她的泪水缓缓淌出,沾湿了他的后背,继续道:“你千万不要抛下我,我……我们彼此都是最后的亲人了!”
柳青缓缓松开双手,走到洪彦面前,左手抚着他的脸颊,柔声道:“洪彦,我不怪你,你不要再说自责的话,越是现在,越要同舟共济,找出这些杀人的恶徒,将他们碎尸万段!”
柳青这番话使洪彦又是感激又是振奋,他不知说什么才是,只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久久不能平复。
二人走投无路,只好往金陵城寻他们的大师兄。可是,盘缠不够了,原以为可以在少华山庄得到补充,却落得这么一个惨像。原来那锭银子已经用的精光,洪彦只好将手中的长剑卖掉,勉强凑出一两银子。幸运的是,池州位于长江边上,坐船可直抵南京。洪彦想道:“天可怜见!坐船既快又便宜,多出来的钱或许还能给柳青买一身替换衣裳。”
清晨,两人于池州港坐船。
木船不大也不算小,船主人约莫四十岁,十几岁的女儿和二十岁不到的儿子在船上帮忙。
除了洪彦和柳青,船上仅有一位客人。那人是个中等身材,穿着靛蓝袍子的精瘦汉子,皮肤晒得黝黑,倒是像极了庄稼汉,只不过浑身精气焕发,站在那里,时时刻刻散发着蓄势待发的紧迫感。他在船头迎风而立,手中握着一本书,竟是当下最时兴的《三国志通俗演义》!边看还时不时发出爽朗痛快的笑声。
从池州到金陵,大概一天一夜便能到达。今日行船,尤其畅快,竟是一路顺风。天色刚黑,却已经到达太平府境内,看起来,用不着第二天天明便能抵达金陵。
那个精瘦汉子天黑后便去舱内睡觉,舱内并无床铺,所谓睡觉只不过是平躺在船板上。
洪彦躺在船板,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不停地苦苦思索。便在这时,他耳朵里传来好似有人登船的动静。只听有人用方言骂道:“干他娘的!风这么大,差点就跟不上了!”
“打住!快上来!”这竟是船主人的声音。
“点子睡了不?”
“狗篮子!还不快点!”
洪彦心知不妙,他屏息凝神,悄悄将身旁的柳青摇醒,示意她不要出声,仔细倾听。
大概上来了三个人,他们鬼鬼祟祟打开船舱的小门,摸了进来。舱内一片漆黑,仅有两个通风口漏进来一些月光,却无法照亮平躺在船板上的人。
其中一个贼人拿出火折,呼地一吹,亮起一道微光。
“你要死啊你!打什么火折!?”一个人立刻轻声喝道。
“我看看他在哪儿,别砍错人咯!”方言那人说道。
“看你娘!都杀了!”随即,火折便被熄灭了。
洪彦心知不好,立刻狂喊道:“杀人啦!强盗来啦!”想要叫醒那个精瘦汉子。他的长剑虽然卖掉了,但短剑仍在身上,上船前还削了一根树枝代替长剑,以备不时之需。他左手持木棍,右手持短剑,将柳青护在身后。
那些贼人被洪彦的叫声吓了一跳,其中两个人向着洪彦冲杀过去,另一人则对这那精瘦汉子的轮廓一阵猛刺。只听“嘭”的一声,一个人好似撞破了舱顶,身体倒飞出去,摔倒在船头,嘴中不断哀嚎道:“哎哟妈呀,我的腰!”
围攻洪彦的两人心知不妙,立刻撇下洪彦,先后跳出船舱,回到船头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