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光的照射下,洪彦这时才看清船舱之外三人的模样。那三人都是身穿黑色的袍子,腰间系着一条白布,大概是仍是处于服丧期间。其中一人倒在地上不断呻吟,左边站着的一人老气横秋,手持峨眉双刺;右边一人白胖圆脸,手持判官笔。
那精瘦汉子此时从船舱慢慢走出去,没有丝毫慌乱,双手背负,微微侧着头,看着眼前的两人。
峨眉刺说道:“嘿,秦明!天鹅湖一别,别来无恙!”
却见判官笔对他喝道:“你以为跟他套近乎就能饶你一命吗?”天飘着小雨,风吹着小雨划过他的脸——江湖的气息。
他转而对着秦明,恨恨道:“秦明!赵旭瑞乃是赵普胜将军的后人,为人豪侠仗义。我们这些粗人,虽然在江湖上没有响亮的名号,可是赵老抬爱,收我等为门客。前不久,他老人家六十大寿,邀你赴宴,奉你为上宾,对你百般照拂。可是你呢?!第二天就把他老人家……把他老人家给害死了!”
地上躺着那个腰伤男子,此时也用方言叫喊道:“秦明!哪怕你是鼎鼎大名的‘江雪秦明’,也不能乱杀一气吧!——哎哟!”他喊叫时用力过猛,牵动伤处,又是呻吟不止。
峨眉刺说道:“你若是有什么缘由,不妨说个清楚明白,我本与你无冤无仇……”
“你他娘的是怂了?男子汉大丈夫,死便死,怕个卵!”判官笔对着峨眉刺怒骂道。
峨眉刺皱着眉头看了判官笔一眼,颇为不高兴。
秦明不无忧伤地说道:“我与赵老素有旧情,此番也是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个屁!”判官笔那人一啐,挺着判官笔,一招‘阎王点谱’,笔尖翻飞,竟像是在写狂书一般向秦明打去。那边峨眉刺不甘后人,左手于胸前端平,右手与左手相互呈十字交叉,一招‘推波助澜’,也是向秦明冲去。
洪彦和柳青轻轻挪步到舱口,只看得秦明的侧脸,似乎他是在叹息。
便在那判官笔攻至眼前之际,秦明右掌探出,缠住判官笔,将判官笔一绞,笔势立即停滞!右掌不停,继续向前拍出,一掌击在那人胸口。那人向后连着踉跄四步,退至第五步时,虽是奋力想要站定,但终究力不能支,屁股坐倒,恰好落到那名躺在地上的腰伤男子身上,痛得那人又一阵哀嚎。
紧接着,秦明的左手迅疾伸出,掌尖向使峨眉刺那人的左肘处向下击出,那人双腕本是十字交叉,左肘被猛力挥击,不由得左臂旋转,将右臂臂骨竟是绞断了!断臂之痛,使得他面容扭曲,但他甚为强悍,只是发出一声闷哼。他退回原位,右臂垂下,剧烈的疼痛使得他脸皮不断抽动,右手的钢刺已然掉落在地,只剩左手的那根。
秦明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两拨攻势,洪彦看得面色一凛,极为震撼!他想道:“天下竟有此等人物!”此时他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的真谛。继而他又想到自己的复仇,面对那些凶恶的贼人,到底能有几分胜算?
秦明闷叹一口气,淡淡道:“赵老行事,总以豪侠情谊为先,每逢佳节,必定大宴宾客;每交英雄,必然大摆筵席;有难者求之,必以重金,有不志者求之,必以厚礼。但千金仍有散尽时,如此不加节制,何以为继?”他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最终他还是沦落到了私吞教款的地步!”
“呸!什么私吞教款!欠钱还钱,赵老拿不出,我们就算砸锅卖铁也当为他筹措,岂容你来杀人!?”判官笔叫道。
秦明盯着判官笔那人,冷笑道:“尔等墦间乞余之辈,筹措!筹措!何措之有?!”
那判官笔兀自嘴强,叫道:“哼!便是打家劫舍,明抢暗偷,我等亦可为之!”
峨眉刺瞪了判官笔一眼,喃喃道:“我素有侠名,岂能——”
秦明大笑道:“哈哈,妄你也是个读书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现在你脸也不要了吗?!”他细细打量此人,又轻蔑道:“我知道你,赵老生时,你不以忠言逆耳劝他收敛,反而撺掇他肆意挥霍!只重眼前不看长远,你不是小人,谁是小人?!”
判官笔倏地站起来,怒道:“我三人此番豁出性命,只为替赵老讨公道,小人?!小人?!”
秦明面无表情地道:“你的命根本一文不值!”
判官笔暴跳如雷,将自己的绝学‘雪域狂花’使将出来,身形飘忽,朱红笔尖飞舞,如漫天樱花散落。秦明丝毫不为所动,右掌上下翻飞,将那一片片‘樱花’,尽数接了下来!最后他手一扬,那片‘樱花’,像一块陨星一样朝着判官笔那人额头飞去,一声闷哼,便仰面倒在甲板。只见他额头赫然嵌入了一块朱红,正是他自己手中判官笔的笔尖!
那名峨眉刺一见这个场面,心知秦明之能绝非自己能撼动。他举起左手的钢刺,说道:“好个秦明!我武功浅薄,不能为赵老复仇,便只有去九泉陪伴他老人家啦!”然后将手中的钢刺扎进了自己的脖子!侧身扑倒在甲板上。鲜血从脖中喷溅而出,血腥异常,柳青闭眼颤抖着将头转向一旁。
躺在地上的腰伤男此刻也对着峨眉刺倒下的方位,操着方言说道:“嘿,刚才他骂你怕死,骂得不对!我替他向你道歉!”然后他拿出一把匕首,拔出鞘,如无其事地说道:“你等等!我也来了!”将匕首用力地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看着三具横尸,秦明深深地叹道:“我与你们并无非死不可的仇怨,何苦……”
船家戴着斗笠,慌忙跑过来,整个人紧缩着,颤抖着,走到秦明身旁哀求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他们——”
秦明连忙伸出双手,想要扶住船家,嘴上说道:“该我说对不起才是——”
洪彦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他盯住船家缩在胸前的手,只见那船家悄悄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洪彦大惊,立刻喊道:“小心!”
已经是晚了,匕首已然刺中了秦明的腹部,但他功力深厚,匕首刺入后竟是不能深入。
那船家向后跳开一步,甩开斗笠,亮出头顶的白巾孝帽,狞笑道:“秦明!你今日必死无疑!”
“你爹死于我手,让你刺我一刀,并不过分。那两个是你的孩儿吧,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们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秦明说道。
“死到临头还要口出狂言!你!哈哈哈哈!为什么我们要在船上动手?”船家貌若癫狂,脸皮抽动,“我千方百计打听到,原来名动天下的‘江雪秦明’——不会水!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狂笑。
“我的确不会水!”秦明还是那么冷静。
“我的儿女早就已经将船凿破,你就好好享受这剩下的时光吧!哈哈哈哈——”他叫喊着,向后跳入了江中。洪彦扑到船边张望,那船家早就向岸边游远了。
柳青对这个秦明颇有好感,心道:“此人行事一板一眼,是个极有原则的人,而且言行不似奸诈之辈,我该帮他一把!”她走过去,对秦明道:“别乱动,我来给你包扎一下。”她从自己内襟撕下一条布,然后拔下匕首,舒了一口气,说道:“伤口不深!还好!”然后便将秦明的腰部紧紧裹了一圈,之后又道:“你还是快些找到郎中才好——”随即想起大家同在一条漏船上,说了也是白说。
秦明连声道谢,然后自己撕下袍子上的一条,将伤口又围了一层。
洪彦对秦明道:“在下从小水性极佳,携带一人在水里穿梭不成问题,江水虽急——”
秦明缓缓摇头说道:“追不上的,你携带了她上岸,之后再想回到此船上,已是绝无可能。”
洪彦也沉默不语了。
秦明笑道:“不碍事,你们快走罢!我看那边有灯火,似乎是个港口,此处河面狭窄,到那里估计仅有三十丈,快些走罢!晚了就难了。”
洪彦无奈,只好拉着柳青,跳入了江水之中。他让柳青尽量放松,然后他将左臂从她的腋下环抱着她,逐渐向岸边灯火游去。水势很急,尽管奋力向前游动,却仍是不断被水势冲歪开去,他暗想:“幸好刚才他没有接受,不然我游个来回,带着他,真的一个不好,双双丧命。”
柳青在江中任凭洪彦拖着她,她回头看着那艘船。昏暗中,隐隐看到秦明仍是静静地立在船头,看着水面,她想道:“他是在感受生命最后的时刻吗?”
洪彦此又失落地想到:“秦明连我和柳青二人的姓名都没有问起,难道我就是这么渺小的一个角色吗?”他当然不知,秦明此人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不喜与人结交,对谁都一样。
秦明立在船头最高处,看着江水,估算着水势、风势,又伸手探了探腰部的伤口,深呼吸了三口,使自己尽可能地镇定下来。最后,他猛地提一口气,双足运劲向后蹬出,身体尽可能地向前冲出!
这一跃,尽了他平生最大的努力,竟然跳了十丈之多!可还有二十丈!
柳青看到秦明这一跃,又是佩服又是惋惜——这个武功高绝的男子,终究要落得个葬身鱼腹!
可是!秦明绝非是一般的武功高绝!
只见他身体前倾,双手背负,脚下运劲,使出“步步生莲”这一门功法,将所有劲力都贯至双足,一脚一踏水,借着脚下江水微弱的反冲力继续向前冲去!
柳青看的呆了,连忙拍了拍洪彦,说道:“看!秦明!”
洪彦停下来,抬头望去,也是看的呆了。想道:“他的功夫究竟到了何种境界?居然能够踏水而行!?”
秦明头上直冒汗,顷刻间,他已经踏了三十步,脚下酸软已到极致,身体越伏越低,已经是强弩之末!幸好只差一点了!还有三步!
可就在他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心里一松懈,气息紊乱,牵动了腰部的伤口,他闷哼一声,脚未踩稳,摔入了水中。
柳青惊呼!洪彦也抓紧往岸边游去。
幸而,秦明触手可及之处皆是暗礁岩石,不过是摔了个鼻青脸肿而已。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步蹒跚、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然后远去了。
许久之后,洪彦拖着柳青终于到了岸边。只见岸边有一座小码头,码头门楼上的那块牌匾上写着‘仙人矶’。原来是到了应天府,江宁县。洪彦与柳青决定在江宁县休息至天亮,再启程赶往金陵。
夜里他们在码头胡乱找了个草垛倚着睡了,不想次日清晨,洪彦浑身乏力,嘴唇干裂,眼睛浮肿,病恹恹的。柳青一模他的额头,竟是滚烫,她想道:“难道是昨夜在江水里游得乏了的缘故?”
其实,洪彦自凤阳到池州,再往金陵,一路上都是省吃俭用。为了能给柳青买身换洗衣服,他每餐都是和柳青一样只吃一个馒头。他买馒头,只买两个,却哄柳青说自己早早吃了一个,剩下俩馒头一人一个。洪彦正是腹欲旺盛的年纪,一个馒头怎能顶饱?只能强撑。久而久之,他的身体又饥又虚。昨夜江水凶险,他携着柳青,奋力划到岸边,已是乏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柳青一摸口袋里的铜钱,心道:“看郎中是决计不够的,即便是够了,抓药,熬药,住宿,都是开支……”洪彦对柳青道:“我能坚持,快些走,到了金陵,见了大师兄,便有好转的机会了!现在不是拖延的时候,拖不起!”柳青向来听他的,只好搀扶着他,以那根木棍为拐棍,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行进!
一把短剑,一支木棍,一些铜钱,便是他们两人全部的家当。从池州到江宁,不过一天一夜。而金陵,看似近在咫尺,路途不过原来十之一二,却不知能否真的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