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不凡自从在贵池县外开了那间皮肉客栈之后,囊中资财不菲。到后来客栈被刘鸣与洪彦一通搅和,便一路逃至金陵,想要凭着自己这些财物,圆自己一个官梦。他想着,读书不正是为了做官?赚钱也能做官!殊途同归啊!不过,要靠着上下打点,却只能买到小吏这样的苍蝇肉,算不得什么大官,他心里倒是瞧不上。
时值朱棣登基,人员岗位多有空缺,或是因为增设新衙,又或是因为原本的任职者不屈而被抄家灭门——死者无数,总之其中便有了小人可乘之机。毛不凡便打起了锦衣卫内小吏的主意。走了几道关系,终于遇到了对路的人,他心中窃喜,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如约来到金陵城内皇城一侧金水河附近一间民宅内。他刚进入正屋,便听屋内一个粗嗓子声音喝道:“还不赶紧把门带上!不怕锦衣卫的暗探吗?”毛不凡赶紧低头应了一声,回身将门关上,天色暗沉,屋内封门闭户,更显得黑漆漆的。
“算你赶上好时候!现在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锦衣卫改制,新设北镇抚司,旧镇抚司更名南镇抚司。我家大人刚从北平调回应天府赴任,只要你的意思尽到了,想要哪个,我家大人自会为你疏通。”
毛不凡连声应道:“是,是!只不过,这个价钱……”
“锦衣卫的职位比较抢手呢!典吏管监牢,南镇抚司九人,北镇抚司十人,从九品,五十两!余额不多啦!司吏管文书,南司四人,北司四人,从九品,四十两!令史六名,无品级,二十两!还有吏目一名,从九品,一百两!”
毛不凡本来只打算买个令史做做,可是一听无品级,心中难受,不愿下手。转念一想,买都买了,为何不买个好的?自己也算饱读诗书,对于文案那还不是手到擒来?那么,就买个司吏?他心有不甘,嘴中喃喃自语说道:“这吏目也是从九品,为何贵这般多?”
不想声音大了一些,被那人听到,答道:“吏目就是小吏的头目,乃受锦衣卫经历司管辖,物以稀为贵!没钱就做个打杂的,要知道现在受了罚充的吏员很多,人人都在等着补缺!你若是不趁早,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毛不凡应道:“小人……便买个北司的司吏吧!”
“你很有见识!不过,北司的官职供不应求,要比南司贵个十两!”
毛不凡惊道:“大人!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怎能坐地起价呢?小人——”
只听内厅另一个尖嗓子的声音响起,骂道:“你这泼皮!你以为本官是在与你做生意吗!?本官向来明码标价,多退少补!”内厅的声音逐渐变大,那人显然是走到了正屋,只听他继续厉声骂道:“真是好笑嘞!你买的起就买,买不起滚蛋!”
只听那个粗嗓子劝道:“大人息怒!何必与此等乡下人一般见识!”
那个尖嗓子又说道:“吴学识!我看你最近做事情越来越没见识了嘞!瞧瞧你这带进来的都是什么人?一个个穷酸死了嘞!”
那粗嗓子吴学识连忙叫冤道:“哎哟!我的清廉大人哟!都是中间人给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家有万金,身资颇丰!哪料进来一看,竟是这么些个不长眼的东西!”
尖嗓子又说道:“行了!行了!”他转而对毛不凡说道:“你到底买还是不卖?!”
吴学识也在一旁帮腔道:“你快点!我家大人的脾气可是不好!”
毛不凡心里窝火,却无奈何,怯生生说道:“小人……便买个南司的罢!”
尖嗓子鼻孔之中突然“哼”地一声,又讥讽道:“果不其然是个……”说完又是“哼”地一声。
吴学识连忙说道:“名帖带了没有?包好东西,放在桌上便出去吧!后日便可去南司上任了!”
毛不凡依依不舍地从怀中掏出银两,同着名帖,轻轻奉上,放在桌上。然后默不作声地回身打开门,出去,再轻轻掩上门,低头快步出了宅子。
刚出宅子,他便昂首挺胸,好似突然之间,高人一等了。他看着路人,也“哼”地一声,大踏着步,志高意满地往家走去。
路行一半,忽见路旁树下两人热聊,毛不凡定睛一看,这人不正是铁牛么?
铁牛身穿大红袍,头戴乌纱帽,与一个颇具威严的大胡子武官在树下交谈。毛不凡探头探脑,瞧清铁牛那身赤袍的补子乃是一只锦鸡,嘿!竟是个二品大员!再看那武官,亦是赤袍,上面画着武官的补子,一只老虎,乖乖!也是个三品的大官!
路上走过一名青袍的官儿,见到铁牛,作揖施礼说道:“御使大人!下官有礼了!”
哎呀呀,真是了不得,铁牛竟然成了御使大夫!御使大夫,就是言官的领班嘛!言官,疯狗一样,一般人可不敢惹!惹急了,便要咬你,死都不松口!瞧那大胡子,官样十足,定不简单!
毛不凡有心结交,思忖着,若是官场上得到大人物的提点,那可少走多少弯路呀!他见那青袍官儿走掉,便自己凑近一旁,轻轻喊道:“铁牛!”
这铁牛不是别人,正是景清。景清正与大胡子武官交谈,听见这么一声叫喊,言语一滞,却不去看毛不凡,只是继续与大胡子交谈。
毛不凡以为他没有听见,又凑近一些,殷切说道:“铁牛,你可还记得我?”景清这才转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拉着大胡子边走边说,远离而去。
毛不凡虽然知道如今自己与他天差地远,可是心中仍旧恼怒非常,暗道:“你是个读书人,老子不也是个读书人,你有什么了不起?”
正要走开,忽见迎面走过来一队戒备森严的官差,中间押运着囚车。一个人昂首直立于囚车之内,面貌酷似色目人。毛不凡见识浅薄,并不识得,只想回家。
却见景清与大胡子将囚车拦在一旁,迎了上去,与那色目人交谈。毛不凡心中始怀鬼胎,想道,这些人竟与朝廷钦犯在一起,未必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想来我也是锦衣卫的一员,若是能够揪出几个逆贼乱党,保不定能够升官发财!这是个机会啊!
他慢慢靠近囚车,装作心不在焉,却暗自全神贯注偷听。
只听景清与大胡子关切地作揖,对着那囚车里那人说道:“铁铉大人!”铁铉昂首说道:“我只认识一个叫盛庸的人,何曾认识一条叫盛庸的狗!”他又转向景清,厉声说道:“一朝为官,你却为何别树一帜?殊不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背主投敌,你读书人的气节都给狗吃了吗?!”
那个大胡子武官,正是金陵城破之后率残部投降朱棣的盛庸。他脸色一变,头侧向一边,气的着实不轻,再也不说话。
景清却神情自若,说道:“忠君在于心,何须言表?铁大人自可先行一步,忠者自忠,自有忠臣为君前仆后继!”
“哼,笑话!勿需多言,皆是贪生怕死之辈!吾羞与尔等相识!”铁铉随即向押运官吼道:“囚车!囚车!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莫要迟了上路的时辰!”
囚车再度缓缓启程,铁铉旁若无人,再没看任何人一眼。
景清看着囚车远去,盛庸在一旁摇头叹气。毛不凡心中失望,并没有听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他眼睁睁看着景清远去,进入到一所宅院之内,关上了大门。他正待扭头回家,却见宅院一旁怔怔地站立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翠儿!
那翠儿眼看着那所宅院的大门,欲敲还休。毛不凡心想,难道她也认出了铁牛?又想到,哼!妇道人家,想敲门都不敢!
翠儿在门口呆站良久,终于回转身子,低着头,双手互扣,心事重重的样子。毛不凡喊她一声,不应。加大力气喊第二声,她才惊觉,不耐烦说道:“做什么!?毛病了吗?”
毛不凡被她一顿数落,心中顿生疑团,她这是怎么了?他仍旧以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做派,骂道:“还不回家做饭!在这里杵着做什么?!”翠儿不与她争吵,加快脚步。
毛不凡跟在她身后,也回了家。
第二天,毛不凡心中的魔鬼,仍然作祟。
他瞧见翠儿早早起身,却不见她做饭,而是径自从后门出院去了。他觉得古怪,便跟在她身后。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不是去铁牛那宅子的吗?
果真,翠儿竟是早早来到景清的宅院门外等候!毛不凡心中隐隐觉得滋味不对,却也沉住气,等着瞧。
不出片刻,空中响起一阵白鸟晨鸣,宅门竟是打开,仍旧一身赤袍的景清走出。翠儿见他打开了门,连忙迎上去。景清站在门口台阶之上,翠儿在下。
翠儿望着景清,温柔唤道:“铁牛!……”旋即她又垂下头,喃喃说道:“不,不是铁牛……但……我只认识铁牛……”她重新望向景清,说道:“你还记得吗?我……让船夫把你从河水里救上来。那时候你傻傻的、憨憨的,什么都不知道,叫我姐姐,很听我的话……”
景清不忍斥责眼前这个女子,毕竟是救命恩人。但一直牵扯下去,总是不好,他正色道:“陆姑娘,须知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过去了!请回吧!铁牛本就不存在,请你不要活在幻想中!”说罢,他看了看天色,急忙朝着街道上的一个角落使了一个眼色。
翠儿听了景清的话,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没料到她的铁牛竟是这般冷酷的。可就因退了这么一步,她撞到了一个人。那人似是怀中抱着一只匣子,被翠儿这一撞,竟是摔落在地,匣子一角撞在地上。
那人戴着黑兜帽,披着一件大黑披风,显得人更加高大了。他连忙捡起地上的匣子,一阵风似的逃进了景清的宅院。景清最后看了翠儿一眼,然后关闭了大门。
翠儿在门外伤心欲绝,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忽而,她喃喃自语:“他叫我陆姑娘……是了!我以前对铁牛说过我的名字!他记得!他记得过去的事!”她激动非常,一时间,竟是又哭又笑。
毛不凡见到这个画面,怒火中烧!但是他一口气从鼻孔暗暗哼出,沉住气,想道:天意让我来到这里!天意让我看到这些!这个铁牛,必有图谋!待我逮到他的把柄,一时三刻,便叫他人头落地,何必现在跳出来作妖?
他见翠儿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去,便不去理会她,只是想着千方百计也要听听这两个人在宅子里谈些什么。他人虽然下流,个子却高挑,翻个墙轻而易举。
跳入院内,毛不凡蹑手蹑脚,从花园摸向堂屋,于窗外伏低身子,侧耳贴墙倾听。他是那样的专注,恐怕是读书的时候都没有过这般用功。
只听景清说道:“喝茶吗?”
“不必了!”此人的声音,很是浑厚。
“方才那么一摔,该不会被暗探发现吧?”景清不无担忧地说道。
“此时天色未明,我又时刻提防左右身后,想来该不会。”
“匣子没坏吧?”
“放心,不过有一个缺角,无妨!只不过,你……这样做值得吗?”
“大义当前,岂能以值或不值来取舍?”景清凛然说道。
“你很有骨气!可是你考虑过……族人吗?”
景清森然说道:“我作为言官的第一天,便早已将一切置之度外!现今,我作为十三道监察御史之首,若做不到舍生取义,向死而生,又怎能以身训诫后世?他们又怎能前仆后继,视死如归?死我一人,予大明一个忠肝义胆,何乐而不为?”
另外那人一拍桌案,响亮赞道:“好魄力!”
景清继续说道:“你的宝贝到底带来没有?”
“你看,此匕通体精钢铸造,刃身晶蓝如鳞,剑格金色纹饰,象牙握柄。相传是波斯王子的刺杀之刃!乃是我的一位故友所赠!”
“的确精美绝伦!”景清说道。
“最重要的是它无坚不摧!即便是他有金丝甲傍身,又有何用?!”显然,那人对此刃甚为自信。
景清叹道:“若非我得知那厮有一件金丝甲,也不会等到今日!若能诛杀此贼——”
忽地一声鸡鸣,景清望向屋外,天色已然将明。他说道:“时候不早了,我现在便去早朝,将此图呈给朱棣!你——”
那人说道:“我本是往赴北平,看来今日是不便走脱,便在此静候佳音罢!”
“那好,你等我的好消息!”言毕,景清便收拾一番,往门外去。
毛不凡一听,这是要学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呐!这可是真正的大阴谋啊!太好了!兵贵神速,不可留!当下便悄默声地退回墙边,翻墙而去,直奔锦衣卫!
只留下窗边一抹淡淡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