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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景清

明朝杂记 斗笠熊猫 5817 2024-11-11 16:38

  皇城之内,于奉天门外,鸣鞭唱响,武官在西,文官在东,按部就班列队入御前站毕。武官北向东上,文官北向西上,一拜三叩首。朱棣首先接见入京离京之人,而后便开始朝堂政务。

  此番上朝,已经是刘鸣的第三日早朝。他已晋升为游击将军,正四品,仍旧领三千营右哨军。作为靖难一役中的功臣之一,方才得以站于武官队列的尾端。他觉得甚是繁琐,极不耐烦,想起了往日的闲云野鹤,好不安逸!

  首先便有锦衣卫将身着白色囚衣的铁铉押了上来。铁铉到了御前,也不跪拜,傲首而立。鸿胪寺侍官走过来对他喊道:“大胆狂徒,还不跪下!”

  铁铉背对着北面,不朝朱棣,说道:“本官乃是建文皇帝的臣下,焉能对他人跪拜?”

  那侍官说道:“放肆!御驾在前,你不过一介囚徒,何敢猖狂至斯?”

  铁铉狂笑。

  那侍官甚是无能为力,顿觉颜面无存,指着铁铉吼道:“你!——罔你也是儒生!礼何在?”

  铁铉伸手向身后朱棣指出,大呼:“得位不正!是乃窃国!君子坦荡,何能拜贼?今之朝堂,皆小人污垢也!”接着他又缓缓地,恨恨地吼道:“可笑!——可恨!”铿锵之音,响彻寰宇。朝臣中有几十名建文降臣,心中有愧,大气也不敢出。

  朱棣坐在龙椅,望着远处的铁铉,面无表情,对御座之旁的赤袍男子吩咐说道:“纪纲!”此人正是调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纪纲,现在作为锦衣卫堂上官,立于朱棣之前的西侧。他对纪纲耳语一阵,便见纪纲下去对下属吩咐。不久之后,一名锦衣太监用案几奉着一把小小的钺刀走向铁铉,后面还跟着两名杂役太监。

  那锦衣太监与鸿胪寺侍官交谈几句。侍官朗声宣道:“铁铉,大逆不道,赐劓刑!”

  两名杂役太监上前将铁铉左右拉住,往他肩膀下压,逼他跪下。铁铉苦苦支撑,可是难以支撑,索性屈腿坐于地上。左手那名太监揪住铁铉的头发,右手那名太监扣着铁铉的下巴,锦衣太监便挺刀走向铁铉,左手捏住鼻头,右手握刀对准鼻底,往上一推!

  铁铉感到一阵几乎令他昏迷的疼痛,鼻头往前一皱,忽而便觉得鼻梁一阵寒冷刺骨热辣。他皱紧眉头,双手握紧拳头,闭目咬紧牙关忍受,颤抖着。

  朝臣纷纷侧过头,偷偷看去,由于铁铉背对,所以只看得见地上一滩鲜血淋漓。此时朝堂落针可闻,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刘鸣作为武官,立于东侧。此刻他眉头拧成了一股,心中发毛不止,暗想,此等极端手段,为何要在百官面前施与?

  其他百官心中亦是毛骨悚然。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前几日,在方孝孺被腰斩之前,于朱棣的书房之内,也曾被人以利刃划破嘴巴,扩至耳边!如今铁铉的受刑,不过是朱棣的狠毒手段之一罢了!可是今日,这一切不过还只是前菜!

  只见那名锦衣太监用案几将刀与鼻端下,片刻又将热气滚滚的鼻子端了回来——竟是将它烹熟了!那锦衣太监将其塞入铁铉的口中,妖声妖气地逼问道:“陛下问你,香不香?”

  铁铉对着锦衣太监吼道:“香!忠臣孝子的肉,怎能不香?!”唾沫夹着血渍横飞,惊得那太监退后一步。

  朱棣远远地听到铁铉此言,右手忽地握紧呈拳,心中盛怒已极,沉声喝道:“纪纲!磔刑伺候!”纪纲领命,呼来刽子手,不消片刻,便于朝堂之上将铁铉大卸八块。群臣震动,一个个吓得不敢回头。刘鸣处于队伍尾端,离得铁铉并不甚远,只听得一阵刀斧斫砍、骨肉断裂的声响,心中不忍,只觉朱棣实在过分。

  不待朝堂打扫干净,朱棣便若无其事,对着鸿胪寺侍官使了个眼色。于是乎,那官儿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众人森然,尽皆无事。可有一人大踏步出列,跪于天子面前,朗声说道:“臣启奏!”刘鸣一瞧,可不正是景清。

  朱棣以温和的声音说道:“卿家起来说话!”

  景清仍旧跪着,说道:“臣身为御史大夫,当以身作则,不可僭越礼数!”随即他双手奉上怀中的一只棕色木匣子,置于头顶,朗声说道:“臣得外域鞑靼地势图,今日想要献于圣上!”

  朱棣不动声色,说道:“哦?”

  只见一人大踏步从武官的队首走出,刘鸣不用瞧也知道,是李景隆。朱棣登基之后,李景隆因为金川门献城之功,被封左柱国,加封太子太师。他功劳不及丘福、朱能等人,却位列武官之首。众功臣心中忿忿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只听李景隆于御前跪言道:“臣知鞑靼人,诡谲难测,所得地图难辨真伪。臣不才,曾随已故宋国公冯胜、已故颖国公傅友德,以及已故永昌侯蓝玉,北上伐辽东,与鞑靼部落多有接触,所阅地图无数。臣愿为陛下一验真伪!”

  朱棣说道:“九江有心,准!”九江便是李景隆的字。李景隆得获恩准,起身便朝景清走去。李景隆举止雍容,器宇轩昂,倘若是知面不知心的人见到他,定会以为此人德才兼备,胸中有寰宇!

  李景隆从景清手上夺过木匣,仔细翻看木匣外壳。瞧见木匣一脚有缺,心中暗叫一声——果然!李景隆偷看景清一眼,嘴角闪过一丝狞笑。他拉开匣盖,随手塞在身旁一位文官身上,拿出画卷,又将空匣塞在那名文官身上。那文官又惊又怒,却不敢言。

  李景隆“刷”地一下横着拉开画卷,的确是外域地图不错。画卷甚粗,他连连向外拉出翻阅,开端的画卷垂在地上,不断卷曲成一滩。李景隆的手没有停歇,一直翻看至最后,毫无所获!他心中恼怒,将匣子取过,转而将手中画卷尾端蛮横地塞在那名文官手中,自己带着狐疑,仔细观察木匣内里。

  朱棣坐在龙椅上,不断观察景清。景清镇定自若,神情闲适地看向前方,对身旁的事视若无睹。朱棣心中疑虑消解,对李景隆喊道:“九江!可有不对?”

  李景隆跪下回道:“此图绵延千里,的确是鞑靼地势图无疑,并无不妥!”心中却想道,这个什么狗屁地图,上面都是些竖着的鞑靼文字,我怎么看得懂!?

  朱棣喜道:“甚好!朕欲驱除鞑虏,永绝北部兵患,此图堪当大用!”他急忙伸出左手,吩咐道:“快!收好!呈上来!莫要损失了!”

  李景隆应道:“臣遵旨!”他急忙起身转向那名文官。那文官将方才的木匣盖夹在腋下,双手整理画卷,此刻已经卷起半数。李景隆笑纳了他的成果,将画卷一把拿过,又将木匣塞入他手。然后胡乱将剩余半数画卷卷回,夺回木匣,置入画卷,抢过木匣盖合上。他也不理睬那名文官的侧目而视,双手奉于头前,急趋送往御前,交给御前的小太监黄俨。

  刘鸣心想这小太监年岁比自己还小,竟俨然成为朱棣身边的红人。而且不但朱棣喜欢他,三世子朱高燧与黄俨年纪相若,竟也是拿他当知心朋友一般。

  黄俨将匣子抱在怀中,打开盖子,给朱棣过目。朱棣看了一眼,吩咐说道:“打开!”两旁又走来两名太监,将画卷拉开呈现于朱棣眼前。

  只听朱棣说道:“此图绘制精细,甚是难得!只可惜,上图皆是鞑靼文字!”他转而对堂下说道:“本朝可有人识得此文?”

  景清说道:“陛下圣明!臣虽不识此文,然而个中要冲关隘,山川河流,皆曾详细考查,一一牢记于心。且让臣下为圣上释之!”说完,恭恭敬敬作揖对向朱棣。

  朱棣微笑道:“卿家莫要说诳,此图山山水水,为数众多,莫非你已将其译本抄录?”

  景清说道:“圣上明鉴,臣得此图,不过数日,有心考究,却无暇抄录!”

  忽听另一个声音插口说道:“陛下,景清大人博闻强记之名,甚为远播。相传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且留有一则轶事流传于我等后生之中!”

  刘鸣回头看去,这个三十出头的人,面容清癯,正是三保曾提到的大才子——解缙。此前方孝孺死命不从,不肯为朱棣写诏书。后来便有此人毛遂自荐,为新皇写下《登极诏》,传诏天下。

  此诏概言:奸佞当道,宦官乱政,朱允炆却不能反躬自责。朱棣乃是身不由己,为祖宗社稷故,靖难锄奸。本意效仿‘周公辅成王’,将来还政于侄儿。却不料朱允炆意不能释,竟而阖宫自焚,为天地、鬼神所不容!朱棣再三却之,终受让于天。

  《登极诏》甚得朱棣欢心。从此解缙成为朱棣的喉舌,作为内阁大学士,官居五品。他是洪武二十一年三甲同进士出身,时方二十不到,比景清还要早六年入仕。但所谓“官升辈分长”,景清贵为二品大元,自是他不能攀比,加之年纪又小景清许多,便以后生自称。

  解缙跪下说道:“景清大人幼年,怙恃皆失,寄于外祖母家,后赴国子监求学。见同窗‘爱书而不读书’,欲借书以戏之。同窗有藏书一册,景清借阅之。次日,借而无还,同窗上告。景清持册曰:‘此册乃清灯下寒窗所读’,遂通册背诵,不失分毫!同窗不能诵,羞愧而去。”

  朱棣对解缙说道:“好个博闻强记!解缙爱卿快平身!如此一来,事情便简单了。”他端详了一下地图,然后指着一处,对景清说道:“景清,来!给朕说说这是何处?”

  景清心中雀跃,面容不禁露出了一抹笑容。他忍着膝盖的痛楚站起,快步走往御前。解缙则归入队列。

  便在景清一只脚将要踏上御路的台阶时,在阶下随侍的纪纲伸出手臂将他拦下,只听纪纲说道:“景清大人,何须这般急促?”

  景清心中一慌,心想此人素来狡诈,方才李景隆那番表现,已是对我起疑。纪纲这厮,也来拦我,莫非所图谋之事已被锦衣卫所知?他心中不安之下,额头冷汗直冒,双手垂于身前,左手手腕不禁下意识往怀中腹侧之物靠去。他心中虽是惴惴不安,又想,朱棣近在咫尺,若是功亏一篑,岂不可惜!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锦衣卫正在他府内搜查,只不过府内除了几个仆人之外,一无所获。

  纪纲眼明心亮,看见景清手部的小动作,便已知道景清所重视之物,不是在怀间便是在腰际。他朗声说道:“昨夜,日者报闻,夜之星象,有赤色异星犯帝座!今日,但凡是穿赤袍之人,皆受搜身方能近陛下之侧,连我也不例外!”

  景清看向纪纲,勉强笑道:“星象之言,迷信之道,何可为据?纪指挥使,莫要说笑!”言毕,拔脚便踏上台阶。

  纪纲见景清不从,知道此人定是做贼心虚。一招“何太急”,右手扣住景清的左肩,扳回,左手往他胸口探去。景清惊怒交加,吼道:“好胆!”右掌架住来掌,左掌狠命拍出,直击纪纲肋部。纪纲连使一招“蜻蜓点水”,步子向后急退。

  那边李景隆见这两人交手,喊道:“朝堂之上,岂能容你二人放肆!”话虽如此,但他跳向景清,直取他后背,一招“两肋插刀”,双掌指关节挺立如剑尖,双掌齐下,往景清腰间插去。

  景清见李景隆从背后袭来,一个转身,右手顺势拨扫,将他双臂扫开。武官们见这三人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而朱棣好似隔岸观火,并不阻止。大家心中虽觉得蹊跷,却不敢妄自出手,毕竟不是谁都有李景隆的显赫身世。

  众文官一时间亦是议论纷纷,不再顾忌礼制法度,朝堂之上,嗡嗡之声四起。

  刘鸣与景清有旧,素来敬仰他豪迈,此时为他感到不平。却见三保站在朱棣身旁对自己使了个眼色,摇头阻止。他虽是愤懑,却也不敢造次,只好忍耐。

  反倒是一旁的丘福站了出来,他为人虽然偶尔莽撞,但朴实憨厚,靖难之中,被列为功臣之首。他走出队列之外,伸手对那三人急切唤道:“莫要打了!”,见那三人酣战不辍,叹了一口气,便跪下对朱棣说道:“陛下!——”

  话音未落,只见那边李景隆与景清双掌互搏,打的难解难分。虽然李景隆在战场上贪生怕死,但此刻朝堂之上,并无性命之忧,一时间双掌拍的虎虎生风,简直令人刮目相看。而纪纲对景清施展“旁敲侧击”,要么对他腿窝踢出一脚,要么对他腋下钻出一掌。景清左躲右闪,终于不备,被纪纲伸出的双指,戳中小腹,痛得弯下了腰。

  而李景隆见他胸襟无防,伸手入他怀中、腰间一阵摸索,终于握住一条坚硬之物。景清心知不妙,双手连忙抓住李景隆的手腕。李景隆拔手不动,手腕一抖,将那条东西甩到地上。

  纪纲趁机对景清后背重重击了一掌,景清受伤,踉跄了几步,坐倒在地。纪纲俯身一勾,将那东西抄在手中,一拔刀鞘,一把晶蓝的匕首拿在掌中,引得众官纷纷惊呼。

  朱能听得地上“叮咣”一声,连忙喊住丘福。丘福也瞧见匕首,慌忙住口,对朱棣结结巴巴说道:“臣——臣——”朱棣一甩手,对丘福说道:“回去!”丘福站起,憋红了脸,赶忙走回去站队。

  纪纲将匕首呈上,朱棣拿着匕首,仔细端详良久。闷叹一口气,蓦地将匕首用力甩在地面,发出“啪”地一声!他倏地站起身子,指着阶下的景清,吼道:“朕可亏待于你?!”

  景清盯着朱棣,说道:“燕王对待臣下,素来不薄。尤其对景清,更是礼遇有加,一度互为知己!”

  朱棣的眼圈竟是红了,他又吼道:“既是如此,你不好好做你的臣子,为何反我!?”他声嘶力竭,盛怒已极!

  景清昂首说道:“因为这些都不能构成我支持你篡位的理由!逆臣贼子,便是逆臣贼子!景清不忘燕王,不忘建文天子皇恩,更不忘洪武皇帝的天恩!皇位最重嫡子正统,而朱棣——你有愧!你不配!你难道不记得你的生母不过是一介妾侍了吗?何况你出生在九华山之时,马皇后正在应天府,你如何能是她的嫡子?”

  朱棣最恨别人指摘他的生世!此刻听得景清此言,仅有的仁慈之心也都断绝。他往前疾走两步,龇牙咧嘴,怒目圆瞪,竟是一副恨不得将景清生吞活剥的姿态!旋即想起自己现在九五之尊,不该在众大臣之前如此失态。他闪了闪眼睛,定了定神,吼道:“来人!将这个——这个杂碎拖下去!”一时气不过,又喊道:“纪纲!”纪纲连忙上前听命。

  “朕!命你亲自行刑!磔裂于市!”朱棣伸手怒指殿外,口沫横飞地喊道。说完竟是气喘吁吁,心神犹自难以平复。纪纲领命。

  景清被别人拉起,架着拖走,却听他口中仍然喊道:“前有暴昭、练子宁!后有铁铉、方孝孺!现在有我景清,吾道不孤!——”

  纪纲冲上去,腰劲一扭,对着景清的嘴巴横扫着就是一个肘击,景清口吐鲜血,下巴断裂。景清昏迷了片刻,继而悠悠转醒,喷出口中夹着碎齿的淤血,又开始用舌头在嘴中呜呜乱叫不止,众臣为之一凛。

  朱棣复坐于龙椅之上,看着朝堂之下,静默良久,而后放声喊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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