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的一个小集市。柳青去路旁的铺子买馒头,洪彦撑着棍子一步一挪地往前走着。
在船上与人拼斗时,这跟棍子被震出了裂纹,又由于长时间被用作拐棍,此刻竟‘咔’一声折断了。洪彦一个不稳,扑倒在干硬的泥地上,一时间竟没有足够的力气爬起。他的脸贴着发烫的土地,眼眶中泪星闪动,辛酸地想着:“我洪彦,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柳青买完馒头,又给洪彦要了一碗清水,回头一看,惊叫一声,赶紧放下碗,跑回来扶他。可是洪彦面如土色,已然是昏迷不醒,任凭柳青呼喊只是不应。
此时大路上响起了一片马蹄声,三名黑袍男子骑着快马在路上疾驰而来,为首一人喊道:“锦衣卫公干,闲人避让!”柳青一听是锦衣卫,心里生出希望:“大师兄!只要找到锦衣卫,就能找到他!”
可她抬头一看,耳朵里“嗡”地响起了耳鸣,恍惚想道:“眼前这些黑衣黑甲之人与那天晚上的贼人一模一样,这就是锦衣卫吗!?”
这时候,洪彦躺在大路中央,柳青僵在他身旁。而这三骑锦衣卫乃是快马加鞭而来,哪里还能够躲避!只见为首那匹马的骑手伏低身子,轻拍马脖,马身高高跳起,从洪彦、柳青头顶上一跃而过。
再看第二匹马,马背的骑手也想如法炮制,却不料他的马儿并不曾学过跳障,偏偏他自己又不懂马术,死死拉紧缰绳,将马儿的头拉偏了。那马儿原本好端端跑着,突然脖子被拉歪,身体自然无法平衡,仰着脖子侧身摔倒在地上,将那个锦衣卫抛到田地里连滚了三个跟头。万幸这马儿的头是从右侧仰起来,向路外摔倒,马身几乎是擦着洪彦而过。若是向路内侧倒下,洪彦、柳青二人怕是都要被压死了。
第三匹马落于最后的位置,对前方的状况早有预料。骑手重心向后一坐,扭动手腕轻拉缰绳,他的马儿又颇为神骏,逐渐放慢马步,稳稳地在柳青身旁止住了。
第一名骑手拉停马儿,回身大笑道:“哈哈,看来还是我的马儿更聪明些呢!”
第二名骑手从田里泥泞处艰难地走出来。他浑身上下,从脸到裤腿,甚至靴子里面,全是泥水。也亏了田里刚插过秧不久,还是水满泥软的状态,不然摔下来怕是脖子都断了。他怒极,走到大路上,刷地一下子将雁翎刀拔了出来,架在柳青脖子上。
第三名骑手喝止那人道:“喂!行了!你和他同骑先去,我随后就来。”柳青这才发现,这第三人身穿黑色飞鱼服,而另两人只是身披黑甲。
第一名骑手抱怨不迭,说道:“他好脏啊!”第二名骑手哈哈大笑,收了刀,一翻身上了他的马背,两人推来挤去,吵吵闹闹离去了。
柳青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她不知该做哪个决定才好。只是在犹豫着:“如果自己不向眼前这个锦衣卫求助,那么洪彦可能撑不了多久。可是如果锦衣卫就是灭门凶手,那自己这样做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眼看着躺在地上的洪彦,嘴唇干瘪、发青,面色苍白,她再也无法拖延下去了,一咬牙关,对那个黑衣锦衣卫问道:“你是锦衣卫的?”
黑衣人应了一声,跳下马,又指了指地上的洪彦,问了一句:“他怎么了?”不待柳青答话,他又走向一旁地上的那匹马,查看了它的伤情。估摸着大概是摔断了腿,站不起来了,一直嘶鸣不止。
她冷静下来,对着黑衣人仔细询问道:“你们锦衣卫可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使……使剑!他是我们的大师兄,我们无处可去,所以来投奔他。”她本想说大师兄是使双剑,可凤凰门刚被锦衣卫剿灭,她怕眼前之人看出自己的底细,话到嘴边立刻改口。
黑衣人仍在查看马儿,见马儿已经没有指望,便抽出刀,将它杀死,也就不再有悲鸣了。他回过头,对柳青道:“这个嘛,四十多岁的倒是不多,又使剑的……有那么五六个吧!”
“他是凤阳府人氏,师傅姓柳……”柳青自觉说的太多,声音越说越小,不敢再说下去了。
黑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凤凰剑派嘛!那定是我们的指挥同知——宋川啦!来吧,把地上这人扶上马,我领你去见我们宋川大人!你们俩人,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他快步走过来,将洪彦从地上扶起来,推向马背。由于洪彦昏迷不醒,无法安坐,他只好在马背上将洪彦扶在身前,柳青则跟在马侧步行。
黑衣锦衣卫又道:“你们若是来的再晚一步,就见不到他了!我刚才便是来传递消息的,北平府有急召,需要宋大人即刻支援。”柳青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走着。那人觉得尴尬,又道:“我是锦衣卫千户,申旭日!刚才那俩混小子是百户……”他向来健谈,于是就这么一路走一讲下去。
申旭日领着二人来到宋宅,宅子并不大,仅有一个老仆在家里做些打杂的事情。申旭日吩咐老仆将洪彦安顿到偏房,留下柳青照顾,自己赶忙去府衙寻宋川。
并不多会儿,门外马蹄声响起。只见一位年纪约莫四十岁的汉子率先奔进宅子,见了老仆,连问来人何在,申旭日紧随其后。
柳青正端着一碗清水给洪彦喝着,洪彦勉强用喉咙小口小口咽下。那汉子一见这个情景,心里一惊,对老仆喝道:“请郎中了吗?快去!”然后对申旭日道:“快!去我屋内,将前几日福大送来的高丽参熬一下,搞快些,直接加清水便好!”
柳青将碗放在一旁,站起来对那人拜倒,喊道:“宋川大师兄!”
宋川对柳青柔声问道:“你是小师妹吧,我记得师父有两位小女儿,不知道是哪一位呢?”
柳青心中一暖,回道:“我是柳青!”随即又想起柳红的死,心中如堵塞了一般的难受。
宋川又指着洪彦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们的师弟,他叫洪彦。爹爹还有一个儿子的……那也是小师弟。”
宋川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会搞得这样狼狈?师父他老人家呢?”
柳青眼泪扑簌簌地流出,盯着宋川道:“师兄,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凤凰剑派……不久前,被锦衣卫夷为平地!”
宋川大惊失色,倒吸口冷气,叫道:“什么!?”
柳青恨恨地道:“那天夜里,火光漫天,我与师弟躲入后院假山之中方能幸免。而爹爹和柳红、柳承志全部惨死,无一幸免!那些人身披黑色披风,穿黑甲,不是锦衣卫又是什么?”她双眼盯了宋川半响,又道:“师兄,我看你不似惺惺作态,或许你是真的不知!可是,爹爹和凤凰剑派这仇……”
宋川眼睛来回转动,苦苦思索,凶狠地喃喃道:“锦衣卫里谁这么大胆子!”
他又看向柳青,决绝地道:“师妹,你放心,我宋川决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右手拳头扣于左胸,发出一声闷响。他继续道:“此事绝非是一般的事情!我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地位超然!然而我对此事却丝毫不知,想来,除了锦衣卫指挥使外没有人敢瞒着我!”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愁眉不展。柳青擦干眼泪,说道:“师兄,你身在朝廷,报仇的事,多有不便。只要你为我们查明真相,剩下的事,我和师弟来做!”
宋川长叹一声,说道:“你们心中总以为,我宋川为朝廷效力,乃是贪慕荣华富贵。其实,或许我只是想要换一种生活!”随即,他正色道:“为师父报仇,乃是我们三人作为徒儿当仁不让之事,不分彼此!你们好生在此安歇,我去府衙查探一番。”他快步走出。
申旭日此时端着清水炖好的高丽参回来,好奇地对柳青问道:“宋头儿急匆匆地,怎么了?”
柳青没答话,只是端过他手里的碗,憔悴地道:“谢谢!”申旭日自知无趣,走到院子里去了。
傍晚,宋川从府衙回来,交代申旭日道:“北平之召,等我这边事情安顿好了便会加紧赶去。你带着其他人先去,不要声张。这封信,你亲自交给指挥使。”然后便打发申旭日上路。
宋川来到偏房,见郎中仍在,仔细询问。郎中交代,洪彦的病乃是身体积劳成疾,又经常食不果腹造成,所幸伤寒并不严重,只需好吃好喝,一日三餐,便可慢慢痊愈。柳青甚是欢喜,这许久以来压在心口的石头终于卸去了。
待郎中离去,宋川对二人道:“我回府衙查探良久,可是毫无头绪,这件事,口风甚紧,竟是没有留下半点文函!不过,从马房得知,近一个月来,调用马儿出京公干的有三处,而往赴凤阳的,便只有那队人马!”说到这里,宋川左手拇指一推剑格,将腰间长剑倏地出鞘寸许,眼中寒光闪过,恨恨地道:“甲来!”
他见柳青不明所以,解释道:“甲来此人,往日素来暴虐,曾与我同时任职锦衣卫指挥佥事。此人在锦衣卫资历甚老,不在我之下。今年原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大人升任都督,驻守怀来,而申花落由指挥同知升任指挥使。这样一来,指挥同知的位子便空出来一个。甲来与我竞争这个位子,在武选中以毫厘之差落败,一直耿耿于怀,从此与我不对付。今日之事,必是他公报私仇!”
宋川每每思考问题,都要在屋内来回踱步。此刻他焦躁不已,边走边道:“这几日,你们二人快些恢复,之后与我同去北平,此番或许是个绝妙的机会!”
刘鸣从九华山下来,一路往北,四处游玩,今日来到了北平城外的卢沟桥。
卢沟桥乃是金朝便有的,有“各处桥梁之美鲜有及之者”的美誉,而“卢沟晓月”更是“燕山八景”之一。刘鸣走在空旷无人的桥面正中,一路走一路看,那些憨态可掬的石狮子在石桥两侧似乎都活过来了,小一点的狮子一会儿从大狮子背后冒出来,一会儿又从脚边侧着脑袋,真是有趣!
再往前走便有了人烟。天色虽晚,但仍有一些小贩在做营生。
忽然,听得“噗通”一声,刘鸣急忙定睛看去。糟糕,有人失足落水了。他救人心切,赶过去,扔下身上的包袱,照着黑漆漆的河水就跳了下去!
刘鸣自小在山里长大,并不会游泳。然而他一心只想着救人,以为跳进去然后像小狗那般——头露出来,四肢划动——便能凫水而行,却不料身体在水中左右翻滚,就是不能平衡。他心里慌成一团,越是慌张,手臂越是乱拍,脚更是扑蹬个不停,嘴里已经是咽下去好几口水。
就在他意识模糊之际,感到有一条手臂像铁箍一样将他拦腰夹着,倒提着他。不久之后他便感到自己倒在了结实的地面上。幸好他落水不久,吐出几口水人也便没事了。
背后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哼!不会水还游泳!”
刘鸣不服气,立刻回嘴道:“我哪里……游泳……我……我是救人!”声音却是断断续续,仍没有完全恢复。
“嘿!救人?我在水里只看到一个人跳下来,气竭声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寻死轻生呢!”刘鸣转过头去一看,只见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人家,湿漉的上身光着,用力拧着手里的衣服,裤子上的水还不断滴下,嘴里喃喃着:“磨刀不误砍柴,洗澡不误救人,嘿!……”
“你……原来你不是落水!”刘鸣气极,却也知不能对老人家言语粗鄙。
老人家并不回答,兀自哼着小曲小调,悠然自得。
从远处赶过来的小贩开口道:“他呀是个老疯子,天天都在这永定河洗澡,水性比谁都好!”然后他对着陆续赶来的人群甩甩手,说道:“散了散了,没事……”
那老人家拧干衣服后,对着刘鸣道:“你那个包袱不小,里面衣物带了不少吧!匀我一件,总可以的吧!”
刘鸣见他身无长物,大概也是个可怜人儿,便从包袱中取出两件袍子,一件给了老人家,另一件自己换上。那老人家得了“新衣”,甚是高兴,拉起刘鸣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吃吃喝喝少不了!走走走,弄碗馄饨给你吃!”
馄饨摊的小贩认得这老人家,讪笑道:“不赖,又蹭到一顿!”
老人家笑嘻嘻地道:“三碗!三碗!老样子!”然后深吸一口气,收紧肚子,双手拍拍肚皮对刘明说道:“空空如也,非得三碗不可!”一拍脑袋,似是又想起一件事,忙对馄饨小贩补充道:“给他也来一碗!”
这顿饭,不消说,自然是刘鸣买账。他吃下一碗馄饨的功夫,那老人家连吃带喝早就消受完三碗,顺便还抓着一把花生米,乐悠悠地哼着小曲,不知跑去哪里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