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彦从枯竹山下来之后,牵着两匹马,也赶往金陵。可是路行八十里地,脸上溃烂疼痛难当,鼻中的刺痛越来越剧烈,他不得已之下,只好在溧水县寻了一个医馆。
那医馆中的大夫,见了他伤得如此之重,居然还在外面乘风驰马,大呼‘你真是太不当回事了’。他仔细查看洪彦的伤口,左脸严重灼烧,眨眼都很困难。距离烧伤已经是四个时辰,面部肿胀,咽喉水肿。
那大夫让洪彦坐好,打来清水,将他的面目清洗,擦拭。待擦拭干净,洪彦问道:“大夫,我什么时候才能走?”他的嗓音沙哑着。
大夫说道:“你看看你这样,嗓子也因为受到灼烧而沙哑了!太严重了!你至少要在这里歇息两日!”
“我等不了两日!”
“你这副模样,现在去哪儿都会引来目光,能去做什么?我跟你说,只有消肿之后,涂抹药膏,才算是完成了初步的诊治。在此之间,你不能吃太多东西,最好是喝粥,也不要喝太多水……”
洪彦无奈地说道:“我……没有太多的银子……”他从怀中掏出最后的那点碎银。
那大夫将碎银接过,好言劝道:“这些足够了,我妙手回春,并不花费你许多,好好养伤吧!这里有间偏房,你住两日后,便可以再行上路。”洪彦谢过大夫。
两日已过,洪彦的伤势已经稳定,伤口的皮肉已经结疤,黑红的一片。他在医馆内的矮墙坐着,突然发现墙角挂着一个可爱的小猴面具。他将那个面具拿起来,戴上,又摘下,心想,若是在街上戴着这个面具,莫不是要被人笑死。
他将那个面具放回原处,却看见一个年轻的妇女,领着小娃儿从他身后快步走过,他自知面孔吓人,连忙背对着他们,不愿他们看到自己的脸。
第三日,他收拾好行装,带着涂抹的药膏,正待要出房门,却看到窗口处放着个白色的物件。他拿起一看,呵,是个半边脸的面具,朴实无华。他虽不知道是谁送的,但至少明白这就是送给自己的,当即套在头上,将半边伤脸遮住。
他向那位大夫告辞,那大夫见他戴着个面具,说道:“很好,有了这个东西,就方便多了!”随后交待了他一些忌口的食物,还有些零碎的事项,最后还退了他几十文钱。
洪彦从医馆出来的时候,眼泪差点掉下来。他遭遇的劫难太多,遇见一位好人,难免感动。
他牵着两匹马儿去马市,想着将马儿换些银两。可是这两匹马儿,一匹是自己的马,另一匹是柳青的马,都不舍得卖,左右为难。他思来想去,还是将自己的马儿卖掉,留下柳青的马儿。他的心中并没有想得很清楚,或许只是心中隐隐不舍,将这马儿当成了她吧。
然后,他怀揣着卖马得来的六两银子,往金陵去。
金陵城内,一间烧毁的破宅前,洪彦站了好久。然后他转身离去,来到锦衣卫南镇抚司府衙外。这里原是锦衣卫府衙的旧址,现在挂着南镇抚司这几个大字,令洪彦感到一丝陌生。这里比他记忆中冷清了许多,往日里进进出出的‘缇骑’也都不踪影。正犹豫不决之际,他眼瞧着门里走出一个瘦高的人,书生打扮,气质阴鸷,好似认识。
他脑中苦苦思索,锦衣卫不曾有过这个人。那自己是哪里见过的他呢?对了!是贵池县的那家客栈,此人便是那个客栈的老板——毛掌柜!
洪彦在府衙门外堵住毛掌柜,说道:“喂!你可还认得我?”
谁知那毛掌柜此刻气派十足,眼睛翻了个白眼,说道:“滚蛋!要饭也不长眼睛,不知道我是锦衣卫的吗?”说罢拔腿便走。
洪彦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抓他回来说道:“你忘了贵池县的案子了吗!?”
毛掌柜吓得缩了脑袋,回头看着他说道:“你……你是……那两个臭小子!”
洪彦冷哼一声,说道:“我便是我,怎会是两个臭小子?”他手上加了力道,掐着毛掌柜的脖子,问道:“你这贼人,怎么竟也成了锦衣卫?难道管事的都瞎了眼吗?”
毛掌柜挣脱开洪彦的手,说道:“什么管事的!?我便是管事的!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我说话?知不知道我现在是锦衣卫——经历司——七品经历!”
洪彦见他不识好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牙牌,在毛掌柜眼前一亮,说道:“睁着你的狗眼看清楚咯!”
毛掌柜一瞧,这个牙牌呈八边形,上部还嵌着个挂绳子的半圆,正是锦衣卫的特别牙牌。再看上面的文字,嘴中念出声,道:“锦衣卫……壹佰贰拾六号……右千户所千户……宋玉!”他大惊失色,连忙作揖说道:“原来是宋千户!失敬!失敬!下官毛不凡有礼!嘿嘿……有礼!”
洪彦将牙牌小心收回怀中——这是当年为了杀甲来,宋川送给柳青的牙牌。洪彦原来也有一个,可是早就遗失。柳青生前一直带在身上,现在流落到洪彦手里,以作睹物思人之用。
他说道:“我问你,宋川同知呢?”
毛不凡说道:“宋川大人莫非是您的亲戚?他呀——”他摇摇头,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府宅着火,宋川大人恐怕是劳累过度,睡死过去,没有来得及逃出,连着那名老仆也被烧死了。”
洪彦说道:“你真是井底之蛙!宋大人武艺高强,哪怕是火烧眉毛了,也能脱逃而出!这件事定然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怎么,锦衣卫的长官死了,没有人去勘验吗?”
毛不凡说道:“怎么没有!此事乃南镇抚司主管——萧谭佥事亲自结案,不会有错的!”
洪彦思忖,这个萧谭是何人,怎地从未听说。他问道:“他今日可在府衙?”
“在的,在的,南司现在主管军部以及卫内的军纪,事情较少,他总是在屋内读书。”
洪彦听毕,下定主意要进去当面质问萧谭,当下对毛不凡一侧头说道:“去吧!”
毛不凡刚待离去,又被洪彦手臂拦住,只听他再问道:“翠儿——还好吧?”
毛不凡心中酸楚,紧蹙眉头,痛心疾首地说道:“她死了!”
洪彦一惊,这回又揪着毛不凡的头发,厉声喝道:“定是你这王八羔子逼死了她!”
毛不凡哎哟直叫,哀求道:“宋——宋千户——宋大爷饶命!我冤枉啊!”说着,眼泪鼻涕齐出,直流而下,好个可怜的模样。他撇着嘴痛哭,哭诉道:“那贱……翠……翠儿她心里头有了别的男人!”
洪彦一听,暗自揣摩,难道她心里有我?当即骂道:“有了别人又怎样!?你便害死她吗?”
毛不凡再度喊冤,说道:“不——是!她是投井自尽的!只因她的心上人——”洪彦以为毛不凡接下来马上就要提到自己名字,心中期盼。却不想毛不凡喊出的名字居然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心中不是滋味,却也只能听下去。“——景清,命丧黄泉!”
“景清大人怎么……不对吧!?”
“哼,你可知景清是谁?你决计想不到!——那人就是我客栈里的傻子!憨子!铁牛!”说罢毛不凡竟然矫揉造作地哭天抢地。
洪彦只觉得翠儿真是可惜了。他厌恶毛不凡此人龌龊,便撇下他,自己进入南镇抚司府衙之内去了。
府衙之内,什么都没有变,只是空空荡荡,更显冷清。
他轻车熟路,径直走到了当初属于宋川屋外。说道:“属下宋玉,求见指挥佥事!”
“进来!”这个声音竟是分外年轻。
洪彦打开房门,进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来,喊道:“李——李由!?”
萧谭说道:“我还当是谁来为宋川报仇呢,原来是你!怎么,这么惊讶做什么?”
洪彦说道:“我知道你没死!可是……你怎么会成了萧谭?还成了锦衣卫的指挥佥事?还有,宋川——”
萧谭厉声喝道:“那还要拜你所赐才是!要不是你在贵池县之外施展‘魔功’,被两个蟊贼告到锦衣卫,我家,我叔家,也不会被你这个白眼狼害的家破人亡!”
洪彦痛苦地说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对……对不起!”
“对不起?你配吗?别说对不起分文不值,就算一字千金也换不回我的姐姐!你能明白吗!?”
洪彦摘下自己拿半边面具,说道:“你以为我想吗!?我很不死自己死,换所有人活着!你以为我的经历就比你好吗?你看看我的脸!你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而我不过是蝼蚁一样的贱民!”
萧谭狞笑道:“哼,你这也算因果报应!”
洪彦淡淡问道:“宋川是你杀的吧。”
萧谭答道:“不错!他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你应该高兴才对。我知道你与凤凰门有渊源,但仇便是仇!”见洪彦默不作声,萧谭又说道:“要知道他烧了我家之后,我流落街头,靠着乞讨才来到金陵。不得已之下,寻了个样貌相似之人,偷了他的‘浮签’,改名换姓,终于高中进士,才有了今日!我想,你不曾吃过吧——那馊的发臭、发酸的冷饭剩菜!那滋味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作呕!”说到动情处,他身子也颤抖了。
洪彦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你竟然也是这般不容易啊!”
萧谭终于有些不耐烦,说道:“好了,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女真骑兵之中,有个叫刘鸣的游击将军,你该知道吧?我——要他死!”洪彦凶狠地说道。
“那你来得晚了一步,他已经死了!”
“死了!?不可能,前几日,我才被他害成这副模样!”
萧谭又端详了洪彦一眼,戏谑道:“这副尊容,难怪你恨他。放心吧,我会为你留意的。据传刘鸣死的时候,营内的人都被调开了,如此遮遮掩掩,里面必定有文章。”
洪彦抱拳说道:“多谢!——我现在该叫你李由还是萧谭?”
“李由活得太痛苦,还是做萧谭吧!”萧谭叹道。
洪彦说道:“那好,萧谭,每隔五日我便来看看有没有刘鸣的消息,先告辞了!”
萧谭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这就走了吗?”
洪彦不解地问道:“不然?”
“把魔功的法门留下!”萧谭话音刚落,便急速蹿至洪彦面前,使出‘霸王无双’,两手翻飞,横扫斜插。洪彦大惊之下,急向门口后退,拔剑出鞘,使了一招‘凤引九雏’,也是剑化出数股剑影。萧谭毕竟是赤手空拳,不好与兵刃相敌,向后跳开。
洪彦说道:“你使得也是‘霸王无相功’?”
“不错,当年我爹专修进攻的招式,而你爹专修防守的招式,两人一攻一守,方才齐心协力攻入皇城。”萧谭狐疑地看着洪彦,说道:“你的‘魔功’呢,怎么不使出来?”
洪彦颇觉惭愧,只好闪烁其词说道:“我……一言难尽,不说也罢!总之,我破功了——”
萧谭大笑道:“你定是受了女色!”洪彦不置可否。萧谭继续说道:“反正你也用不着这门功法,不如将它写下来,让我将其合二为一……”
“我拒绝!”洪彦干脆地说道。
“你放心,我练成了也不会杀你——”
“所有的灾难都是因为这‘魔功’而起,我不会将它传给任何人,你也不例外!”洪彦再次拒绝。萧谭怨恨地盯着洪彦,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这时门外有人禀告道:“萧佥事,外面有人求见,说是大人您的家乡人——”
萧谭不耐烦地说道:“我没有什么家乡人,你将他们赶走!他们要是不走,你就找个罪名将他们关进大牢!”
门外的人听完赶紧离去了。萧谭这才开口对洪彦说道:“你现在最好快些消失,否则……我会叫人将你拿下!”
洪彦也不答话,打开门退出房,离开了。
走到门口,他看见几名乡人与锦衣卫推搡,兀自不肯离去。他想着,这些人再闹下去,牢狱之灾怕是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