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独自在路边草棚搭起来的客店歇脚,稍显落寞,双眼时不时看向两旁的来路。
一个精瘦的中年人看到了古灵精怪的霜儿,心里思忖:“这个小姑娘,用来作为我的第一百张收藏品实在是恰当不过了!”他走到霜儿的桌边坐下,故作高深地问道:“小姑娘,你可知我是何人?”
霜儿对他一瞥,答道:“知道啊!”
中年人不满意地用沙哑的嗓音继续说道:“小小年纪,怎能胡说八道呢?”
霜儿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老大不小,不分青红皂白,你怎知我是不是胡说八道?”
“嘿!这丫头……”他左右伸开双手,说道:“好吧,你说说看,我是谁?”
“你貌岸然——”霜儿越说越快,“——光天化日搭讪可怜无助的小姑娘,图谋不轨!姓流名氓!”
“你!——”中年人被一阵羞辱,气的右手暗暗运劲。
小小捉弄了一下,霜儿心情畅快许多,看到中年人恼怒的样子,她欢乐地笑了。
那中年人见到霜儿语笑嫣然,不禁怒气消减大半,但口中兀自有恨恨之意,说道:“臭丫头,果不其然是胡说八道!”
“哈哈——”霜儿眼珠滴溜溜乱转,笑道:“千面郎君,裘威——裘大侠,行侠仗义,义比天高,智勇双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实霜儿一瞧见裘威,心里便在思忖,这裘威在江湖上恶名远博,专做杀人越货的勾当!随身携带的百十张面具,全都来自他刀下亡魂的血肉面皮,以秘药涂抹风干制作而成。江湖恶人无数,而裘威独列众恶人之外,只因他手段残忍,连大恶人都不愿与他为伍。他与我谈话,必定有所图谋!
听到霜儿给他戴的这顶名不符实的高帽,裘威不禁大笑,说道:“我阅人无数,却未曾见过你这般嚣张的小姑娘,嗯……你……很不错!”边说还边点了点头。之后他又严峻地问道:“你是如何看穿我的身份?我这张脸——甚至连他的枕边人都看不出来!”
“恰恰就是枕边人才看不出!试想,平日里,这张脸在眼前晃来转去,没有个二十次也有十八次,看也看厌了,怎会仔细端详彼此呢?要知道,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床里床外呀!”霜儿绘声绘色地跟裘威分析。
裘威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喃喃道:“有道理啊!”
霜儿继续说道:“你若不戴面具我是绝对不识的,可你偏偏戴上了天下闻名的面具,这岂不就是在向大家宣告‘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裘威撅了噘嘴,心里不是滋味,恼道:“哼,你把我的易容术说的一钱不值,到底是哪里有破绽?”
“你的面具取材真真切切,甚至嬉笑怒骂都很自然,可谓是天衣无缝。然而它与你自己面部的贴合却有些瑕疵。看得出,下巴、脸颊、耳朵这些贴合处都被你精心打磨过,然而额头与头发相交之处却有一些细小的褶子。”
裘威长叹一声,说道:“头皮的肌里终究和脸上的肌肤不同,难以贴合!可是又不能贴的太低,不然额头的表情便会与头顶出现明显的裂痕,白白毁掉一张脸!”说完,他在脸部四周一抹,然后在脸上轻轻一抓便拆下一张面皮,再手一抖,那面皮便从手上消失不见!
摘掉面具的裘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微微有些龅牙,瘦瘦的脸,倒是有些书生气质。他不无得意地说道:“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身份,还活着见到我真面目的人!”
霜儿故作奇怪道:“我看你也不像传言那样是恶人中的恶人嘛!摘下面具也是一表人才呀!”
裘威竟然是脸色一红,尴尬甚至是有些腼腆地一笑,然后正色道:“天下人说我凶残,可是我与那些收钱办事的人有何不同?”边说边向霜儿摊开双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别人花了大价钱请我杀人,食君之禄,我便忠君之事!非是我嗜血,只是生意嘛!”说完两手一收,摆出一副‘你懂的’样子,看着霜儿。然后还觉得意犹未尽,又说道:“他们还说我,什么……什么……穷凶极恶……”
霜儿接口道:“伤天害理!——灭绝人性!——丧心病狂!”
“对,差不多就是这些,怪我取人面皮。你说说,人都死了,还要脸干嘛!?”裘威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他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唯有他自己的见解才是对。
霜儿哑然失笑,然后讪笑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太肤浅,哈哈哈哈……”霜儿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道这个人简直是精神错乱!此人行事怪戾,难怪是恶人中独一档!她一边同他胡言乱语,一边盘算怎么才能虎口脱险。这时,她埋怨起赵振来,这个胡小子,真不会挑时候,偏偏不早不晚,这个时候……
裘威觉得霜儿聪明伶俐,能言善辩,颇得自己欢心,便有了惜才之意。他一本正经地对霜儿说道:“小姑娘,我觉得你很适合做我的徒弟!我行走天下二十载,内力、武功比我高的不在少数,但我引以为傲的易容术却实实在在天下无双。我孤家寡人,不愿这门绝技失传,你很不错,我便传给你罢!”
霜儿慌忙捂住耳朵,急急喊道:“不听!不听!我已经有了一个师父,怎能再给你做徒儿呢?要知道,我师父比你还要穷凶极恶!他这人打小便拈花惹草,美其名曰收为徒弟,然后便要糟蹋他的徒弟并且杀掉!他还告诉我说,我已经是他第一千零一个徒弟!我听他自称是什么‘天下第一贱’呢!”霜儿说道这里,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脸上表情古怪,裘威还以为她是害怕得脸都扭曲了。
霜儿接着说道:“他若是知道我又拜你为师,定要扭下我的脑袋,说不定还要拧你的脑袋!你若执意要收我为徒,必须先杀了他才行,不然我一个字都不敢听!我宁可多活一天再死,也不愿被拧掉脑袋!”
裘威被她这一串连珠炮一样的话搞得有些糊涂,他并没有全听明白,只是稀里糊涂认定——要先杀一个人才能收她为徒。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道:“哼!连我也是为财钱杀人,他凭欲望就要杀人,着实坏透,他还……他还要祸害妇女,简直岂有此理!走!……你带我去找他,我现在就杀掉他,看看到底是谁拧谁的脑袋!”
霜儿领着裘威从竹林往回去的路走,希望赵振能走的慢一些,能够追上赵振。她不曾料到赵振出了竹林后,还是心里不舍她,又回头寻她。但他思量着要给她一个惊喜,便绕道往前方追赶,全速前进,想要到霜儿前面等她。这么一来一去,两人就这么南辕北辙地错过了。
裘威功力深厚,霜儿全力施展,却仍然不及裘威的闲田信步。裘威还品头论足地说道:“这个小姑娘,轻功不太行……嗯……太瘦了,得多吃……”气的霜儿直翻白眼。
霜儿一路狂奔却没有见到赵振,心里思忖:这个傻子,要是真的负气而走,不至于会施展轻功赶路,令人追都追不上。现在寻不见他,十有八九他没有回去,而是在偷偷地跑到刚才那客店的更前面处等我!她心里一喜,但随即又开始抱怨起来——哎呀,又要走回头路!
她对裘威说道:“我那师父行踪飘忽不定,这里见不着,那肯定是在另一个地方!”
裘威说道:“这么麻烦!不若我们边走边教,反正你那个师父一定打不过我!你迟早是我的徒儿……”他求徒心切,便从人皮面具的制作开始,一一讲解起他的易容术来,。
霜儿刚听了两句,立刻又叫道:“哎呀,我不要听,那种东西怎么下得了手!”
“你不想做?那也无妨!反正我也有一百多张面具,大不了统统给你!面具嘛,我再做就是了!”他豪爽地一挥手。
“那种东西,我想起来就肉麻!要是戴在脸上,我一身的皮肤都要起丘疹,从下到上,唯独脸上没有,岂不是立刻露馅儿?”霜儿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你要怎样!?易容术,讲究的就是这个材质,要是有别的材料,我也不兴去扒人家的脸……”裘威粗着声音,没好气地说。
两人一个,一个自顾自地讲着,一个漫不经心地听着,就这么一路说个不停。渐渐地,随着西沉的太阳,又回到了竹林。
竹林有一棵最高最大的竹子,赵振迎风而立,斗笠却已背在身后。霜儿一见,心中弥漫起暖意,喃喃说道:“西方亮了。”他见到霜儿进入竹林,便跳了下来,喊道:“我在前面寻你不着,就知道你定是回去找我了”,言语之中不禁喜出望外。
霜儿心里也是一甜。身旁的裘威则侧过头,一甩袖子,手在脸上一扫,悄悄换上了一张面具。
赵振此时才意识到霜儿身旁还有一人。这个人,身材颀长,面如冠玉,貌若潘安。赵振心里发酸,自己虽然颇具风采,但与这人比起来,难免相形见绌,心里暗暗生出自惭形秽之意。
裘威对自己这招先声夺人,颇为得意。他用清亮又有些浑厚的男低音,开口说道:“小子,你就是那个淫贼?”
赵振丈二摸不着头脑,眼前这人相貌不凡,但言语粗俗不说,哪儿有一开口叫人‘淫贼’的?他又酸又气地问霜儿:“他是谁?”
霜儿胡闹的心又被勾起来了,她眼睛这边瞅瞅,那边看看,就是什么都不说。
裘威说道:“你不用逼她,她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杀了你,她便跟我走……”
赵振一听,深吸一口气,差点脑子被自己这口气憋晕过去。他‘锵’地拔出宝剑,指着裘威,怒道:“你……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要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裘威哈哈一笑,说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年轻嘛,就要多看、多听、多做,最重要的——是少说话!”说着,眼中凶光一闪,使出幽冥鬼爪,便向赵振打去。
赵振见他掌势诡谲,下手毒辣,不敢托大,将太极剑施展开来,守个水泄不通。
裘威不是傻子,以空手对白刃,几番交手过后讨不着好处,心里骂道——这小子难不成真是他娘的天下第一剑?然后心里打起了歪主意。他且打且退,待退到霜儿身旁,手搭住她的腰身,便要将她掳走,口中还喊着:“这个小子自称‘天下第一剑’,果然有两把刷子,我愿饶他一命!但你终究要做我的徒弟!”
赵振一看,这可不得了!他剑招一转,再度使用家传的剑法‘长江三叠浪’,往裘威刺去。此剑一往无前,尽得其父真传,好似整个空间之内,唯有此剑在劈风前进,而旁的一切都已凝滞!
裘威感到如芒在背,心中大骇!此刻唯有松开霜儿,偏转身子躲避。纵然是他轻功高绝,剑锋依旧是擦破了他的脸皮。
天色已经发昏,裘威立在赵振三丈远处。赵振隐隐约约看到对面那人右脸下方的面皮向下翻出,颇有触目惊心之感。
裘威平静地用他自己的声音说道:“后生可畏!”然后他转而对霜儿叹道,“小姑娘,希望有缘再见吧!下一次,你可不要再欺骗我了。”然后便跃上竹林枝头,踏竹而去了。
霜儿追上几步,得意地喊道:“我跟你说过他是‘天下第一剑’唔!”
只见从天上抛下来一个包裹,落到了霜儿的怀里。霜儿打开一看,“哇呀!”一声惊叫了出来。赵振接过一看,里面竟是一沓人脸!粗略一数,少说也有几十张。还有一本小册,写着《容易》二字。
赵振和霜儿又言归于好,坐在一起,品尝着也不知从哪儿买来的糖葫芦。
霜儿说道:“一直忘了问过,你是怎么会使太极剑的?那不是陈家的家传功夫吗?”
赵振说道:“我五岁练剑,七岁爹爹便将我送至开封府温县的陈家沟。那时陈家刚从山西迁移至温县,因为村寨饱受山匪滋扰之苦,便开设武学社,广收门徒,将本不外传的太极剑、太极拳教授于外人。”
霜儿哂笑道:“亏你还天才,在陈家沟练了十年啊!”
赵振怒道:“我何曾说过我是天才?我五岁开始,每日练剑不辍,勤奋第一,名师第二,天分第三!”
继而他认真地说道:“我师父曾说,练剑,突出一个努力!其实天下之事,莫不如是。光是有天分,拿起剑来虽是得心应手,但细节总会有差池。剑艺,就是讲究精益求精。一个人,就算再笨,只要他刻苦练,按着师父的指点坚持下去,就能在出剑的时候做到更快,更准,更狠!哪怕他再不会变通,也能凭着精湛的技艺闯出一番名堂!疏懒的天才往往死于非命,刻苦的常人却能在剑尖刀口寻得一丝生机。”
霜儿仍是不以为然,说道:“我就不信一个资质笨的人能练得比天才好!天才嘛,随便练练,就可以躺着赢咯!”
赵振稍显落寞地说道:“你可知,我初入陈家沟,总是被人压了一头。我七岁入师,自以为天资无敌,却输给一个左右不分的人!不但如此,他也有些口吃,遇事总是憨笑,学一招总是比别人慢片刻。而练会一整套剑法,更是需要别人两倍的时间,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人的资质。”
他仰望天空,继续说道:“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每次师父考察,他总能高我一筹,我怎么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因为腹痛起夜,却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穿衣趿鞋。我很是好奇,跟着他后面,只见月光之下,那人竟拿着木剑,一招一势独自演练起来!”
霜儿接口说道:“那人便是那位压你一头之人么?噢!难怪你对东方亮那么维护,只因他使你想起了故人。”
赵振微微一笑,说道:“不错!那时起,我便与他相约在月下习剑。得益于此,我十四岁便已出师,只学了七年,可不是十年。我一回到家,我爹对我说,你除了没有经历生与死的历练之外,已经具备了天下第一剑的所有条件!然后便将剑传给了我。”
霜儿一脸嫌弃地说道:“你就吹牛吧!上次明明说这把剑是你求着你爹传给你的!”她蹦跳着走开,又问道:“现在你打得过那人吗?”
赵振神气地说道:“他练,我也练!后来他就慢慢打不过我了。”
霜儿说道:“那还不是说明天才胜于常人?”
“你怎么总是喜欢钻牛角尖呢!重点是他的努力使得他胜于旁人!”旋即赵振叹了一口气说道:“有时候,我为他感到可惜,因为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他见霜儿往前越走越远了,边追赶边招手说道:“你别走那么快啊!”
便在此时,竹林深处中又冒出来一个人,此人身材不高,穿着一身黑色锦袍。霜儿瞧见了,不禁喜笑颜开,亲热地喊道:“王伯伯!这么巧!”
王伯伯阴沉着脸,说道:“你在外面胡闹这么久,也该回去了!你爹现在到处寻你,天下就要有事情发生了。”
赵振忙赶过来说道:“她哪儿都不去!”
王伯伯看着赵振,不悦地说道:“想必你便是赵乾的儿子——赵振吧!你这么久不回去,他一定很失望!”
赵振不料此人似乎是识得他父亲,微感诧异。霜儿轻轻拉住赵振的手臂,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要……回去了……”
赵振难以置信,心如刀绞,追问道:“为什么?难道你舍得我吗?”
霜儿以轻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对你说过的…我始终都会离你而去…”她并非故作小声,实在是心中难过,有气无力。
赵振蹙着眉头,盯着霜儿。他看得出来,霜儿,是悲伤的,是不舍的,却又是万不得已。
王伯伯威严地说道:“霜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形势所迫,你该分清孰轻孰重!”
赵振听得此言,倏地转向王伯伯,怒道:“难道她的人生便是轻的?难道非要为了别人才是重的?难道人活着,不该为自己而活?”
王伯伯被他一番抢白,顿时吹胡瞪眼,却一时语塞,只说道:“你!……”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恨恨地说道:“你小子虽然厉害,但我也不怕你!要知当年老夫,人送外号“碧洗银枪”!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说完,拂袖一甩,怒哼一声。
见赵振剑拔弩张,霜儿急忙劝阻说道:“别……我有我该做的事,这是我从小便已经知晓的。而且,我小时候,就一直很想那一天快点到来。现在…也是一种得偿所愿了吧……”霜儿说着说着,自觉言不由衷,眼圈一红,两行泪珠滚落下来。
她那王伯伯不再说话,转身离去,霜儿忍痛舍了赵振,快步跟上,一步三回顾。
赵振依依不舍,远远跟在后面。
王伯伯眼看着前方,并不回顾,淡淡说道:“这个孩子,好可惜啊!看得出来,便是死,他也会随你而去。”
霜儿悲伤不能自已,捂住脸,哭成泪人。
赵振一路跟随,瞧见霜儿上了一条大船。他也急忙去雇船,却被告知,所有的船,都已经被那位王大官人包下,谁都可以乘坐,唯独赵振不能!眼睁睁看着船已经启航,赵振心中无奈感慨道,倘若自己会驶船,早就去夺船了!
他只好在岸边追着船跑,船行一里便跟一里。可是大帆船乘风破浪,奔驰如飞,他不过一介凡人,又怎能追的过。他没有放弃,轻功全力施为,直跑到面色苍白,心脏剧烈抽动,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瘫软在树下。霜儿躲进船舱,不敢去看他,自己趴在床铺上,默默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