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要考虑好,一万银元,你可以换很多东西。婚礼风光大办,乡下的姑娘你可以娶几十个,城里富家的姑娘你至少可以娶十个之多。把这些钱拿去买地,上好的水田能买上百亩,光是收租就够你吃一辈子。或者如果你有路子,可以去买官。买个团长差不多也够了。我听说,黑市上有可以雇的杀手,都是些亡命的逃犯,给他一百个大洋他就能帮你把仇家灭绝户。一万银元,有这些钱,你可以有许多漂亮的妻妾、人人羡慕的田宅、高官厚禄,谁招惹你你就可以杀死谁。你确定要用来赎我?”白鲤直视瘦四指的眼睛,慢慢地说着,每一句话描绘的图景都充满诱惑,“看你像烟鬼,吸大烟一万银元也够你吸到死了,你甚至可以把几条街上的烟馆都买下来,让小厮们伺候你。你确定……要用这些钱来赎我?”
瘦四指听的一愣一愣的,没想到白鲤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瘦四指记得白鲤是个看上去很高傲的女孩,她不理会别人,偶尔说句话,语气也非常冰冷。总之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气。像一块不化的坚冰。如果她愿意跟谁闲聊几句,大概是有很多年的交情。
白鲤说的话都是让人打退堂鼓的话。像是劝瘦四指不要花钱赎她。
难道她不喜欢被赎走吗?
瘦四指一直觉得白鲤在这里没有尊严没有自由,觉得白鲤不会喜欢这里,才决定赎走她的。但她或许习惯了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呢?在这里待久了,反而觉得离开这里无法谋生?
“你不想走吗?”瘦四指认真地问。
“不想走?当然想走。”白鲤却一口否决,摇头,“这里就是个漂亮的监牢。”
瘦四指默然,白鲤的形容很贴切,这里虽然华贵,但对于白鲤这种人不能随意进出,受什么罪都要忍着,的确就是监牢。监牢再漂亮也是冰冷的。不会让人喜欢。
“那你为什么说那些呢?劝我不要把你赎走吗?”瘦四指反问。
“我不是劝你不要赎我,我是不希望你后悔。希望你考虑清楚。”白鲤说。
片刻的沉默,瘦四指说:
“没想到你在这种地方住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善良。”
“善良?”白鲤微微有些惊讶,“我只是不坏吧。”
“你也看出来我是烟鬼了。我的身体已经败掉了。我还能活多长呢?你先前说的那些都很好,但我没有几年的命享受了。”瘦四指笑着,笑容里却露出凄惨,知道自己将死的凄惨,“所以你收拾一下东西吧。然后带我去找你的老板,我把钱给他,你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长久的沉默。白鲤直直地看着瘦四指,似乎在想什么。瘦四指跟她对视片刻就低下了头去,不敢看她。
“所以你想娶我是吗?”白鲤突然说。
瘦四指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白鲤又低下头,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承认了。
瘦四指不知道白鲤是怎么看穿自己心事的。但想想其实也很好解释,一个男人到青楼去,花了几乎全部的钱去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目的除了转手卖掉肯定就是据为己有。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呢?”白鲤问。
瘦四指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看着白鲤,似乎要说什么,但忽然又萎靡了下去,低下头,没有张口。
瘦四指当然考虑过对白鲤说婚嫁的事,一进门瘦四指就想说了,但不知道如何开口。瘦四指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孤儿、烟鬼、穷光蛋、靠做奸商贩卖偷来的枪赚的钱。听上去自己真像一个垃圾,应该被遗弃在社会的角落的垃圾。漂亮女孩就应该跟着健康高大又多金的丈夫,至少也应该是一个靠工作吃饭、没有毒瘾本分老实的普通人。而不是自己这种濒死的垃圾。
“我戒大烟了。”白鲤忽然说。
瘦四指点点头,笑了,发自内心地为白鲤感到高兴。白鲤这么漂亮的女孩本就不该碰大烟那种东西,瘦四指很高兴白鲤能重新变得健康。活的长一些。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娶我,你也得戒。”白鲤说。
“戒。”瘦四指立即点头,如果白鲤一个女人尚且能靠毅力戒了大烟,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白鲤似乎看出来瘦四指的想法,“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自己硬戒的?不是的,我想自己戒,试了三次,都没戒成。你要是想戒,没有我这么简单。”
“那你最后是怎么戒掉的呢?”瘦四指问。
“我一个姐妹认识一个老医生,他给开了一种药。一副药要一两金子。药很毒,喝了以后尿都是深红色的。人喝了会从早到晚的睡觉,使劲摇晃都叫不醒,就像死了一样,这样睡死就觉不到烟瘾了。我喝了很久,把这些年身上攒的钱都快花光了,最后才勉强戒掉。”白鲤说,“但你想用我这个法子戒不可能了。那个老医生已经死了。隔壁房间的红凰前个月也想找那个老医生开药戒,我托人去问,但那个老医生后事已经办完了。”
“那我就自己戒吧。”瘦四指点点头说。他知道戒很遭罪,他之前也试过好几次,都遭到失败,那种痛苦就好像把全身的骨头都打断再都接回去,反反复复。但为了和白鲤一起生活,瘦四指觉得自己可以洗心革面,逼自己一把,硬着头皮戒掉。
“那我相信你。”白鲤盯了瘦四指半晌,说。
“我可能不能生育了。而且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一双玉臂千人枕……最后问你一遍,你确定赎我出去吗?”白鲤直视瘦四指的眼睛。瘦四指也看着白鲤。瘦四指发觉白鲤的眼神已经变了,之前白鲤问完这个问题后眼神冷漠,似乎想让人知难而退。而现在白鲤眼里只剩了渴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我确定。”瘦四指无法拒绝。
巨大的爆炸声几乎震碎墙壁!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枪声,枪声密集的像是无数的冰雹砸在房顶上!一阵乱枪过后又是炸弹的巨响,响声是如此大,震得地板颤动!
瘦四指和白鲤都瞪大了眼,表情惊恐。
枪响突如其来,瘦四指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地板,枪声是从一楼传来的。
一楼。
烟尘在升腾,地上趴着大片的死尸,血飞溅到墙上,涂满了半面墙壁。桌子都被炸翻了,满桌的菜盘摔烂在地上,菜肉花花绿绿地泼了一地。几分钟前这里还坐着四十多个人,面前的桌上放着珍馐美酒,悠闲地抬头听戏。本来这是个很美好的中午,喝着小酒听小曲。但二楼忽然出现十几个穿黑马褂的枪手,其中两个人还有轻机枪。十几个枪手一出现就对着一楼不停地开枪,有人反应过来拔出手枪射击二楼时,二楼的枪手却扔下来四个炸药包。
炸药包的威力不算大,但炸药包外面捆了厚厚的一层铁钉。二楼的黑衣枪手们深知他们做的武器有多厉害,扔下炸药包后就立刻集体卧倒在二楼地板上。
炸药包炸开的时候,一楼就像掀起了一阵钢铁飞弹的暴雨。铁钉泼水似地飞溅,狠狠地打穿周围的人体,又在大片的血雾中飞向四周,继续打碎窗户、打烂门框、钻进桌子、钉在墙上……
一楼的四十多号人当场炸死了十几个,剩下的也几乎全部炸伤,比较惨的,被横飞的铁钉打进眼里、刺穿脸颊、剥下头皮,痛的他们拼命地大叫,头破血流地在地上爬。想找个桌子底钻进去躲起来。更惨的,前胸后背都扎满了钉子,喉咙被打烂,连叫都叫不出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像虫子似的蠕动。
离炸药包远一些的人受伤较轻,但也被震的头晕脑胀。他们反应过来是有人在二楼袭击这里,于是拔出腰间的手枪,但还没等他们瞄准,二楼的枪手们又站了起来,开始对着人群扫射。
子弹像扫帚似的刮过一楼,把那些惨叫的、蠕动的、死了的人都重新射击一遍。
地上泛起满地的红,像是天上下了三天三夜的血雨,外面猩红的水漫进来了。一地的死尸都泡在血水里。
几个日本军官在一地狼藉里爬行,墙角的地上放着一排步枪,他们要去抓枪。趁现在一楼满是爆炸后的烟雾,他们觉得应该可以接着浓烟的掩护拿到枪。
二楼的枪手当然看见了他们,几个黑衣枪手居高临下地站在二楼,不停地开枪,把爬行的日本军官挨个打死。
最后只有一个断了腿的军官爬到了步枪旁边,他抓枪,转身射倒了一个二楼的枪手,紧接着几发子弹打破了他的腹部。剧痛几乎使他昏厥过去,但他忍住了,上膛,在他要第二次扣扳机时,上方飞来的子弹打中了他的头部。
“清一下场子,把趴着装死的都打死。确保每个人都击毙。机枪手去封锁正门,外面的鬼子部队听见动静,很快就会进来。老二老三,你们俩跟我转一遍二楼三楼,红染坊歇业了,不会有男人,看见男的八成就是鬼子或者伪军,一律打死。”
二楼,张树程吩咐道,他是这伙黑衣枪手的首领。
张树程低头,看见旁边的地上,刚刚被最后一个日本军官打中的同伴痛苦地蜷缩着,后背躬的像大虾。张树程跪在他旁边,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大概活不了两分钟了。
“我送你一程吧,别遭罪了。”张树程问。
蜷缩的伤员表情痛苦,点点头。头还没点完,张树程飞快地拔出手枪照头打了他一枪,把他打死了。
张树程站起来,像凶恶的狼一样咬着牙关,回头看着其他枪手们,眼里都是血丝: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大家今天来同敌人决战,不求成功,只求成仁。诸位必要以一当十。先死的奈何桥前等一等,大家生为兄弟,死后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