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深秋,蛮王果然守信,派人送来粮食、酒和腊肉。戍卒每日酒肉不断,倒也快活。
江陵,荆州刺史府内,诸葛邪前脚刚刚迈入大堂就被桓温起身招呼:“哈哈,征夫来了,快快请坐。”又对一旁的侍者道:“还不快去奉茶!”
侍者连连称是,快步而去。
诸葛邪环顾四座,见有桓冲、桓熙、谯王司马无忌、郡守袁乔,忙稽首道:“下官拜见谯王殿下、桓刺史。”
司马无忌乃皇室宗亲,素有名望,生得鼻直口方,一部髭须打理得精精致致,头戴远游冠,身着紫袍玉带。他非主人,只颔首见礼。
桓温对诸葛邪道:“征夫快起,且请入座。”
诸葛邪朝桓温拱手道:“不知刺史召下官来有何事?”
桓温捋须笑道:“桓某方才与谯王谈论天下大势,各执一词。某以为该趁蜀中大旱,成国衰微之际攻伐之。殿下以为时机未到,若大军入蜀,必然使荆州空虚,恐反为石赵所趁。征夫素有智谋,又与那诸葛武侯同宗,所以才请你前来共议。”
诸葛邪心道:“与我同宗的何止诸葛孔明,这也能牵扯?”嘴上说道:“下官不才,岂敢在刺史与殿下面前坐而论道?”
谯王看他仪表堂堂却官帽歪戴,心想:“此人连衣冠都不正,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是挑眼斜视,端起茶杯慢饮。
桓温说道:“诶,不必过谦,但说无妨。”
诸葛邪说道:“刺史与殿下所言皆有理,只需一面伐蜀,一面防备石赵即可。”
谯王嗤之以鼻:“将不足之兵分作二用,闻所未闻。”
桓温则不置可否。
诸葛邪向谯王赔笑道:“下官愚见,贻笑大方。”
桓温问道:“如征夫所言,该以何人伐蜀,何人守荆州?”
诸葛邪说道:“伐蜀有灭国之功,自然非刺史去不可。至于守荆州,该以声名显赫、善战多谋者为佳。”
桓温哈哈大笑:“若说声名显赫、善战多谋者当属谯王。”
谯王一听,似乎落了圈套,发下茶杯,说道:“若非要伐蜀当由本王前去,元子只管守好荆州。”
桓温说:“今日只作谈笑,殿下不必当真。”
谯王哼一声,说道:“你以为本王不知你贪功?”
桓温笑道:“若果真有大功可建,桓某一定让与殿下。”
谯王一听,这才抚须大笑。
桓温命换茶为酒,召来美女献舞,陪谯王饮乐。待谯王喝醉了,桓温又亲自扶他在府邸中歇息。其余的人也告辞,各自散去。
次日,桓温又召诸葛邪来,于后院的书房中一叙。
两人分主宾坐下,桓温问道:“征夫是否以为桓某取庾氏而代之不义?”他是说自己取代庾氏而坐镇荆州。庾翼病危之时曾上表朝廷推荐其子为荆州刺史,谁知他一死,朝廷即命桓温任荆州刺史。
诸葛邪说道:“此乃皇命,岂能由人?”
桓温说道:“征夫不怨便好。”
诸葛邪摇摇头,又问:“刺史只为此事召下官前来?”
桓温笑道:“呃,呵呵,不瞒征夫,桓某早有伐蜀之心,昨日听你一言,甚合我意,只是当着谯王面前未能言尽,所以今日请你再来一叙。”
诸葛邪道:“下官昨日妄言而已,刺史不必介怀。”
桓温说道:“伐蜀乃国之大事,桓某不得不慎。想令尊身在朝堂,也常以恢复中原为念,征夫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诸葛邪说:“下官才疏学浅,恐误了刺史大事。”
桓温皱眉道:“征夫何必推脱?”
诸葛邪低眉说道:“并非有意推脱,智短而已。”
桓温站起身来,负手踱步,叹一口气说:“哎,桓某本想让杜安之领兵建功,可惜他身在蛮疆,可惜!”
诸葛邪一听,心道:“这狐狸!”嘴上说道:“刺史想要伐蜀恐有不少朝臣反对,若能得太傅于皇上面前建言则大有裨益。”
桓温点头道:“不错,不错。诸葛家与杜家交情深厚,征夫定要帮我才是。”
诸葛邪说道:“刺史言重,下官唯有尽绵薄之力。”
桓温笑道:“好,好!”又道:“且不论朝廷是否允我伐蜀,只恐那蜀道艰难,战则旷日持久。倘石赵果生歹心,引兵来攻荆襄,彼时我于蜀地脱身不得,又该如何是好?”
诸葛邪说道:“依下官之见,只在两个字。”
桓温问道:“哪两个字?”
诸葛邪说道:“一曰‘惑’,使敌难辨真假。可先遣使与成国通好,又于襄阳招兵买马、修缮城墙,如此既使成国掉以轻心,又使赵国有所忌惮。荆襄该有不少成、赵两国的细作,刺史不妨散布谣言,使之难辨真假。二曰‘速’,兵贵神速。伐蜀宜以轻军速进,直指成都。若能在三月之内灭蜀,则即便石赵有意攻打荆襄也因谋划不周而难以成行,彼时刺史已回师荆州,石赵自然会偃旗息鼓。如今天将入冬,若能于冬日伐蜀,必能攻其不备。”
桓温捋须道:“征夫果非池中之物。桓某也料想石赵必然以为我有所防备,而按兵不动,只是要轻军灭蜀着实难为。成国方今虽国力衰微,但三军齐备。我军入蜀,必由水路而经巴郡,其水师精悍,我军恐难以速胜。”
诸葛邪说道:“刺史所虑恰在要害,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据下官所知,成国水师在铁山之西把守铜锣峡,正是万夫莫开。刺史以战船西去,可召蛮兵走陆路偷袭其旱寨,里应外合,灭其水师。如此江波平伏,再无阻碍。”
桓温笑道:“妙,妙!那铜锣峡我已命人窥探过多次,确实该出奇制胜。”
诸葛邪说:“所谓事以密成,还望刺史挑选得力之人行事。”
桓温说道:“征夫说的是,桓某自会留意。”
两人又商议了多时才罢,诸葛邪告辞而去,桓温书写表文。
江陵飞鸽传书与皇宫大内,又遣使驾船顺江东下往京师上表天子。
皇帝召集重臣于东堂,密议伐蜀之事。
谢安禀奏天子道:“桓荆州英略过人,善于用兵,陛下当准其所奏,都督伐蜀之事。”
张琦奏道:“陛下,万万不可对成国用兵。如今石赵国力最盛,我朝该与成国结盟以同仇敌忾,怎能自断臂膀,亲痛仇快?”
诸葛甝出班禀道:“陛下,赵强而成弱,更应避强攻弱,怎能与之结盟自缚手脚?且那成国国君耽于享乐,重赋敛而多劳役,又逢灾年,民心思乱。陛下正当吊民伐罪,以大将平定蜀地。”
朱信奏道:“此事非同小可,当算无遗策,再行用兵。石赵虎视眈眈,岂能坐视我伐蜀?若其乘虚而入,则荆州危殆!”
诸葛甝道:“桓安西只以轻兵伐蜀,于荆州守备无伤。今天将入冬,石赵马缺草料,又无战船,并不足惧。”
张琦道:“轻军而进,实难以破敌,何况蜀道艰险,一旦兵败,何以救援?徒增敌国而于社稷无益,还请陛下明鉴!”
朱信又道:“欲取蜀地必先取巴郡,此乃咽喉,而今巴郡尚在成国之手,何谈平蜀呢?”
殷浩禀奏道:“陛下,正因那巴郡乃咽喉要地,更需操之我手。成国一日未灭,荆州始终两面受敌,今不趁其衰微用兵,恐被赵国取得先机,到时悔之晚矣。”
皇帝不置可否,问太尉道:“舅父意下如何?”
太尉禀道:“伐蜀利害攸关,不宜操之过急,还需多加筹谋才是。”
皇帝又问太傅:“太傅以为如何?”
太傅回禀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伐蜀之事泄露,恐错失良机,请陛下尽快诏命安西将军用兵。”
皇帝道:“今日未有决计,此事容后再议。”
众臣告退。
黄昏,始兴候府,太尉王悦正在屋内弹筝,看着屋外风吹落叶,筝音肃杀。一个下人匆匆忙忙跑至门外,躬身禀报:“君候,圣上驾到,已至后院。”
“铮”的一声,王悦停下手,又起手拨了几根弦,“叮叮咚”,好似山间流水。一边对下人道:“不要惊慌,圣上面前不得失仪。”
下人连声称是。
皇帝一身常服,直入侯府后园,命府中下人不得声张,听见筝音如流水,站在树下,默默抚须倾听。
内官轻声问道:“陛下,是否传召太尉?”
皇帝摆摆手,说道:“朕去见他。”
见皇帝已至屋前,王悦赶忙停下手中筝,起身出屋趋前下拜:“老臣拜见陛下,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皇帝看他一身儒服,笑道:“舅父快快请起!闻弦歌而知雅意,朕不请自来,倒搅了舅父清兴。”
王悦爬起身来,轻拍膝上灰尘,然后拱手道:“圣上言重了,臣不过是聊以自娱。”
皇帝看一眼屋前大枣树,说道:“朕多年不来,这园中景色如故。”
王悦:“臣疏懒成性,也未曾打理这园中草木。”
皇帝说:“如此甚好,雅远清静,率性有道。”
王悦让在路边:“请陛下入内堂稍坐。”
皇帝点点头,当先走往内堂。
堂中燃着香炉,皇帝坐了主位,太尉坐在下首。两人案上只有清茶一盏,别无它物。
太尉屏退下人,问道:“陛下此来可有要事?”
皇帝说道:“是为伐蜀之事,亦是来看望舅父。”
太尉说:“谢陛下垂爱,老臣何以克当?”又道:“伐蜀之事,正如瓜熟蒂落,不必急切。”
皇帝说道:“朕有中兴之志,抚民以宽,恢复旧土,只是……”
太尉说道:“陛下可是忧心伐蜀不胜?”
皇帝道:“此其一也。”
太尉拱手告罪,问道:“陛下莫不是忧心桓元子借此权势大涨?”
皇帝捋须道:“此消彼长,舅父该知朝局。世族皆乃豪强,无不有窥测天机之心。”
太尉道:“终究是陛下的天下,谁人胆敢不臣?豪强不过唯利是图,蜀中远离江东,世族亦鞭长莫及。”
皇帝问:“舅父以为桓元子可以平定蜀地?”
太尉道:“未有定数,不过成国衰微已极,早晚覆灭。”
皇帝问:“若成国果真被平定,该以何人为益州刺史?”
太尉说道:“恕臣不敢妄言。”
皇帝说:“舅父,此为汝家,又何必拘谨?”
太尉拱手道:“臣荐一人,豫章太守周抚。”
皇帝寻思:“周抚?”
太尉道:“周抚出身寒族,长于将略,定能当此重任。”
皇帝点了点头。
朝廷虽然更趋于对成国用兵,但仍有顾虑。皇帝传密信与桓温,让其暂且按兵不动,多加筹谋,至于遣使交好之事倒准其所奏。桓温见天气转冷,不禁心焦,时不我待,便先行遣使去往成都。
霜叶凋零,襄阳城外官道边,有一家名为“落英”的酒寮,里边不大还算干净。此刻不在饭时,几无顾客,只靠窗有名男子歇脚。此二人正是夏侯泓与老仆,老仆的背更佝偻,而夏侯泓颔下也多了一撮黄须,配上冷如寒霜的面孔,倒不似汉人,更像是鲜卑人。两人案上各摆酒觞,两样佐酒小菜。
老仆见夏侯泓酒觞空了,于是拿起他案旁酒坛中的酒勺,舀了酒给他斟满,却听他叹息了一声,老仆低声劝道:“公子不必忧心,想那鬼社既起于襄阳,又怎会不着痕迹?”
夏侯泓并不答话,只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这酒虽薄,但如牛而饮未免糟蹋。只是寻了鬼社一载,无半点蛛丝马迹。连莫虚之也不知所踪,他叔父已去武陵、长沙二郡搜寻,至今未有消息,怎能不让他烦忧?
这时,风中传来刀兵的声音,夏侯泓转头往窗外望去,见官道上有一持剑女子正快步奔来,后面追着两个拿刀的武人。
店家见了,慌忙将大门合起来。
夏侯泓问店家道:“主人家,这城外常有武人行凶么?”
店家插上门栓,回答道:“并不常见。”
那女子奔到酒寮前,朝窗户里看了一眼,又返身来与武人相搏。
夏侯泓瞧这女子剑法舒展强横、大开大合,不似吴越剑法的轻灵。再看追她的两个武人,也非俗手,所使刀法有道家风范,又兼荆楚拔峭狠辣之气。
斗了十余招,女子已落下风。老仆看了,对夏侯泓说道:“公子,这两个粗汉共斗一女子,太不英雄,不如让老仆去教训教训他们。”
夏侯泓说道:“不得妄动。”
老仆听了,只得眼巴巴看着。
两个武人一个攻女子上盘,一个攻其下盘。攻她下盘的武人乘她脚下不慎,一刀划伤她大腿。
女子痛呼一声,瘸着腿后退,手中长剑被一武人格住,脚踝恰被另一武人扫中,仰身倒地。女子抓着剑刚要起身,长剑被武人踏住,钢刀加在脖颈。
拿刀加她脖颈的武人冲她喝问:“贼人,为何杀我师父?”
女子看着两人,说道:“我既然败在你二人手下,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另一个武人说:“尔等宵小专事杀人,若不说出鬼社所在,岂能罢休?”
女子说道:“凭你二人想与鬼社为难不过是自寻死路。”
武人听了,一脚踢在她大腿伤处。
女子痛呼一声,见伤口的血正滴在地上。
武人威胁道:“如若不说就砍断你这条腿!”
女子怒目而视。
武人看她嘴硬,举起刀来,却听得“呀”一声,见酒寮的大门打开,一前一后走出两人。一人挺拔英武,面若冰霜;另一人是个老者,佝偻着背,须发皆白。
出来的人正是夏侯泓和老仆,夏侯泓本无意过问女子与武人的恩怨,但听闻“鬼社”二字,立即起了心,持枪出门来。
武人见这一老一少手拿兵器走近,横刀喝问:“你等意欲何为?”
夏侯泓也不施礼,只嘴上道:“有礼了,烦劳二位将这女子交与在下。”
武人“哼”一声,问道:“凭什么,看你也不像衙差,莫非与这女子是一伙?”
老仆瞪着武人说道:“啰嗦什么?快些离开,不然就试试老朽的刀!”
武人看他年迈,只当他虚言恫吓,说道:“你这老儿怕是嫌命长!”
老仆正待上前,夏侯泓伸手止住他,对武人说道:“在下不好杀人,不过手中之枪一出,必要见血,两位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武人看他手中的长兵器被黑布包裹,不知是否当真,又道:“敢问足下高姓?”
夏侯泓说道:“鄙人复姓夏侯。”
武人听了,对视一眼,眼露讶异,夏侯氏在江湖中的名声谁人不知?一人问道:“江湖传言龙凑枪无敌,尊驾可会使来?”
夏侯泓待他一言刚了,忽然出招,长枪所至,武人衣襟裂开。原来那枪尖透过蒙着的布套,划开他们的衣襟,难得的是他这一招既快且准。
两个武人抬刀格挡不及,看他手中兵器一晃又缩了回去,低头看看胸口,衣襟虽被划破,却未伤到皮肉。两人瞠目结舌,心知武功差他太远。其中一人咽了咽口水,说道:“既是武林翘楚,我等避让就是,不过尊驾护这女子,未免与九宫山为敌。”
夏侯泓冷冷的说道:“不必多言,免得我杀人!”
武人听了,悻悻而去。
女子爬起身来,朝夏侯泓道声谢,转身就走。
夏侯泓赶忙上前,拦住她说:“想走,没那么容易!”老仆快步出手,夺过她剑。
女子一边捂着腿伤,一边凝眉说道:“你们待要如何?”
夏侯泓问道:“你可是鬼社中人?”
女子不答,只咬着嘴唇。
夏侯泓看她腿上还在流血,又说道:“先与你医伤再说。”从自己衣摆上撕下一条布带,给她裹了伤,又一把将她提起来扛在肩上直往城中走去。
方进城,城门便关起来。
三人寻了客栈住,又让店家请来伤医,给女子医治刀伤。为防女子逃脱,夏侯泓将她手脚绑了,与她共处一室,连夜守着。
过了一日,女子终于说话:“公子,妾身确实是鬼社中人。”
夏侯泓听她说话,露出笑脸,问道:“你如何称呼?”
女子答道:“妾名唤雪仙。”
夏侯泓问:“你可认识莫隐之?”
雪仙答道:“认识。”
夏侯泓喜不自禁,说道:“某正要寻他,你可知他在何处?”
雪仙说道:“这倒不能说,否则我小命不保。”
夏侯泓听了,沉下面容:“快快说来,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雪仙说:“左右是个死,公子尽管动手。”
夏侯泓一看,转转眼珠,说道:“以我的武功尽可保你周全,只要你助我找到莫隐之,便放你离去。”
雪仙摇头说:“鬼社中高手众多,我若背叛,必遭追杀,公子放与不放都难保我性命。”
夏侯泓听了,起身来,踱步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带你远去燕国躲避。”
雪仙说道:“其实妾身并非怕死之人,只恨大仇未报。”
夏侯泓问道:“什么大仇,你且说来。”
雪仙将桓温领兵攻破下蔡,导致家人惨死之事说出来,又道:“妾入鬼社只求手刃仇人,若大仇得报则死而无憾。”
夏侯泓听了,才知名震天下的桓温也会滥杀无辜。他对雪仙说:“桓温岂是你能杀得了的?”说着摇摇头。
雪仙说:“如今桓温就在江陵,求公子放妾去杀了他,再助公子。”
夏侯泓说:“听闻桓温武艺了得,其身边侍卫众多,杀他比杀寻常武人要难上数倍,我劝你还是作罢。”
雪仙说道:“此仇不共戴天,妾非去不可。”
夏侯泓说:“你若就此死了,我寻谁去?”
雪仙说道:“妾已计策,只需暗中混入他府邸,于他饮食中投毒。”
夏侯泓说:“这……或许能成事,却也凶险万分,使不得。”
雪仙流泪道:“公子不知我双亲被人所害之痛,椎心泣血。”
夏侯泓之父被莫隐之抑或莫虚之所杀,感同身受,叹一声,说道:“我放你去江陵便是,不过我也要同行。”
雪仙拜谢:“公子大恩,妾永世不忘。”
夏侯泓给她送了绑,留她一人在房中,自己去老仆的房里住。
老仆得知夏侯泓要放雪仙,劝道:“公子,那女子之言不可轻信。”他倒不似之前在官道上有帮她的想法。
夏侯泓说道:“我岂会轻信,你暗中盯着她,莫叫她逃了。”
老仆遵命出门去。
然而雪仙并无逃跑的迹象,三人启程前去江陵。一路上,用餐投宿,老仆收拿着雪仙的兵器,小心提防。夏侯泓却见雪仙素面朝天,无拘无束,与寻常女子不同。
到了江陵,见市井繁华,比往年更盛。三人投了宿,去刺史府周边打探,见其守卫森严,后院开有一门,供仆役进出,看来外人万难进入。
雪仙要去集市买衣饰,也好改头换面混进府中,夏侯泓陪她通往。
入到一首饰铺,两个匠人正在打制金器。店主看夏侯泓器宇不凡,带了一老一少两个仆人,忙迎上来问道:“公子有礼了,在下这店中首饰可是全城最好的,不妨看看。”
夏侯泓朝他拱拱手,走到货架前,见漆盘中摆着各式发簪、钗、环。
雪仙也走近去看,拿起一支金簪来,见上面嵌着红翡,形如梅花,。
店家察言观色,心道:“这女子原来不是仆人,怕是妻妾。”忙上前,指着金簪对雪仙说:“夫人好见识,这簪上的翡翠乃是上品。”
雪仙听他误会,也不解释,问道:“店家可有铜簪?”
店家一愣,看她打扮,虽未着丝绸,但发簪也是金质,又何必买贱物?嘴上说道:“有是有,不过未免庸俗。”说罢,蹲下身来,从架子下层端出一个无漆的木盘来,里边放在十余根铜簪。
雪仙一看,确实庸俗,于是挑选了一支最为俗气的,问道:“此簪作价几何?”
店家撇着嘴道:“十文。”
雪仙将头上金簪换下,照照镜子。她本天生丽质,即便用铜簪也不掩花容。雪仙看铜簪正合适,从钱囊里摸出十文钱交给店家,三人出门去,留店家在原地呆望。
雪仙又买了朴素衣裳,回客栈妆饰停当,已换了一副模样,连夏侯泓也没认出来。只见她脸上有些炭灰,好似被灶下烟熏火燎,一身打扮与刺史府中的仆役无别。看天色不早,她便一个人往刺史府去。夏侯泓与老仆只远远观望,并不现身。
雪仙街角等待时机,跟在两个女仆身后经院门而入。门外的侍卫倒没阻拦,而院内的门房却看她面生,问道:“你是何人?”
雪仙回答:“我是后厨灶下添柴的阿雪。”
门房道:“哦,怎么看着面生?”
雪仙道:“只因烟熏难辨,如若不信,可以去后厨相问。”
门房不信,果然往后厨去问,雪仙跟在他身后。拐过回廊,雪仙趁其不备击在他后颈,门房立时昏了过去,雪仙赶紧抓住他臂膀扶住。
前边走来一人,见门房昏了,问道:“门房怎么了?”
雪仙说道:“想是吃坏了肚子,特来后厨问罪,不巧昏了过去。”
来人大惊,说道:“这……这绝不干后厨的事。”来人正是掌厨。
雪仙说道:“还不快帮我将门房扶入空房歇息?”
掌厨赶紧帮她将门房扶入空房中,放在榻上。
雪仙说道:“你且带我去后厨查看,莫不是藏了污垢。”
掌厨引她来到厨房,几个伙夫正在切菜,准备晚饭,看他们进来不以为奇。雪仙查看了一番,见锅中炖着肉羹,说道:“定是这肉羹坏了。”
掌厨睁大眼睛说道:“这肉羹绝无差池。”
雪仙说道:“你喝来一试。”手从袖中沾了药粉,拿起一个碗,舀了肉羹给掌厨。
掌厨不疑有他,就着碗喝了两口,果然觉得腹痛难忍,不久便昏了过去。
几个伙夫一看,吓得不行。雪仙让他们不得乱动,将掌厨扶进刚才的房中,将门关上。回到厨房,问明哪些菜是做给桓温吃的,就守在厨房。伙夫怕受责罚,不敢声张。
等到菜做好,雪仙都要经手“查看”,查看已毕,她又从后院逃出门去。
次日,刺史府中并无大动静,只是后院门外增添了人手。
原来,后厨给桓温做的饭菜其实桓温都没有吃,而是给一个试菜的家丁吃了,而桓温自己所吃的饭菜却由公主另开小灶所做。南康公主自上次桓温被雪仙所伤,难免自责,此后愈加防备,桓温的一应饮食起居皆由她亲自操持,以求滴水不漏。
刺史府有人中毒而死,派出衙差,四出张贴“阿雪”的画像,全城通缉。
夏侯泓与雪仙观望多日,见桓温果然未死,一计不成,只能再寻机会。
老仆劝夏侯泓道:“公子,那桓温与我等并无仇怨,何必管他?只需逼迫雪仙就是。”
夏侯泓说道:“刺杀桓温之事,与我毫不相干。只是雪仙并不畏死,如何逼迫?”
老仆咬牙说道:“若要逼她吐露实情,老仆有千般手段。”
夏侯泓知道老仆想用刑,说道:“若说与我有仇怨,雪仙何辜,怎忍心摧残?”
老仆道:“我看这女子包藏祸心,公子切莫心软。”
正说着,听见雪仙在外敲门。
夏侯泓让她进来。
雪仙一身素服,却更显俏丽,幽幽说道:“妾身要去江边祭祀亡亲。”
夏侯泓看她模样楚楚可怜,说道:“请自便。”
雪仙转身离去,夏侯泓也不跟随。
老仆低声说道:“你我的话定是教她偷听去了,想必要逃跑,不如速速将她拿问。”
夏侯泓说:“我堂堂男儿岂能不明辨是非?桓温尚未死,她定然不会逃走。”
老仆听了唉声叹气。
不想果然如夏侯泓所料,雪仙又回来了。
老仆敲门。
雪仙问明来人,开门请他进来。
老仆说道:“雪仙,你要刺杀桓温老仆尽可相助,但不要误了我家公子。”
雪仙问道:“长老什么意思?”
老仆说道:“刺杀桓温太过凶险,你我死了也罢,需先将莫隐之所在告知。”
雪仙说道:“我要不说呢?”
老仆说道:“那老朽便杀了你!你以狐媚诱惑我家公子,当老朽不知?”
雪仙说道:“长老尽管来杀。”
老仆“呛”的拔出刀来,直抵雪仙咽喉。门外,夏侯泓现身喝道:“住手,老仆不得无礼!”
老仆“哼”一声,缩回钢刀。
雪仙朝夏侯泓行礼:“公子。”
夏侯泓颔首道:“雪仙勿怪。”
雪仙摇摇头,说道:“公子要见莫隐之,妾身邀他前来便是,只不过鬼社狠毒,公子切勿轻敌。”
夏侯泓说道:“雪仙自己当心。”
雪仙告辞夏侯泓,出门而去。
老仆要跟着,却被夏侯泓止住,老仆道:“公子信得过她?”
夏侯泓说:“鬼社何等隐秘,你跟着反而碍事。”
过了一日,雪仙才回。
雪仙对夏侯泓说道:“公子,莫隐之两日后会现身城北竹林,此事将泄露,妾身性命难保。”
夏侯泓右手握紧拳头,说道:“雪仙莫离我身边。”
老仆说道:“公子,只怕有诈。”
夏侯泓眼中犹豫,看着雪仙:“雪仙不欺我?”
雪仙说道:“妾随公子同去,如若有诈,长老可立毙我于刀下。”
老仆盯着她,两眼浑浊。
两日之后,夏侯泓三人来到江陵城北竹林。三人中夏侯泓内力最深,雪仙内力最弱,踩在落叶上,沙沙之声轻重有别。遥见林中有一亭,亭内有一人,着青色衣衫。
走近一看,那人头戴玉簪,脸上遮一鬼头面具,只露出眼睛,手荷一柄长刀,面具的眼窝里露出阴鸷的眼睛。
青衣男子见雪仙领着陌生人来,问道:“雪仙,你敢有违将令?”声音发出,中气十足,就似在耳边说一般,可见内力深厚。
雪仙上前作揖道:“雪仙知罪,请校尉宽恕!”
夏侯泓听了莫名其妙,这校尉分明是军职,难道鬼社还有军队不成?
青衣男子说道:“哼,军法无情,违令者当斩。”
雪仙听了,退到夏侯泓身后。
青衣人打量夏侯泓,问道:“你是何人?”
夏侯泓说:“我乃夏侯忻之子夏侯泓,尊驾可是莫隐之?”
青衣人道:“正是,想不到是故人之子。”
夏侯泓说:“你杀家父,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就要做个了结。”
老仆抽出刀来,盯着莫隐之,移步与夏侯泓互成犄角。
莫隐之说道:“令尊是被家师所杀,不过我受此牵连也无可奈何。”
夏侯泓鼓着眼睛说道:“休要狡辩!令师乃江湖名宿,既亲口招认是你所为,当不会有错。”
莫隐之嗤之以鼻:“莫说弟子不知恩图报,家师早反出鬼社,已成叛逆。今日你来寻仇,我便代之受过,以此报他恩德!”
夏侯泓听他言辞,不知真假,不管谁是凶手,终究是他们师徒所为,今日决计不能放过。于是解下枪上的布套,露出雪亮锋刃来。
莫隐之说道:“终于又见龙凑枪,嘿嘿!”又看着老仆说:“你这老匹夫不配与我一战,免得枉送性命。”
老仆说:“哼,配不配,且看我刀。”说着,挥刀入亭中砍向莫隐之。
“铛”,莫隐之拔刀、格挡,一气呵成,手法之快已胜过老仆。他又瞥见夏侯泓枪尖从右侧刺来,忙后跃一步,右手挥刀格挡长枪,左手朝老仆甩出一暗器。
老仆挨得这么近,哪里能避开?被击个正着。暗器击中老仆的气海穴,又掉在地上。老仆觉得腹上发痛,气息为之一滞,低头去看,见那暗器是颗圆溜溜的棋子。
原来莫隐之的袖囊藏着棋子,暗中扣在手里,伺机而发。那棋子虽小,但经内力打出威力已不弱,击中穴道也能伤人。
见老仆中招,夏侯泓长枪让过莫隐之的刀刃,如蛇般灵动,又刺向莫隐之小腹。
莫隐之刀守中门,反手一拨,磕他枪尖。却见夏侯泓枪尖一抖,又刺他手腕。莫隐之脚下移步,手腕转动,钢刀贴向夏侯泓枪杆。
夏侯泓见他刀如流水,比之杜云要高明得多了,枪杆被他贴到,似有一股粘劲。他知莫虚之师徒内力皆深厚,忙缩枪杆,却见莫隐之跟着移步上前。夏侯泓枪尖晃动,快如猫爪,又似霹雳,疾点莫隐之两腿膝盖,封他步伐。
莫隐之果然连连后退,让出三步。
夏侯泓舞枪而上,枪尖一挑直探莫隐之面门,见他挥刀格挡,又枪尖一落,扫向他双腿。龙凑枪招法贵在惊、奇,气势惊人,奇诡难料。
老仆见揉了揉气海,察觉气息通畅,又挺刀而上,砍向莫隐之左肩。
莫隐之此时受两面夹击,大喝一声,跨步向前,腿上受夏侯泓一击,挥刀划向老仆咽喉。
夏侯泓枪杆击在莫隐之腿上,如中铁石,又以枪尖刺他膝盖。
老仆变招,格挡他刀。“铛”一声,两刀互斫,老仆虎口被震得发麻,已知他内力犹胜莫谦之。
莫隐之往老仆移步闪避夏侯泓枪尖,左手抓向他眼睛。
老仆一缩颈,挥刀劈他左手,却见他右脚朝腹部踢来,忙往后跃。
莫隐之见夏侯泓长枪刺来,也却步后退,左手从袖囊中一摸,朝夏侯泓甩出一颗棋子。
夏侯泓见莫隐之起左手,便知要使暗器,忙后退两步,果见暗器飞来,他一侧身恰恰避过。转头来看,见莫隐之已跑出亭子,往竹林里奔逃。
夏侯泓提枪就追,老仆也跟了上去。
雪仙在后面呼喊:“不要追赶,小心中计!”
夏侯泓哪里肯听,跟着莫隐之钻进竹林,看见前头莫隐之青衫在竹子间闪动。他忽然望见一支箭射来,忙低头闪避。“笃”,那箭射在了身后的竹子上。夏侯泓直起身子又追,听得竹叶沙沙,跑到莫隐之方才所在之处,见竹子上绑着一张弩,那支箭怕就是这张弩所发。可惜,四下望去,已不见莫隐之踪影。
老仆追上来,雪仙也跟了后面。
夏侯泓追丢了莫隐之,怒上心头,忽的一枪将一根竹子刺个对穿,仰头长啸。
雪仙解下那张弩,待夏侯泓稍稍平复,劝道:“公子的武艺胜过莫隐之,他日再遇,定能一报旧恨。”
老仆也劝道:“公子不必着恼。”又问雪仙:“那鬼社藏在何处?不如直捣其巢穴。”
雪仙摇头说道:“鬼社藏于桐柏山中,高手如云,以我三人前去,徒送性命而已。如今莫隐之已有防备,不如从长计议。”
夏侯泓说道:“桐柏山?需会齐了叔父再作打算。”莫隐之已难对付,他倒不敢托大。
老仆道:“也不知令叔如今身在何处,几时返回江陵?”
夏侯泓道:“我等先回城中再说。”
三人离开竹林,回去江陵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