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成都,皇宫内殿,国主李势正与近臣饮宴,观赏乐舞。
鸿胪纪昪进来禀报道:“陛下,有晋国使者求见。”
李势敛容问道:“使者何在?”
纪昪答道:“尚在驿馆。”
李势说:“此来所为何事?”
纪昪说:“为与我国交好。”
李势又露出笑脸,说道:“哦,且好生相待,明日引他来见。”
纪昪领命,告退而去。
李势继续与人饮宴,乐舞不断。
次日,日已中天,李势才召使者觐见,又有纪昪在旁侍奉。纪昪长于口才,应对得宜,正好替国君分忧。
使者乃桓温所派,并无国书,只持节而来,入堂中拜见李势:“晋国使者孙盛拜见陛下。”
李势说道:“贵使请起。”
孙盛起身谢过。
李势又赐座,问道:“贵使此来可有国书?”
孙盛说道:“正为议定国书而来,以固邦谊。”
李势笑说:“如此甚好。”
孙盛说道:“不过,近来贵国涪陵郡屡屡出兵犯我奉节,不知陛下可否知道?”
李势脸色一变,他倒未曾听闻此事,转头看向纪昪。
纪昪连忙说道:“那涪陵郡为蛮人所据,也常犯我疆界,不堪其扰。”
孙盛说道:“来犯之敌分明是氐人,鸿胪却说是蛮人,莫非想要推诿?”
纪昪说道:“其本为叛军,窃据涪陵,与南蛮杂处已逾十载,早成化外,所以纪某才称其为蛮人。我朝正商议举兵攻伐,免其后患。”
李势跟着说道:“不错,正要举兵攻伐。”
孙盛说道:“听闻蜀中大旱,恐贵国粮草不济。”
李势与纪昪对视一眼。
纪昪笑道:“并无此事,贵使定是道听途说。我军粮草早已齐备,只因那涪陵险要偏远,更需谨慎用兵。”
孙盛说道:“原来如此。不瞒陛下,今冬我国亦有缺粮,而石赵虎视荆襄,正想与贵国买粮解急。”
纪昪问道:“不知贵使想买多少?”
孙盛答道:“一百万石。”
纪昪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未免也太多。”
孙盛说道:“若是为难,可减一半。”
纪昪说道:“我国虽不缺粮,但士兵众多,每日耗费无穷,实无余粮可卖,还望贵使莫怪。”
孙盛说:“倘若孙某空手而还,恐怕会因此而招致责罚。”
李势看他可怜,说道:“既然如此,就卖给贵使一些粮食。”
纪昪为难,说道:“陛下,此事还需请度支尚书过问,不如明日再议。”
李势看他眼神,说道:“那就明日再议。”
过了一天,李势召来孙盛,说只愿意卖出十万石粮食。孙盛面色不悦,勉强与之议定国书,携粮而还。
而江陵此时已有一队商船溯流而上,至南浦靠岸。
这日,南浦的戍所,有数十士兵携物资而来,为首者点名要见杜云,又有南蛮校尉府的文书,改任杜云为军候。于是,韩丑命人将在外放牧的杜云寻回来,与来者相见。
杜云一见之下,开怀大笑,原来来者是牛山。
虽然此时杜云只是戍卒,牛山依旧躬身行礼道:“属下见过将军。”
韩丑等戍卒听了莫名其妙,想杜云被贬斥之前应该军阶不低。
杜云看看跟随牛山而来的士兵,都用背篓携了东西,又用布遮掩着,问牛山说:“你来可是有要事?”
牛山说:“属下奉校尉府之命前来,有一物要交给将军。”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铜制的孔明锁。
杜云一看是诸葛邪之物,高兴道:“诸葛征夫尚在校尉府?”
牛山说:“正是,诸葛长史说将军一见此物便知来由。”
这孔明锁诸葛征夫曾教过他怎么打开,杜云心中诧异:“行事何必这般谨慎?”又问:“只是如此?”
牛山说道:“刺史只让我等听命于将军,其余一律不知。”
杜云让他在屋外稍待,自己一人回到屋中,将孔明锁拆开,见锁内的铜匣中果然藏有帛书,只是全无印鉴。信上说让杜云向蛮王借兵,去巴郡偷袭成国水师,焚其营寨。此次并无南蛮校尉府之将令,所以让牛山携丝绸前来,作为借兵之资。
帛书的背面又画有铜锣峡与铁山的地理,标明路径与敌营所在,杜云看完信,心想:“朝廷定是要伐蜀了,却不用将令,行事未免太过隐秘。”他不知道桓温虽已上表,却还未请到圣旨,实乃私自用兵,不用将令只为卸责而已。
杜云出屋来,看看天色,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只得让牛山等人露宿。又共进晚餐,杜云问及胡啸、萧南近况,牛山告知胡啸已病逝,萧南尚在襄阳。杜云回想前事,不禁唏嘘。
胡不二、张氏兄弟见这阵仗,私下问杜云缘由。
杜云只是不说。
胡不二问道:“莫非刺史要用兵?”
杜云说道:“此事乃机密,我不得泄露。”
胡不二说:“若是能离开此地,安之可要带上我。”
张一笑说道:“也要带上我。”
张三叹说道:“哎,我思念父母,安之岂忍心留下我?”说罢,抹抹眼睛。
杜云看他并未流泪,说道:“你怎不流泪?”
张三叹揉揉眼睛,说道:“稍待,快了。”
张一笑说道:“若能离开,流血都行!”
胡不二说:“大可放心,安之绝非不义之人。”话虽如此,却又问杜云说:“是吧?”
杜云说:“你们若是不嫌命长就随我去。”
胡不二、张氏兄弟都使劲点头。
次日一早,杜云命牛山的士兵解了兵刃,领他们前往腾龙洞,留胡不二、张氏兄弟在戍所等候。
来到腾龙洞,蛮王将他们迎入山寨,拉着杜云的手进到王府大堂,留牛山等人候在堂外。
分主宾坐下,杜云说明来由。
蛮王问道:“安之要借兵可有将令?”
杜云说:“没有,倒是带了丝绸来。”
蛮王说:“哦,带了多少丝绸?”
杜云说道:“三百匹,可否借三百兵?”
蛮王捋须,摇头道:“安之莫怪,自与氐人交战,我军死伤累累,实在无兵可借。”
杜云有些失望,不过蛮王说的也是实情。
蛮王又道:“且拿丝绸来看看。”
杜云命牛山拿了一篓丝绸进来,奉给蛮王观赏。
蛮王将一匹丝绸摊开在案上,摸了摸,咂嘴道:“这丝绸真乃上品。”又拿出另几匹看了看,说道:“借兵就罢了,孤王卖氐人给你如何?”
杜云睁大眼睛道:“啊?”
蛮王说道:“那些氐人怎比得过我族人?最是那只怪物,贪吃又难以劳作,还不如卖给你。”原来那只怪物虽然力气大,却耕不得田,还不如牛好使。寨子中又确实没有那么多石头和树木要采伐,所以嫌它浪费粮食。
杜云问道:“能买多少?”
蛮王说道:“给你二百氐人,还有那只怪物。”
杜云说道:“我怕那些氐人不遵号令。”
蛮王说:“不必担心,这些氐人本被弃如敝履,若非得我寨医治,早命丧黄泉,倒也知晓恩义。”
杜云依信中所说要的是蛮兵,还想推拒:“可是……”
蛮王道:“不然就作罢。”
杜云只得答应。
蛮王命人收了丝绸,安排牛山等人住下,又命人挑选氐人奴隶。
晚上,蛮王请杜云一同用膳。席间,蛮王说道:“安之如今要离开南浦,不知何日可以再见?”
杜云说道:“虽然有山水相隔,但杜某定会再来拜望大王。”
蛮王又问:“安之业已成年,可有相好?”
杜云不好意思,笑着摇头道:“没有。”他原本是喜欢谢婵,可惜失之交臂。
蛮王盯着他眼睛,问道:“你看阿兰如何?”
杜云寒毛一竖:“啊?”
蛮王说:“你既没有相好,不如娶了她去。”
杜云咽了咽口水,说道:“婚姻大事该有父母之命。”
蛮王说:“阿兰已丧父母,但凭本王决定。”
杜云说道:“在下是说家父、家母。”
蛮王问道:“令尊、令堂身在何处?”
杜云道:“尚在京师。”
蛮王捋须道:“这倒难办。”
杜云又道:“再者此去兵凶战危,未必有命回来。”
蛮王点头道:“安之好自保重,孤王祝你得胜而还。”说罢举杯。
杜云谢过,也举杯饮尽。
蛮王交还了这二百氐人与怪物的甲胄兵器,让他们听命于杜云,就此交割。
杜云告辞蛮王,领了氐兵和怪物往回走。那些氐人虽然好战,但败就是败,即便做了奴隶也无人不服。
牛山等人的背篓里换成粮食,路上煮来吃,不教那怪物饿着。他们哪里见过这等怪物,身长体壮,一人的饭量就顶得数十人,都不敢招惹。
那怪物其实会说话,杜云被氐人告知它名叫“鼓桴”。
回到戍所,告辞韩丑,杜云果然带走胡不二、张氏兄弟。刘猛眼巴巴的望着,他因戴罪,难以离开。
牛山只听杜云号令,不问其他。一行人趁夜于南浦登上商船,扬帆西去。鼓桴高大,单单让了一条船给他,好在只有两百氐兵,而非三百,倒也载得下。
戍所已飞鸽传书给奉节,奉节再传书与江陵。
荆州刺史府,桓温得知杜云已经启程,问桓熙说:“熙儿,那人准备得如何?”
桓熙说道:“音容已是很像,只是不如阿父雄健。”
桓温哈哈大笑。
谯王已候在港口,望着士兵登船,心道:“这战功不能让桓元子独享”。待士兵、辎重登船完毕,一个高大的蒙面武士走近谯王,躬身说:“殿下,业已准备停当,可以启程了。”
谯王听他声音便知是桓温,哼笑一声,命战船高悬自己的旗号,扬帆西去。
江陵城内,“桓温”坐着马车,大张旗鼓,由亲兵司马郭翼护卫,前往东郊为桓冲送行。桓冲被任为襄阳太守,又领许多兵马去。
雪仙背着竹篓,竹篓里放着弩,盖上稻草,与夏侯泓、老仆一同站在人群中。三人以布蒙面,遮挡寒风。虽能看见“桓温”的脸,但他被一众侍卫前呼后拥,雪仙根本无从下手,只得另择良机。
成都,皇宫大内,国君李势正与美人玩六博,却见侍中冯孚急急来禀奏:“陛下,江陵有信,言晋国谯王司马无忌引水师西来。”
李势手中棋子掉落,惊讶道:“什么,国书方立,墨迹未干,晋国就要来犯?”有近臣来,却不让美人回避。
冯孚看了一眼美人,见她犹自搔首弄姿,习以为常,向李势说道:“呃,微臣尚且不知晋国是否真要对我用兵。”
李势说道:“水师都来了,怎言不是用兵?”说着,急得站起身来。
冯孚说道:“陛下勿惊,只因那桓温尚在江陵,又以其弟桓冲为襄阳太守,领大军去襄阳镇守。而谯王兵少,必不能过巴郡,所以臣不能断定晋国是否来攻。”
李势松了一口气,说道:“命巴郡太守严守关隘,不得有误!”
冯孚说道:“臣遵旨。”
等冯孚一走,李势又坐下来,笑着对美人说:“这次再败,朕可要罚你,嘻嘻!”
美人娇笑:“陛下若是不胜,又当如何?”
李势眯眼笑道:“那就叫你罚朕,哈哈!”
美人娇嗔:“不,妾要锦绣。”
李势摸着她的柔荑,说道:“好,好,君无戏言。”
牛山的商船进入巴郡地界,在铜锣峡以东六十里靠岸。杜云率领氐兵携带干粮、火油,从陆路往铁山去。
待他们下船,牛山旋即命商船调头,又顺江而下。
谯王的水师直接跨越边界,往铜锣峡去,途中遇到牛山,合兵一处。
杜云率兵急进,四野杳无人烟,第二日便赶至铁山。这铁山犹如屏障,横亘南北,南边临江便是铜锣峡。铜锣峡水流湍急,两岸悬崖下有圆石状如铜锣,波涛撞之,响声干云,所以才得此名。
要抵达铜锣峡以西成国水师的旱寨,可以自北边绕行,或者翻越铁山。
杜云观这山势陡峭,又不见道路。拿出帛书,查看上面的地图,见在铁山中间有一路径直通西面,心道:“清风倒画得明白。”又拿给胡不二看。
胡不二看过后,说道:“这山径险要,恐有敌兵把守,不如绕行北面。”
杜云摇头说:“征夫既然画出路径,定是让我从此经过。”
胡不二说:“那便让我当先探路,以免打草惊蛇。”
杜云点点头,让胡不二带了两名氐兵当先探路。
那条路径途经铁山的鞍部,在两峰之间,以碎石铺就,被草木所遮掩,也不知多久没有走人了。虽有些十分崎岖,但好在这些氐兵原本就擅长翻山越岭。
杜云领兵走了数里,见山顶云雾缭绕,巴郡多雾,向来如此。又走了一阵,还没等到胡不二回来报信。
待走到山脊,已没了路,地势却变得平坦,四周雾气弥漫。杜云下令士兵跟紧,切勿落下。前边有一颗大松树,树下有块一石碑,杜云走近一看,见上书“龟阵”二字,乃篆书写就。他不禁好奇,又往前走。
张氏兄弟四处张望,雾气之中辨不明方向,手握长枪,紧跟在杜云身后。走不多远,前边露出一条人影,仔细却是个氐兵。
那个氐兵看到杜云赶来,忙迎上去禀报:“军候,这林间有石龟,胡不二已往前边探路,叫我守在此地。”
杜云诧异道:“哦,石龟何在?”
氐兵往身后方才所守着的位置一指。
杜云走过去一瞧,见一只大石龟正卧在草丛里,怕有六七百斤重。石龟伸出头、脚、尾巴,背上刻有卦符,乃是个“坎卦”。
张氏兄弟也跟过来,张一笑看着石龟说道:“所说的龟阵原来是个卦阵,以我之见坎卦与离卦相对,我等该寻离卦才能走出此阵。”
张三叹说:“兄长此言差矣,坎为水,所谓水生木,我等该寻震卦。”
张一笑说:“此卦分明属于易经六十四卦,怎能以五行相生而论?”
张三叹说:“哎,兄长学艺不精!要知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六十四卦又怎能例外?”
张一笑摇摇头,说道:“依你所言,师卦该与哪一卦相生?”
张三叹掐指算来,说道:“师卦下坎上坤,归坎宫八卦,五行属水,该生下震上乾无妄卦。”
张一笑说道:“师卦下坎上坤,分明与下坤上坎比卦相对,三弟莫要自误误人。”
张三叹还要说,杜云打住道:“二位不必再争,我等顺着龟首所指方位走就是了。”
张氏兄弟见他如此随意,皆摇头,张一笑劝道:“安之切莫小觑此阵,该依卦理而行才是。”
张三叹说道:“安之若不懂卦,可让我来带路。”
杜云哑然失笑:“若依周易,坎卦该位于正北,这石龟却位于东北,因此这卦阵并非周易六十四卦,而是归藏易卦。”
张三叹一愣,颇感讶异。
张一笑望望天空,说道:“这雾气弥漫,不见天日,安之怎知方位?”
杜云说道:“我虽不知方位,树木却知之,枝叶南向茂盛而北向稀疏,我等又从东而来。”
张一笑看看松树的枝叶,说道:“原来如此。”
杜云说:“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龟首所指的方位应为泰卦。”
说罢,杜云命人手牵着手,顺着龟头所指的方向一一往前走,后面总有人留在刚才所在的位置,以便有错时还能返回。走了一阵,果然发现另一只石龟,龟背上所刻的确是泰卦,此龟所指方向又不同。众人依旧手拉着手顺龟头所指的方向走,走了不久,林中忽然冒出两个人来,唬了旁边的人一跳。仔细一看,却是胡不二和另一个氐兵。
胡不二寻到杜云,一番解释。原来他们走进卦阵,难辨方位,依易经六十卦而行终于陷在里面。待看到杜云的“一字长蛇阵”,这才跟了过来。
杜云又寻到一个石龟旁边,见龟背上刻着“坤卦”,终于走出卦阵。若非杜云熟悉归藏易,此关确实难过,他又想:“清风让我领兵,莫不是先知先觉?”
铜锣峡以西,成国水师有一水寨名为“锁江”,其内艨艟、斗舰如云。水寨又与陆上的旱寨相连,旱寨中修造屋舍,囤积粮草辎重。
成国楼船将军吴鄙正在旱寨偏厅之内饮酒,裨将黄谨进来禀报道:“将军,朝廷有令,命我等严守铜锣峡,以防晋军来攻。”
吴鄙放下酒杯,嗤之以鼻:“晋军,晋军在哪?”
黄谨说道:“朝廷已获得密报,晋国谯王正率水师西来,请将军该整军备战。”
吴鄙说:“谯王,不是桓温么?”
黄谨说道:“桓温尚在江陵。”
吴鄙哈哈大笑:“桓温不来何惧之有,晋军能从这铜锣峡飞过去吗?”
黄谨说道:“如今前方戍守的士卒多有逃亡,若敌军陡然来袭,我军恐难以防备,请将军派出哨船。”
吴鄙挥挥手,说道:“好,好,你传我将令,即刻派出哨船。”
黄谨躬身道:“卑职领命!”
晋国水师距离铜锣峡已不足六十里,斗舰之上,旗幡飘扬,刮的乃是西北风。最高的楼面上,桓温与司马无忌并排而立,身后站着诸葛邪、龚护、牛山还有振威将军、豫章太守周抚。
司马无忌道:“事不宜迟,刺史该急速进兵。”
桓温看看旌旗,捏须道:“也不知杜安之是否已过铁山。”
诸葛邪禀道:“不论杜安之是否成事,都请刺史当机立断!退,将无功而返。”
桓温点点头,下令道:“进兵铜锣峡!”
司马无忌转身对周抚说:“就以周将军为先锋,进抵铜锣峡东峡口。”
周抚得令,自率艨艟、斗舰各十艘而去。
这日,西风依旧寒冷,天气却难得晴朗,锁江水寨中传来鼓声,有哨船来报:“晋国水师已至四十里外!”
吴鄙大惊,忙下令士兵上船,以裨将沈沙率部迎敌。
隔日一早,又报“晋军已入铜锣峡。”
吴鄙亲自上船领兵迎敌,留黄谨守在旱寨
因水流湍急,逆风又张不得帆,周抚的战船在铜锣峡缓慢行驶,望着两岸的悬崖峭壁,心道:“蜀中有此天险,无怪乎枭雄鼠辈皆可据以称王。”
行到西峡口,望见前边有上百敌舰把守,周抚额上冒汗,下令击鼓进军。
沈沙命艨艟撞击周抚战船,斗舰随后掩杀。
不久,周抚便被击沉四只船,狼狈退入峡谷,虽然他前进慢,但却后退得快。战船顺流而下,敌军并不追击。周抚退出铜锣峡,江面陡然宽阔。司马无忌的水军就候在峡口五里之外,战船停靠背风的北岸。此处江心有一沙洲,使出峡口之水遇阻稍缓。
得闻周抚进军不利,司马无忌亲率战船往铜锣峡去。桓温早命诸葛邪、龚护领兵三千从陆路越过铁山去攻敌营。
看晋军一触即溃,吴鄙又放下心来,心道:“原来司马无忌也不过如此。”命沈沙巡视江面,自己则回旱寨歇息。
黄谨向他进言道:“将军,晋军已至谷外,需防其走陆路来攻。”
吴鄙点头说:“明日你就派兵把守铁山要道。”
黄谨说:“何须明日,我即刻便派兵前往。”
吴鄙说:“也好。”
黄谨告退而去,也领兵三千,一千往铁山中部杜云途经之处把守,自领两千沿山脚往北徐行,以防晋军绕过铁山而来。
果然,黄谨遭遇晋军来袭,却不是从北绕行,而是从铁山中部翻越过来的。得报急忙回防,吴鄙也率兵增援。
诸葛邪、龚护见敌军早有防备,拼杀一阵又退回山上。
江上,沈沙紧守西峡口,司马无忌难以突破,还兵铜锣峡以东。
夜里,黄谨依旧守在铁山要道。吴鄙在营内书写奏报,欲发往郡衙,请求援兵。刚以飞鸽传书,忽听得营内嘈杂,亲兵大呼禀报:“将军,不好,有氐人袭营!”
吴鄙大惊,问道:“啊,哪来的氐人?”心想:“莫非连氐人都降了晋军?”
亲兵说:“氐人明火执仗,还引来一巨怪。”
吴鄙口中咒骂,怨今日一刻都不得闲暇,跑回屋中披戴盔甲。
袭营的正是杜云,他早隐于寨外,趁天色已黑,西风正劲,而敌营寨门大开,率兵携火油杀入营内,抢了火把,四处纵火。
这寨门之所以打开是因今日士兵进出频繁,所以才免了关闭。
吴鄙领着两百亲兵来战,见营内已四处起火,一个高大的怪物正挥舞狼牙棒击杀士兵。而氐人凶悍,为首者一把钢刀杀人如麻。吴鄙张口结舌,心里只想到一个字——“跑”。
吴鄙也不迟疑,领着亲兵就往水寨跑。刚刚登上战船,沈沙来报:“晋军水师趁夜来攻,已出铜锣峡。”
吴鄙回头望旱寨,火光张天,粮草、辎重已经不保。寒风吹来,心都凉了,知势难坚持,下令全军撤退。
原来,诸葛邪在铁山上望见敌军营寨起火,忙升起烽火。
司马无忌得报,趁夜率船出击。夜里于峡谷内行船本是大忌,但战机难得,拼得船翻,也要杀出铜锣峡。
沈沙也不料敌军白天失利,夜里仍会来攻,唯恐敌我难辨,下令以箭矢御敌。却见旱寨火起,士兵们惊慌失措,军心动摇,被司马无忌突破峡口。
成国水师趁夜撤往上游,黄谨则从陆路逃走。
次日天明,桓温在斗舰上望向敌营,见其旱寨连同锁江水寨皆烧为白地。此战吴鄙虽然得脱,但也损失惨重,水寨中仅有的两艘楼船落在最里边,因跑得慢,竟被一同焚毁。
诸葛邪急急寻到杜云,两人见面,相视大笑。
杜云看诸葛邪嘴上一部山羊须,笑道:“许久不见,清风嘴上已长毛。”
诸葛邪见他两颊留髯,笑道:“今日再会,安之两颊竟生垢。”
杜云听了笑容顿止,脸一拉,摸摸颊髯,问道:“明明是髯,哪里像垢?清风所言怕是无有依据。”他笑话诸葛邪胡须是毛,未想到诸葛邪反笑他的颊髯是垢,小巫见大巫。垢者污秽也,是言不洁。
诸葛邪看他模样,大笑,捋须道:“安之岂不闻‘面垢黑’?君被谪戍,蒙垢久矣,今有幸一雪前耻,可喜可贺!”所谓“面垢黑”,即是霉黑,东西发霉而变成的黑色。将细密的胡须说成是霉倒也形似,只是丑化至极。垢又有耻辱之意,道家有言:“受天下之垢,能忍辱也。”杜云被谪戍边疆,自是忍辱负重。
杜云哪会真生他气,又附耳问道:“莫非是你求桓元子让我得以出征?”
诸葛邪看了他一眼,说道:“是桓刺史有求于令尊罢了。”
杜云一愣。
诸葛邪又拉着杜云左看右看,问道:“人言蛮疆苦恶,怎不见你消瘦?”他哪里知道杜云后来在蛮疆并不愁吃?
杜云说道:“杜某饿起来,连草木竹石都吃!”
诸葛邪知他打趣,望见鼓桴,指着问道:“此怪哪来的?”
杜云顺他所指看去,说道:“此乃《山海经》中所言之刑天。”
诸葛邪惊而不信,要问个明白。经杜云前后一说,才知鼓桴是得自氐人,却并无源头。
诸葛邪说道:“你我先去见过桓刺史。”拉他去见桓温。
杜云心中战战兢兢,想到以前的失城之过,依旧惭愧。
登上桓温所乘的斗舰,还未入舱,桓温便迎出来,冲杜云笑道:“哈哈,安之别来无恙!”原来早有人禀报他二人上船。
杜云的顾虑一扫而空,忙稽首道:“罪官拜见安西将军!”
桓温一把扶起,说道:“免礼,免礼,安之立此大功,使我军得入蜀境!”又任其为别部司马。
杜云大喜过望,连声道谢。他虽无意当什么大官,但得人赏识,能将功补过也值得庆幸。
拜别桓温,杜云又去诸葛邪的座舰,随他一览江色。从船上观铜锣峡之险要,才知为何要如此隐秘行事,心中暗叹:“侥幸!”又将孔明锁还给诸葛邪。
此次伐蜀,晋军水陆两军各一万人,大小战船三百艘,许多战船被用来装运步兵和辎重,又将杜云的氐兵一同载上船。桓温看见鼓桴,觉得既稀罕又害怕,还专门拨一只船给杜云,用来载它。
桓温挥师西进,不日抵达巴郡郡治江州城。江州城依江而建,吴鄙的水军就列阵江上。望见晋军艨艟、斗舰汹汹而来,旌旗连绵,吴鄙叹息:“可恨失了天险!”他所率战船只剩百艘,两相对照不免气馁。
两军对峙,战鼓一通,晋军先锋周抚率三十艨艟而出,吴鄙也命沈沙率二十艘战舰迎击。两方稍一接战,司马无忌便下令全军出击,擂动战鼓,杀声震天。
吴鄙看晋军竟是这般打法,全然不依规矩。他哪里知道,晋军水兵的人数其实与自己不相上下,且劳师远来,不能等待前锋疲敝,只能仗着声威以多欺少。
晋军将士望见谯王的旗舰一马当先,无不踊跃,冲撞敌船。
杜云等步卒所乘的战船落在后面,他看着滚滚江水,虽然也会游泳,却不敢在这江上与人搏斗。氐人则多不会水性,只躲在船舱里。
鼓桴倒是不怕,听见战鼓声,坐在甲板上引颈张望。杜云怕它胡来,派十个氐兵看管,又备好大饼和水,就放在它身边。
江州城上,成国巴西都督隗文望着两军交战,只能干着急。
水战以弓箭为先,其次则为冲撞,跳帮肉搏。两方战力本不相上下,但晋军船多,损耗之下,差距更大。眼见己方士兵越来越少,而晋军战船仍汹涌而来,吴鄙持剑的手都发抖。
战至正午,杀得血染江水,司马无忌终于击破敌军。
沈沙战死,葬身鱼腹,吴鄙舍船登岸,逃入城中。
晋军并不理会江州城,挟胜西去。
巴郡早有晋军细作将战事飞鸽传书报与奉节,再传书给江陵。
天子得报司马无忌已破成国水师,终于诏命桓温扫平蜀地。
江陵城,桓熙接到朝廷诏命,飞鸽传书与巴郡,命人驾舟禀报桓温。又让假桓温乘马车招摇过市,好糊弄成、赵两国的细作,让他们以为桓温尚在江陵。
宛城,赵国汝阴王石琨召来豫州刺史姚襄,说道:“景国,细作来报,言南朝正出兵征伐成国。”
这石琨乃石虎庶子,于众皇子中本矮人一截,遂萌生立功邀宠之心。而这姚襄乃姚弋仲之子,常随其父征伐,多有战功。
姚襄说道:“蜀地偏远,南朝此役未必成功,且看它鹬蚌相争,殿下只坐收渔利。”
石琨说道:“我等何不乘此良机攻打襄阳?”
姚襄问道:“桓温是否领兵在外?”
石琨说道:“桓温尚在江陵。”
姚襄说道:“前者襄阳招兵买马,其城高池深,有桓冲之智,桓云、石隼之勇,不可小觑。且天已入冬,我军欠缺草料,甲杖未齐,岂敢轻动?”
石琨叹了口气,说道:“粮草、甲杖确实为难。”
姚襄问:“何不奏明圣上,请调拨辎重?”
石琨说道:“我意先取襄阳,而后报功。”他有贪功之念。
姚襄说:“这等军国大事,怎能瞒过朝廷?殿下切莫轻忽,惹人非议。”
石琨被他点拨,忙说道:“景国所虑极是,本王这便奏请朝廷调拨粮草、兵甲,以备战事。还有劳景国清点不足,谋划攻打襄阳之事。”
姚襄拱手道:“下官遵命!”
邺城太武殿,石虎体胖如熊坐在御座上,听石闵禀报:“陛下,臣已平定谯郡,收降乞活军。”
石虎露出悦色,说道:“甚好,闵儿果然是朕之利器,无往而不胜。”石闵本是汉人,为石虎养孙。
侍中夔安奏道:“汝阴王奏报,南朝正攻伐巴蜀。请求调拨粮草、甲杖,以备袭取襄阳。”
石虎说道:“蜀道艰难,晋军溯流而上,岂有不败之理?琨儿所奏恰在其时。”
太尉石韬奏道:“父皇,儿臣愿率兵攻打襄阳。”
太子石宣忙也奏道:“父皇,儿臣请兵南征。”
石虎看他两人相争,反而高兴,笑道:“有子如此,朕无忧也!”
冠军大将军姚弋仲奏道:“陛下,南朝于寿春整军屯田,又于襄阳招兵买马,修缮城防,可见早有准备。年内,我军攻河西不胜,损兵折将,反叫张重华攻我羌部,掠牛羊十万头,关中震动。此时更应平息兵患,累积粮资,怎能再起战端?”
石虎正待发作,夔安禀奏道:“陛下,八月我军刚败于河西,十月,南朝便任张重华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假节。此二者勾连甚密,不得不防。”
石虎听了,按下怒气,又问石闵:“闵儿以为该南征否?”
石闵奏道:“若只袭襄阳,并无不可,若要大举南征,则不得天时。如今方冬,马缺草料,且我军水土不服,易染寒湿、疾疫。当年曹孟德正是严冬伐吴,才致兵败赤壁。”《三国志》有云:“又今盛寒,马无藁草,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南方冬天湿冷,北方人往往难以适应,一旦出汗,为寒风所吹,极易病倒。
石虎心想:“曹阿瞒南征时,有西凉马腾为患,今日情状一如当年。”前车之鉴,不可不防,石虎对石韬说:“韬儿录尚书事,即日往宛城调集粮草、甲杖,命汝阴王小心行事,不可轻敌。”
石韬躬身道:“儿臣遵命!”
石宣斜视于他,眼露怨恨。
江陵城,这日,“桓温”正坐在马车里,由亲军司马郭翼骑着高头大马领兵护卫着行于街道。
百姓在街边瞧热闹,成国细作见“桓温”红光满面,赵国细作觉得“桓温”威风八面。经过一个路口,旁边的巷子里突然冲出来一辆柴草的板车,撞向马车前面的侍卫。
侍卫大叫“有刺客!”
两个蒙面“刺客”正是夏侯泓与老仆,他们将板车撞入队伍中,用火把点燃板车上的柴草,截住道路。
郭翼一边护着“桓温”的马车调头,一边下令众护卫杀向夏侯泓和老仆。周围的百姓受惊,四散奔逃。
夏侯泓何等厉害,士兵哪是他的对手,不断吆喝帮手围攻。那一边,马车还未调过头来,只见路边有一个女子竟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一把弩来,张弩搭箭。郭翼眼尖,瞧得大惊,忙拍马往车前护卫“桓温”。
果然那女子发箭朝车内的“桓温”射去,不想被郭翼的坐骑遮挡。坐骑中箭吃痛,嘶鸣着踏蹄跑开。马车旁边的侍卫也瞧见了,发着喊,匆忙杀向那名女子。
女子正是雪仙,见一箭不中,立即扔下弩,右手从左袖中拔出匕首,使力甩出,这一招她已练了千万遍。匕首正中“桓温”胸口,只听“啊”一声惨叫,“桓温”仰头便倒。雪仙看得真切,抑制不住内心狂喜,口中尖啸,扭头就往街上逃跑。五六个护卫跟在她身后追逐,雪仙窜入巷陌。
夏侯泓听见雪仙的清啸声,和老仆且战且退,欲从小巷中逃走,却被侍卫们截住了巷口。搏斗了一阵,虽杀死不少侍卫,但老仆的腿上也挨了一刀。
夏侯泓舞枪击退三名侍卫,护住老仆后背,又听见街上马蹄声响,料想是府衙的援兵。
老仆瘸着腿,高声对夏侯泓道:“公子快走,老仆在此挡住侍卫!”
夏侯泓也知两人势难一齐逃脱,眼见老仆“刷刷”舞出快刀挡住自己身后的侍卫,忙使一式“鱼跃龙门”向前跃出,长枪疾点,正中前面两名侍卫的咽喉,又抬脚踢倒另一名侍卫,突出包围。
夏侯泓一撤,老仆的背上又挨一刀,凭着一股气嘶吼:“且看我赵忠的高招。”使出一式“横断南山”,将一名侍卫拿刀的手齐腕砍断。眼见侍卫四五把刀劈来,老仆挡住其三,另两刀砍在他左臂和腰上。老仆纵声大笑,侍卫们一拥而上,那笑声戛然而止。
桓温被刺身死的消息在江陵城传扬,桓熙在府衙后堂中来回踱步,瞧见医官进来,连忙问道:“那人可还有救?”
伤医躬身道:“恕下官无能,那人已经死了。”
桓熙皱着眉,拂手示意医官退下。又招来郡守袁乔,说道:“速速下令封城,以免走漏消息。”
袁乔素有智谋,说道:“倘若如此,成、赵两国必然以为主公已死。袁某以为该出榜安民,内外事务一如往常。”
桓熙说道:“若有人求见父亲,又该如何?”
袁乔说道:“公子就言令尊病重,概不见客。”
桓熙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宛城,石琨召来姚襄,手提信纸,大笑着道:“景国,桓温已死,快聚齐兵马,乘此良机攻打襄阳。”景国乃姚襄的字。
姚襄接过信纸来看,看毕说道:“殿下,此信属实?”
石琨说道:“那是自然。”
姚襄领命,自去点算粮草,聚集人马。
过了数日,江陵来信说城内一如既往,并未给桓温举哀,又有官府出榜安民。
石琨又找来姚襄,问道:“景国以为此事真假如何?”
姚襄说道:“兵者,诡道也,确实真假难辨。那桓温又最好使诈,想当年他曾以诈死引诱石辛攻打临淮,又使谢石诈降,终于大败石辛,此乃前车之鉴。”
石琨想到石辛因败军被父皇诛于阙下,不禁心中发毛,又对姚襄说:“景国且按兵不动,容本王再命人刺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