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山口前,抬头望,上边竟然插着黑色长幡,在纷飞雪花中依然显眼。不消问,道路已被鬼社中人把守。两边山脊连绵,悬崖陡峭。那悬崖好像是遭天摇地动,泥土崩塌下来,露出耸立的岩石,比之前日所翻的山梁简直小巫见大巫。而当面的山口往上去几无树木,只顶上显现松柏,也不知是否遭了天神怒火,才烧出这一片白地。
杜云说:“翻过此山,离鬼府不过半日路程。”
胡不二指着图上所画形貌,说道:“此山坡无遮无挡,顶上却平阔,倘贼人以滚木礌石防守,想攻上去也不容易。”
夏侯泓看过图画,往山顶仰望,哪里知道上面底细,对众人说:“让我先去试探一番。”
夏侯怴说:“泓儿要小心谨慎。”
夏侯泓说:“叔父不必担忧。”也不拿枪,手持两面盾牌当先。带着五名鲜卑武士,一字长蛇,冒雪往山上去。
走着,走着,一个武士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雪被弄开,露出底下的岩石。原来这坡上没土,难怪长不出树木。
刚到山腰,便有箭射下来。夏侯泓猫着腰,用盾牌遮挡流矢,对身后说:“止步,放箭,看能否射上去。”
身后几名武士张弓搭箭,往山上射,却哪里能射到山顶?
夏侯泓从两面盾牌的缝隙中瞧得真切,又对身后说:“再走。”再往前走,走出三十步,停下来,接着射箭。
这回箭能射到山顶,夏侯泓观瞧一番,又说:“再走。”往上行了十步,就听见贼人大喊大叫。一块飞石砸过来,陷在前边的雪地里,滚了几滚。
夏侯泓对身后说:“撤,慢慢后退。”
六人缓缓后撤,安然回到山下。
夏侯怴忙迎上去,问道:“如何?”
夏侯泓说:“此距山顶约莫四百步,上到三百二十步方能看见贼人,若要以弓弩杀敌,还需再上三十步。”因为是仰射,距离远了,箭到山顶已柔弱无力,未必能杀死敌人。
夏侯怴说:“到底有多少贼人?”
夏侯泓摇摇头:“未知虚实。”
夏侯怴看了看两边的山峰,说道:“要是能从两边上去……”刚一说便住嘴,这下雪的天,除非老鹰,人是别想上去。若摔下来,必定粉身碎骨。
胡不二从旁说道:“入山之前,说贼人只七八十,以此算来,这山上也不过四十人。”因为凭着此前所杀的贼人数目,可以推算出来。
杜云捋髯说:“我看未必,鬼社之徒布于四方,今番或许早有召集。”他猜的不错,自桓熙在山外路口安营,童冥子的确召集不少死士。
胡不二说:“若不攻打此山,怎知虚实?”
夏侯怴说:“不错,我叔侄二人先领兵攻打,但请胡郡丞掠阵。”
他们最是要报仇雪恨,当然奋勇争先。领了百人上山,走过三百二十步,果然看见山顶有贼人冒头。不等他们继续前行,鬼社之徒已放箭。居高临下,“啪”,箭矢打在藤甲上,竟然弹了回去。有些恰巧插进缝隙里,却也难以伤人。
夏侯怴手拿雕弓,伏地观瞧这箭矢的数量,揣度山顶上怕有七八十人。他高声吆喝,带头往山上冲,想要再进三十步。
这时只听“骨碌碌”声响,山顶上滚下礌石,卷起地上的雪,又变作雪球,越滚越大,势若奔雷。
眼看雪球不断滚落,士兵们哪里敢挡,纷纷避让,不少人被撞得呜呼哀哉。
夏侯怴一看,忙下令撤退。众人溃不成军,一窝蜂的往山下跑。可惜人注定跑不过雪球,夏侯叔侄身后传来“隆隆”声,夏侯怴赶紧对夏侯泓说:“泓儿快躲开!”
两人往旁边一跃,各分东西,给雪球让出道路。夏侯怴脚刚落地,不巧被一个蛮兵绊倒。他顺着山坡滚了两滚,抬头看,只见一个雪球压过来,原来刚才得那个蛮兵也在躲避雪球。他不由自主的抬起长枪,一头撑在地上,一头顶向雪球。“咔嚓”一声,长枪摧折,雪球从他身上压过……
距山脚五里,背风的山坳中,士兵已搭起帐篷,炊烟袅袅。树林外的雪地上,早刨了不少坑,但凡能从山坡上收下来的尸首都被草草埋葬,化作一土丘。牛就宰在坟前,聊作祭奠。
夏侯泓捏紧拳头,两行热泪,看着脚下盖着羊皮大氅的尸体。
杜云站在对面说:“博文,还是让令叔早些入土为安吧。”
夏侯泓抹去眼泪,对着尸体说道:“叔父放心,泓儿定会为你报仇!”
次日,虽然有风,却依旧大雪纷飞。
帐篷中,胡不二坐在马扎上,捧着一个大葫芦,葫芦里盛着热姜汤,不时喝上一口。他对杜云说:“要是那些贼人下山来偷袭便好了。”
杜云皱着眉说:“其在山上以逸待劳,何必多此一举?倒是你那九宫筹算之术大谬,今日不见大风,也不知道这雪还要下几日?”
胡不二被他一说,脸上无光。放下葫芦,从羊皮大氅的内兜里一根一根掏出算筹,摆在草席上。这草席下有洞炕,晚上将炭火、烧烫的石头倒进洞里,铺上毡毯,盖着被褥、大氅入睡。即便如此也难保不沾染寒气,所以白天才要喝姜汤。
杜云看算筹有纵有横,布作九宫。虽目不转睛,却任然懵懂难解,他问胡不二说:“这是何用意?”
胡不二指着九宫里的算筹说:“九宫者,即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这算筹纵者为一,横者为五。分阴阳,合八卦。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谓之道。阳变七之九,阴变八之六,亦合于十五。”
杜云按他所说,看九宫中算筹之数,果然是横竖算来都是十五。而阴阳二气,不论变与不变,其和皆为十五。
胡不二接着说:“一宫,其神太一,其星天蓬,为卦坎。二宫,其神摄提,其星天芮,为卦坤。三宫,其神轩辕,其星天衡,为卦震。四宫,其神招摇,其星天辅,为卦巽。五宫,其神天符,其星天禽,为卦离。六宫,其神青龙,其星天心,为卦乾;七宫,其神咸池,其星天柱,为卦兑;八宫,其神太阴,其星天任,为卦艮;九宫,其神太一,其星天英,为卦离。”
杜云心想:“这九宫筹算上应神星,合乎八卦,变化繁多。”
胡不二说:“以方位而论,此地处一宫,天蓬星正当其位,坎克,冬旺。我军徒增伤病,想破此局,或许该铤而走险。太一神居正北,掌布雨,然而阳起于辰,看来明日天晴才是。”
杜云睁大眼睛:“你昨日曾说明日有雪,今日又说天晴,实在不足为信。”
胡不二捋须说:“我算定明日天晴。”
杜云说:“不管天晴与否,此地不宜久留,要么再攻此关,要么早日撤兵。”
脚步声响,一人在帐外抖去大氅上的雪,钻进来,带着一股冷风,却是夏侯泓。他将毡帽取下,露出坚毅的面容,也不知是否因为多了那道刀疤,似乎一夕间成熟许多。他开口说道:“二位,依我之见,可从东边的山崖攀上去。”原来他是去寻辟蹊径。
胡不二拿起葫芦暖手,说道:“那山上的悬崖高数十丈,怎么攀?”
夏侯泓说:“只待天晴就能攀上去。”
胡不二说:“你我都是学武之人,该当知道,那山崖即便天晴也攀不上去,除非身轻如燕。”燕子有翅膀,莫说在悬崖上跳来跳去,就是筑巢也不在话下。
夏侯泓说:“胡兄说的不错,杜夫人身轻如燕,只要能携绳索上去,定破此关。”
胡不二看着杜云,摇了摇头说:“安之,不可使尊夫人以身犯险。”
杜云垂眼看着算筹,默默思量。
胡不二却伸手拂乱算筹,收入囊中。
杜云抬头对夏侯泓说:“博文,我这便与你去山下探路。”说罢站起身来,披了件大氅,将毡帽顶在头上。
两人踩着积雪,穿过森林,来到山坡高处的悬崖之下。杜云仰望悬崖,此处是最矮的崖面,也高达三十余丈。他虽负猿攀术,但见崖上寸草不生,无所依凭,顿时没了一展身手的想法。再往山下看,乃是陡坡,心想若山顶上的石头砸下来,怕是要一路滚到山脚。他扒开雪,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掂了掂分量,对夏侯泓说:“小心,我将这石头扔上去。”使出内力,真气随心意流转,猛的往上一抛。石头飞上去,只及二十余丈,又掉了下来。出乎杜云所料,石头陷入积雪,被雪下的枯枝阻挡,只滚了两滚便停下来。
夏侯泓此前也往崖上扔过石头,只及十四五丈。一来他内力不如杜云深厚,二来杜云任督二脉已通,真气更为流畅。
夏侯泓说:“我看即便以强弩也难将绳索投上去。”
此次入山并没有带重弩,一来难以驮运,二来不浪生究竟不是兵家出身,并未面面俱到,将这山崖也绘于图上。
杜云说:“真要能攀上崖顶,也无须再攻此关,可直捣鬼府。”
夏侯泓说:“我也曾想过,但偷袭贼穴又恐势孤不敌。”他叔父一死,反而更谨慎。偷袭鬼府当然不能让两百多士兵全翻过山去,不然这关口上的贼兵回头与鬼府两面夹击,那时逃无可逃,岂不糟糕?所以以正兵佯攻山口,分出奇兵来从旁侧击,这样大有胜算;而偷袭鬼府,除非一击取胜,不然想要退回来恐怕很难。
杜云说:“攀这山本就是弄险,偷袭鬼社也不过是险中求胜。今日犹在下雪,待明日天晴再说。”
夏侯泓说:“明日天晴?”
杜云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夏侯泓说:“不必瞒我,我早看见不二的算筹。时候不早,回去吧。”
两人回营,听见田泯的帐篷里传出笑声,一女子说:“这可喝不得。”
杜云听了,钻进去,原来是皇甫鱼,手里拿着一个葫芦,正对着田泯站立。
田泯坐在树墩上,手中拿着一个揭开了木塞的皮囊。见杜云、夏侯泓进来,忙起身,笑着把皮囊递过来,说道:“安之,你闻闻。”
杜云好奇,凑近囊口一闻,说道:“这里面有酒?”
田泯“嘿嘿”两声,说道:“原来这天寒便能用蜜酿酒。”似乎被他窥破秘密,所以才拿出来显摆。
杜云这才恍然大悟,这皮囊里面原本是蜜,进了这山中的风,合着体温,外面又有羊皮大氅,时日一长,竟生出酒味来。
皇甫鱼说:“我自会教你酿酒,也不必急于一时,快将这蜜囊给我。”
田泯忙抱在怀里,生怕被皇甫鱼抢了去,说道:“这囊蜜本就是我的,何必给你?”
皇甫鱼说:“看你脸上,少了许多皱纹,还是该喝药,莫贪酒。”说着把葫芦递过去。
杜云看田泯脸上依旧皱巴巴的,并不见好转,但又或许是冬天的缘故。
田泯刚要伸手接过葫芦,便听皇甫鱼说:“夫君,快动手!”
杜云手分阴阳,拍出两掌。夏侯泓一看,赶忙退出帐篷,免得被殃及池鱼。
田泯手上不便,朝杜云踢出一脚。
“啪”,杜云双手架住他腿,方要扣住,却见他将葫芦当头扔来。杜云收招,将葫芦接住。再看田泯,已和皇甫鱼过招。
田泯左手抓紧蜜囊,用手肘还击,一边腾出右手拆招。
皇甫鱼虽善快剑,但论小擒拿却流于平庸,若拼内力则更是不敌。吐纳之间,出了四五招,连蜜囊的边都没摸着。若非她脚下快,险些让田泯抓住手腕。
杜云看田泯所使的擒拿攻多于守,猝然出脚,反将皇甫鱼逼得后退。他放下葫芦,大喝一声,挥舞两掌,一者如行云,一者如沧海,自是将刀法化入其中。
田泯心知杜云一身蛮力,再加上金刚法衣,简直如裹了松脂的野猪,势不可挡。左肘接杜云右手掌刀,右拳击在杜云左掌上,两人身形同时一晃。田泯忙收招,忽又抬右脚踢向杜云下盘。
杜云运气,硬接田泯此招。
田泯脚尖踢在杜云大腿外侧,却见杜云不退,反双爪合抱,一招饿虎擒羊,抓住自己的脚踝。
杜云虽抓住他脚踝,但金刚法衣也防不住田泯那一脚。真气透穴,左腿不听使唤,跪了下去,手却没松。
田泯右脚被其拖住,撤不回来,手上又没兵器,够不着杜云。赶紧单腿跳上前去,右掌如刀劈向杜云脑门。
杜云就势躺倒,一个翻身,双手抓住其脚踝,用手肘一别。
杜云使出这般无赖的打法,田泯再站不住,左脚一跳,勉强坐在树墩上。要知力发于脚底,他两腿都伸不直,威势顿减。
皇甫鱼乘机欺身上前,抢夺蜜囊。
田泯眼见皇甫鱼靠近,只能紧守门户,一招不妙,被她右手抓住蜜囊。田泯心急,猛一使劲,皮囊竟被皇甫鱼手指抠破,流出蜂蜜来。田泯哇哇大叫:“快住手,我的蜂蜜!”未料到皇甫鱼能有这等指力。
原来,皇甫家的剑法虽快,但也由此而轻灵,这时手指的力道就变得尤为重要,不然对敌之时怎么拿捏得住?且不说刺破对手的护具,遇见杜云这等以力见长的人,倘兵器相交时脱手,那便败了。绝顶高手之所以纵横江湖,自然有为常人所不能之处。
杜云夫妇到底是晚辈,赶忙收手。
田泯痛惜得不得了,忙张嘴咬住破洞。让蜜流入嘴中,又甜,又有酒味,说不出的好吃。将破洞漏出的蜂蜜尝个干净,又用右手捏住破处,冲杜云夫妇瞪着眼睛说道:“哼,都怨你们两个小贼,坏我好事!”
杜云被皇甫鱼扶起来,自讨没趣,躬身说:“晚辈失礼,还望前辈见谅。”
皇甫鱼却扬起下巴说:“不听我言,可莫后悔。”又对杜云说:“夫君,我们走。”扶着杜云出去。
杜云一边拱手,一边回头告罪:“晚辈多有得罪,告辞,告辞……”
夜里风雪停歇,次日晨,杜云出帐篷来看,阳光透进树林里,将白雪照得熠熠生辉。他从兀自燃烧的篝火上提起陶壶,钻回帐篷,对皇甫鱼说:“夫人,果然出了太阳。”将热水倒在一个木桶中。这木桶也不过是就地取材,将树心掏空。
皇甫鱼梳洗一番,扎上巾帼,身着素衣麑裘,这才出来。
杜云在雪上踩出脚印,足有一尺深,对皇甫鱼说:“即便天晴,这雪也难消。”
皇甫鱼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说道:“夫君,走,我们去看看那山崖。”
两人往山崖走,路上早有足迹,不用猜,定是夏侯泓。来到山坡上,若不是有人呼出白气,乍一看,还道是粘了雪的木桩。夏侯泓的羊皮大氅,黑一块白一块,立在树下,反而难以察觉。倒是皇甫鱼的外衣,恰似雪白,在林间晃动,早被夏侯泓瞧见。
直到杜云夫妇靠近,夏侯泓才开口:“见过贤伉俪。”一边说,一边朝他们身后打望。
杜云看他手中挽着雕弓,颔了颔首,算是还礼。皇甫鱼问道:“夏侯公子莫非见到过鬼社斥候?”
夏侯泓说:“没有,此林中伏有武士,若真见到鬼社中人,必定动手。”
想到林中还埋伏下鲜卑武士,杜云说:“我倒没留意。那么,为何雪地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皇甫鱼笑道:“还用说?定是后面的人踩在前面的人脚印里。”
杜云“哦”一声,这才有些后怕,心想:“若林中伏下的是鬼社之徒,因而被他暗箭所伤,岂不冤枉?”抬头仰望,只见悬崖上的积雪不少已融化成冰凌,抹在石面,如水晶般闪亮。而此处并不当阳,只受北风吹拂,除非冰凌化尽,否则更难攀爬。
杜云说:“这崖上冰凌,怕是飞鸟也难落脚。”
话虽然夸张,夏侯泓也并不反驳,说道:“可惜没能寻到其他途径,时不我待。”
皇甫鱼对杜云伸出手说:“夫君,拿赤血刀。”
杜云缓缓从刀匣抽出赤血刀,倒转刀柄,交给皇甫鱼,嘱咐说:“夫人千万小心。”
夏侯泓一看,不禁后退。这赤血刀的威力,他也曾见识过。
皇甫鱼接过刀柄,“嗤”,顺手在崖壁上砍了一刀。一块岩石随之掉落,露出断面,干干净净,平平坦坦。
夏侯泓有些兴奋,说道:“有了此刀,定能登上崖顶。”
杜云对皇甫鱼说:“夫人,你看能否一试?”
皇甫鱼仰望悬崖,而后说道:“可以一试,取绳索来。”
杜云看着她眼睛,点了点头。
回到军营,两士兵用棍子抬来一捆麻绳,而这麻绳本是由许多根连接在一起的。皇甫鱼摇头说:“太重。”
杜云心想:“绳索如此长,不重才怪。”说道:“我怎么没想过,绳索会如此重?”
夏侯泓说:“我早已想过,或许用毡绳。”说着撩开大氅,从后腰取出一卷细绳,是从毡帐上抽下来。
杜云拿在手里,轻便得很,扯了扯,说道:“这毡绳虽轻,恐怕吊不起一个人。”
皇甫鱼拿着另一端,说道:“这毡绳恰好合适。”
杜云问:“夫人,此话怎讲?”
皇甫鱼指着地上的麻绳说:“只要能将这麻绳拉上悬崖即可。”
杜云恍然大悟,这捆麻绳只数十斤,当然不能和人相比。
无须多言,命士兵将毡绳结成长索。胡不二想要掩护,下令士兵张旗而进,到山口前列阵索战。
山口的鬼社贼人正躲在窝棚前烤火,戴着苍狼面具的校尉踮起脚尖往山下观望,说道:“这些官兵真不畏寒,哼,真等大雪封山,看他如何脱身!”
来到悬崖下,夏侯泓取出一条黄巾,约定以此为号。
皇甫鱼解下麑裘,露出劲装,斜背毡绳,手提赤血刀,对杜云说道:“我若不慎坠落,夫君千万莫接,免得为赤血刀所伤。”
杜云心中噗噗作响,却无可言状。
皇甫鱼在悬崖上劈出落手脚之处,然后口衔刀背往上攀爬。如此往复,不久已攀至六七丈高。碎石从上边掉下来,被树林阻挡,倒也没多大动静。
杜云皱着眉,抬头仰望,双手虚张,心想:“莫说被赤血刀所伤,就是折了双臂又如何?”
虽担惊受怕,但皇甫鱼却终于攀上崖顶,用毡绳吊着一块石头,落下来。
夏侯泓解下石头,将麻绳扎在毡绳上,而后朝崖顶挥动黄巾。
麻绳随之被拉动,直到崖顶。绑好麻绳,过了一阵,皇甫鱼自崖顶下来,说道:“山南照样是悬崖,远望有一道山谷,该通向鬼府。”
果然能成事,回营与众人一经商量,还由胡不二带兵在山口对峙。其余江湖好手,连同余下的十余燕国武士,则由悬崖翻过山去,直捣黄龙。
所有的麻绳都用上,又多做了几条长索。待黄昏,将甲胄、兵器、寒衣、吊上悬崖,人也翻过山去,趁夜赶往鬼府。
晨曦中,鬼府弥漫着雾气,不见人影,只屋檐下未灭的红灯笼仍在释放光芒。别无声息,偶尔寒风刮至,呜呜作响,更显阴森。一名毛褐黄巾的汉子手持短刃,蹑脚走到潭边,见地上不着冰雪,而水面白雾升腾。他心中好奇,一边打量四周,一边蹲下来。将手伸入潭水,暖的,原来这幽潭底下涌动着一股热泉。
不见动静,他朝身后吹了吹口哨,“啾啾”,好似鸟鸣。想这寒冬,能有多少鸟儿敢出来觅食?
不一会儿,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响,一群人走到潭边,为首者正是杜云、夏侯泓。
两人运目观瞧,鬼府似空空如也。对视一眼,杜云点了点头。夏侯泓负着雕弓,持枪振臂,一声呼啸,带着三十江湖好手往鬼府冲去。杜云身边除了皇甫鱼、田泯等有数的几个江湖中人,其余皆是鲜卑武士。论单打独斗,这些武士自不能和江湖好手相比,在此张弓搭箭,也好压阵。
“吱呀”,鬼府屋舍的门窗忽然打开,钻出许多黑衣贼人。两方各持兵刃,“乒乒乓乓”,斗在一起。
杜云正分辨对方虚实,只听身后“轱辘”一声,一块石头推开,赫然露出透光的洞穴,鬼社中人鱼贯而出。当首者颔下一部粗须,半黑半白,正是童冥子。
这下慌了神,对方有十几人,而自己这边也只有十几人。杜云自知置身死地,胸中真气鼓动,刀指贼人,大吼一声:“放箭,快放!”声音直穿雾霭,回荡于望气峰前。
鲜卑武士未有防备,只觉得耳鼓刺痛,顿时醒了神,立刻朝后边的这些贼人放箭。
一名鬼社之徒挡在童冥子前面,身中数箭,仰头便倒。两方相隔不远,只能发出一箭,鬼社中人冲上前去,与杜云等人近身搏斗。
用不了多久,鲜卑武士皆死绝,杜云身边只有皇甫鱼、田泯二人。夏侯泓那边却抽不开身,依旧与贼人战作一团。
童冥子左右也只剩三个手下,旁边一人取下鬼头面具,清瘦的脸,指着杜云对童冥子说:“童帅,此人就是我师弟,不如让我与之一绝生死。”鬼社中早已得知杜云面目,又看过他刀法,当然能识破。
杜云对其上下打量,心想:“他便是大师兄莫隐之?”不禁捏紧刀柄。
童冥子面露笑容:“也好。”又盯着田泯说:“此老儿武艺不在我之下,真是令人技痒。”“呛”一声,抽出白色长剑。剩下两人自然是对付皇甫鱼,其中一人戴着狐狸面具,不消问,乃是雪仙。
话不多说,捉对厮杀。
莫隐之方才见识了杜云的赤血刀,并不硬碰,只与破月刀相敌。
杜云与他只过了不足十招,便认出刀法师出同门。一边出招,一边说道:“大师兄,到底是谁杀了夏侯忻?”
莫隐之说:“哼,你来此,就是为了问这?”
杜云说:“挚先生说不是你,也非师父。”
莫隐之睁大眼睛:“不是师父,果真如此?”略一踌躇,肩头一痛,快步后退,右肩已多出一道血痕。
杜云一晃赤血刀,却甩不脱血渍,眼盯着莫隐之,看他还有何话可说。
莫隐之心知已非杜云敌手,转头看向童冥子。
童冥子正与田泯交锋,听田泯说:“足下大名我早有耳闻,未料今日能一睹尊容。”
童冥子听了便想笑:“童某名声在外,不足为奇。至于姿容,嘿嘿,比你这老儿是要好看许多。”他有所不知,田泯曾奉祖逖为北伐统帅,后来筑坞堡自守。及至童冥子加入祖逖军中,其勇猛只有所耳闻,却未能一见。
眼见田泯刀势强横,童冥子以震雷剑法,一式雷落九霄,刀剑相交,迸出火花。接着两人各拍出一掌,“啪”,随之后跃。
田泯活动活动左掌,心想:“此人的内力绝不在我之下。”
莫隐之看童冥子脱离田泯,大声问道:“童帅,敢问,当年到底是谁杀了夏侯忻?”
童冥子正斗得起劲,被莫隐之打搅,脸色为之一沉。一个起落,站在莫隐之跟前,问他:“你会不知道?”
莫隐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倒转刀柄,拱手说:“如今想来,杀夏侯忻者另有其人。”
童冥子说:“你猜得不错,是我!”
莫隐之心中为之一空,陡然见白色锋芒从咽喉刺入。他抬眼看着童冥子:“你……”却发不出声来。
童冥子从他手中拿过刀柄,说道:“你想见识我刀法,可惜,可惜。”“刷刷”,当着莫隐之的面挥了两刀,势大力沉。
莫隐之眼中失去光泽,仰面而倒,竟死不瞑目。他以前确实有所怀疑,曾与童冥子切磋武艺,想探出其刀招。可惜童冥子本就剑法高超,与之切磋无须用刀。
杜云看得惊心,不知哪来的愤怒,鼓着两眼,发一声喊,冲向童冥子。“铛铛”,杜云赤血刀砍在童冥子的白剑上,却不能将其斩断。这倒出乎意料,因为此前但凡与赤血刀交锋的兵器,无一幸免。
童冥子看他讶异的表情,露齿而笑,说道:“哈哈,赤血刀也不过尔尔。”
杜云咬牙切齿,使出沧海刀法,双刀如暴风骤雨往童冥子招呼。
童冥子反而愈加兴奋,说道:“嘿,这不是归藏门的刀法,有趣!”此时的眼中并无凶残,却好似孩童般无邪。
皇甫鱼以一敌二,本平分秋色,却见雪仙服下药丸,变得身法奇快。不能以快制慢,眼见落了下风。
田泯看杜云尚能与童冥子匹敌,且他手中有赤血刀,需让着点,不多思量,出手帮忙皇甫鱼。
杜云和童冥子过了三十招,听他说道:“这刀法叫什么名字?”
杜云怒目而视:“无耻恶贼,有何好问!”若非是他,大师兄又怎会与师父反目成仇?师父也不必蒙受不白之冤。如今他杀了大师兄,只因其知道真相,对忠贞之士尚且如此,岂不无耻?
童冥子不高兴,拉着脸:“小子,真不知死!”催动真气,剑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杜云反口道:“纳命来!”也催动真气,自手掌逼出。
田泯和皇甫鱼合力杀死一人,雪仙眼见不敌,施展行气祝神诀,逃回山洞之中。他们也不去追,擒贼擒王。但见杜、童二人刀剑相交竟有撕裂的风声,真气碰撞之处,连枯叶也碾碎。即便有心插手,也恐为杜云所误伤。
田泯说:“听这风声,想不到童冥子也会化气于外。”
皇甫鱼不知是何用意,只盯着杜云,有些心焦。
他们有所不知,童冥子化气乃倒转阴阳,以白剑吸纳体内真气,化虚为实;而田氏的沧海刀法却是横练,本就极端,迫使体内真气充盈外物,同样可视作化虚为实。
杜云脊背发热,破月刀一式潮横东海,将童冥子的刀身荡开。
童冥子怪叫着说:“好刀法!”连嗓音也扭曲,看来真气游走已趋极致。挺剑直刺杜云丹田,激起雷鸣般的风声。“嚓”,剑尖竟刺破重甲,童冥子张嘴露齿而笑,心想:“这小子即便不死,也散了真气。”
哪知杜云不光没死,两眼透红,反撩起赤血刀,一式怒海盈天。
童冥子笑容消失,右肋至左肩划开,身体被削作两段。
皇甫鱼见胜负已分,叫声“夫君”,便上前去。
田泯赶忙说:“且慢!”
杜云听见叫喊,转过身来,脸色冷峻,毫无柔情。
皇甫鱼也惊住了,眼看杜云冲她而来,竟挥起双刀。
“嗤”,赤血刀将田泯的刀切作两截。田泯与皇甫鱼往后疾退,身在丈外。田泯吁着气,手里拿着半截刀,左手一摸腰上,藤甲已被破月刀割破。还好未伤及皮肉,额上连汗都冒出来了。
皇甫鱼身子发颤,看着杜云道:“夫君,你,你怎么了?”
杜云似乎充耳不闻,瞪着发红的眼睛,又持刀冲过来。
田泯对皇甫鱼说:“快走!”拉着她便往后退。
“嗖”,一声响,杜云左臂中箭,赤血刀掉在地上。他愕然的看着穿透手臂的箭,再望向放箭之人,却是夏侯泓。
田泯瞧了,乘机运气于胸,一声狮子吼,惊心动魄。
杜云回过神来,皱着眉头,“哎呦”一声,觉得手臂好痛。看着皇甫鱼和田泯,如恍如惚,说道:“为何射我?”
夏侯泓走过来,手中仍张着弓。那些鬼社之徒得知童冥子身亡,无心再战,死的死,逃的逃,鬼府也不知如何燃起火焰。夏侯泓问田泯:“安之莫不是走火入魔?”
田泯说:“非也,方才怕是失了心智。”
杜云隐约想起刚才的事,心中有些后怕,将破月刀收入鞘,对他们说:“刚才只顾厮杀,都不辨敌我,得罪,得罪!”
众人收拾战场,不管鬼社之徒还是自己人的尸身尽投入火焰,一同化了。侥幸的是,在鬼府后边的山洞中还找到一活口,正是七指鼠。这厮身上有伤,被五花大绑扔在一个丹炉旁边。那山洞与此前童冥子出来洞口连作一气,难怪可以抄到后路。
阳光透过烟雾,照出人影。杜云坐在一个石头上歇息,手臂已经被包扎好,依旧难以使力,身边放着收入鞘中的赤血刀。
皇甫鱼拿着童冥子的白色长剑,笑盈盈的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夫君可曾记得折我‘霜华’?”
杜云看她笑脸,淡淡的说:“当然记得。”又看那白剑,说道:“我还说要还你一柄宝剑。”
皇甫鱼说:“你看这剑多好,往后也不必怕你赤血刀。”
杜云笑了笑,又看见白剑吞口上的睚眦,额头上分明刻着“舆鬼”。杜云笑容一收,回想起石锁山上,黄忠遗书,曾言赤血刀可令人癫狂,为鬼神所忌。喃喃道:“为鬼神所忌,因此便用舆鬼封之。”
皇甫鱼看他神色,又自言自语,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杜云说:“哦,没什么。”又看着赤血刀,心想:“若据实说出来,此刀恐遭人毁去,倒违了黄将军之意。不如寻个闲暇,将其还回石锁山。”
从逃来报信的鬼社之徒口中得知鬼府被灭,戴着苍狼面具的校尉眼中露出恨意,对手下说:“我们走!”带着众人消失在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