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腾龙洞,杜云立即寻到岩叔家中问诊,虽说生死有命,还需知道自己几时归西。
岩叔看他头发蓬乱,听他说明缘由,忙帮他察看伤势。看过被毒蛇咬过的伤口,又把过脉,岩叔说道:“奇怪,依脉象来看,安之并无中毒,连那蛊毒也不见了踪影。”
杜云皱着眉头,说道:“可我确实被蜜蜂、蜈蚣以及金蛇所咬。”
岩叔已看过伤口,当然知道他所言非虚,又问明个中细节,捋须说道:“蜈蚣之毒能克制蜂毒,金蛇与蜈蚣又相克,诸毒与蛊毒糅杂莫非已自相调和?”
杜云道:“若果真如此那就好了。”
岩叔道:“需等阿兰回来瞧个究竟,此事该记录在案。”原本是坏事,杜云倒似给他试了毒。
杜云依旧半信半疑,返回住处。过了两日,果真未见蛊毒发作,他也就不再服用葫芦中的药丸。
蛮王得知杜云已无恙,又邀他来过招。
两人在王府后院,屏退闲杂人等,只留护卫。杜云一身布衣,看蛮王披挂铁甲,不服道:“大王身着铁甲,如此未免有失公允。”
蛮王横叉言道:“你若不服,尽可披甲。不过我这叉利,需披重甲才是。”
杜云料蛮王是凭借力大来与他较量,不过杜云也气力非小,让护卫取来重甲披在身上,于他而言,不过与加一件布衣无异。这重甲的护胸乃一整块百炼钢,颇为厚实,莫说钢叉刺不破,就连强弩怕也奈何不得。前臂上的护甲也是整块精钢,刀剑难伤。其他部位则是锁子甲,只为减轻重量。
杜云谦卑,让蛮王当先动手。
蛮王毫无客气,挺叉直刺杜云当胸。杜云侧步躲闪,双手握住刀柄,一面挥刀力劈蛮王叉杆。因钢叉有三个尖,若是杜云不作避让,以蛮王的气力之大,即便劈中叉尖,怕也不能尽数砸开。
“铛”,杜云劈在叉柄上,钢叉被弹开数寸。却见蛮王钢叉一沉,又扫自己下盘。
论出招快慢,杜云虽胜过蛮王,然而招数快往往力道轻。此时蛮王身着重甲,他手中的砍山刀无尖,快也无用,而惊弦指也无力透穴,其实吃亏。
杜云把刀抡圆,往下又挡蛮王扫来的叉柄。“铛”,以双手之力抗蛮王一支右臂,击得叉柄抖开。
蛮王右手收叉,左手直拳击向杜云面门。
杜云撩刀斩他左臂。
蛮王左臂变招,手背朝下,反砸向杜云钢刀。“叮”,蛮王前臂挡住刀,右腿疾踢杜云腰际。
腰际只是锁子甲,性柔,杜云不敢硬挨他一脚,撤刀后退。
蛮王一脚落空,看看左臂,见护甲上留下一道细细刀痕,却未被斩破。凡以刀破甲,首推劈砍,其次才是刺。这么厚的精钢,砍山刀当然无可奈何。
杜云只觉得蛮王力沉,寻思其破绽。他所学武艺讲究阴阳相济,遇弱则刚,遇强则柔,于蛮王这般强横,应当避实就虚。他不再硬拼,脚下游走,专攻蛮王脖颈、臂弯、膝弯等护甲薄弱之处。
蛮王看他身形更为灵活,明白他心思,将钢叉舞得如风,倒要逼他以刀硬接。
杜云一边耗他体力,一边趁隙进招,使他钢叉仓促变招来挡,进而近身相搏,拳脚交加。两人斗了近两百招,蛮王直打得大汗淋漓方才叫罢,终究未分胜败。
杜云倒是面部红,气不喘。
蛮王虽知他棋高一着,但打得尽兴,也不计较,挽留杜云在府中用膳,席上还委他为练兵官,帮忙训练士卒。胡不二也不得闲,随同排练阵法,教习军法、号令。
等到第六日,阿兰返回腾龙洞,去瞧杜云病情,却得知他蛊毒全无,也大为奇怪。原来她去长蛇寨寻访鬼槐之蜜,果然没有寻见,空手而归。
岩叔与阿兰究其缘由,点过蛊毒的配方,才发现其中竟有虎斑蟾蜍之毒。虽然一时琢磨不透,但将杜云中毒之事详细记录在案,传之各寨。
岩叔命阿兰今后不得与杜云再来往,并把她遣回七星寨。
这日,杜云与胡不二方正用膳,寨子里的招待很好,大鱼大肉。还未吃完,却被蛮王传召。两人急急赶到王府,见蛮王脸色铁青,孔先生侍奉在侧。另有一人侍立,头戴翎羽,腰别牛皮鞭,似乎是牧人。
孔先生对他二人说道:“有氐人来袭,抢了寨外的羊。”
杜云问道:“之前听闻氐人前来偷羊,这次又来袭扰,不知为何?”
孔夫子捋须道:“这氐人原不居于此地,十年之前,其人突然占据涪陵郡,多次兴兵犯我疆界。”原来,氐人本居陇南,昔者八王之乱,氐人跟随首领李特入蜀。后来李特之子李雄建立成国,朝中重用汉人,氐人则被派往东面,攻占巴郡、涪陵等地,扼守入川要道。十年前,李雄的堂弟、督巴西军事、征东将军李寿反叛,率涪陵汉军西去攻破成都,杀国主李期,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汉”。而周边各国依旧称之为“成”,只因觉得其不配汉之声威。氐人于是不臣,遂占据涪陵郡,其首领自立为王,又因族人尚武,不时攻伐四方。
杜云这才知道之前为何孔先生刚见着他们便说汉话,因这氐人本就会说汉语,反而听不懂蛮语。
蛮王说道:“请二位前来,是想共谋良策,孤王要与氐人一战!”
杜云与胡不二对视一眼,不知蛮王心意。杜云问道:“敢问大王想如何作战?”
蛮王道:“孤欲率军攻入涪陵,讨还公道。”
孔先生连忙劝道:“请大王三思,兵法有云:‘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那氐人已经营涪陵多年,怕是易守难攻。”
蛮王听了,哼一声:“君王当安邦,解民惊惶,岂能就此束手?”
孔先生道:“孟子曰:‘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不如从长计议。”
蛮王道:“又从长计议?每每氐人来攻,事毕,先生都说从长计议。”心知孔先生腹中无策,虽着恼,却不好责备于他。敛了敛怒容,又问杜云、胡不二:“两位贤才,可有良策?”
杜云拱手说道:“我等初到此地,尚不知氐人用兵,又不知山川形势,怕是无计可施。”
蛮王听了有气:“孤王受天子之命守土,尔等既在此戍边,怎能置之不理?”
杜云看他在气头上,悔不该说些招人误会的话,转圜道:“大王息怒,卑职是说先察看地形,一面遣人打探氐人动静,再思用兵之策。”
胡不二也说:“大王,安之所言不差,知己知彼,方可战而胜之。”
蛮王这才点头:“孤王这便命人打探氐人动静,二位可随牧正去察看地形。”身边的牧人躬身行礼。原来他就是牧正,专司牧事。
杜、胡二人躬身称是。
两人便随牧正往寨外去察看地形,好在牧正也会汉语,倒也容易交流。三人来到腾龙山顶,翘首南望,见此地与涪陵只以一道山梁为界,山梁并不高,氐人就是从那里翻越过来的。再看腾龙山,自西而东蜿蜒,林木郁郁葱葱,东边一个山头卓然昂起,两侧低处丘陵如脚爪摁地,好似青龙欲飞。有寨民在山下放牧,白羊朵朵,又有数十蛮兵巡守。
三人又沿崎岖的山路下到南边,杜云看这山下地势平坦,直到山脚才显得陡峭。
牧正说山下有一岩洞,可藏兵卒。杜云、胡不二又跟着他去看,那岩洞为林木遮掩,洞口竟刻着两个汉隶——“龙脐”,原来是孔先生的妙笔。洞内宽敞且阴凉,越往深处走,渐渐下行,石钟乳也多起来,还有暗河。
牧正从暗河捧起水来喝,正好解渴。杜云也拿手舀了水尝尝,清甜可口,心道:“这洞中藏下两千兵卒也不难。”
从岩洞中出来,三人往界山去。界山离此五里,坡缓而无险,山梁上也有蛮兵持弓放哨,倒是不见有氐人。站在山梁上往南望,见氐人地界山岭如棋,平地局狭,远处一断崖上筑有石寨,碉楼耸立,甚为险要。
杜云说道:“孔先生所言也不差,要攻氐人着实不易。”
胡不二说:“要攻也能从此处攻,还不如引他过来,我军设伏。”
两人不约而同转身北望,腾龙山南边两条“腿”之间的平地开阔,正是放牧之所。平地尽头,龙“腰腹”上就是那个岩洞,外边看不到。这地形好似簸箕,由“龙腿”和“龙腰”作围,南边的界山却没能封住口。氐人越境袭击牧民,抢夺了山羊,再逃回去。
胡不二说道:“岩洞大可伏兵,只是这开阔之地难以断敌退路。”
杜云点头说:“可惜没有骑兵。”又踩踩地上的泥土,问牧正道:“这山下可否凿洞?”
牧正料到他的心思,言道:“山下的土厚,确实可以凿洞,不过也难藏多少士兵。若动静大了,必为氐人知晓。”
杜云问:“平日有多少氐人来袭?”
牧正说道:“有百十人。”
杜云道:“只需藏得十余人,待氐人退却,鸣锣喝阻。”
胡不二说:“即便如此,仍需选用健足以阻氐人逃过界去。”
三人下到坡下,找到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杜云抽刀掘土,挖了一会,见土里果然没有掺杂石头。于是定下计议,回去禀报蛮王。
一日,小雨,腾龙山南,山羊在草地里啃草,却不见牧人踪影,想是在树下躲雨。百十氐人戴着白头帕,腰悬长刀,手持弓箭,悄悄越过界山,直奔山羊而去。
望见氐人来袭,牧人忙从树下走出来,挥鞭吆喝,将山羊往腾龙山上赶。氐人望见了,冒着雨,呼啸追逐,似乎兴起。看氐人来得近了,牧人匆匆扔下羊群,逃进山里。
氐人往山上观瞧,不见人影。既无埋伏,纷纷张弓搭箭,将山羊射倒,每人抓住羊脚,扛在肩上,往回逃跑。
跑了两里,忽听见界山下锣声大作。氐人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见东西两队蛮兵从“龙腿”后面跑出来,欲抄退路。为首的氐将命众人放弃山羊,列队,朝界山挽弓疾行。却又听见腾龙山上传来号角声,许多蛮兵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从后面追击。
那包抄氐人后路的是寨中脚程最快的蛮兵,身上不着甲胄,不提钢叉,只携刀弓,力求截住氐人。
氐人跑到界山之下,先与蛮兵弯弓互射,而后抽出刀来近身厮杀。因要偷羊,也没带长枪。氐人的钢刀与汉人一样,都是环首刀,能砍也能刺,两边都未披甲,氐人反更为有利。蛮兵一边抵挡,一边往山坡上退,总居高临下。
阻得这一阵,后边的蛮兵已赶上来了,人数怕有上千。氐人虽杀死不少蛮兵,但终究寡不敌众,一旦被蛮兵重围,插翅也难飞。等呐喊声停歇,百十氐人几被屠戮殆尽,只剩几个活口被抓去问话。
蛮王和杜云等人只在腾龙山上观战,见已全歼氐人,蛮王不禁抚须大笑。
杜云、胡不二身上被雨淋湿,回住处沐浴毕,换了干净衣裳,才赶去王府。
蛮王已正襟危坐,不似平时随意,更添几分王者气概。见杜云等人进来,赐座奉茶,这才命人将抓捕的氐人押入堂来。
蛮兵得令,押了四名氐人跪在堂中。
氐人看蛮王面色如铁,不怒自威,都垂下头去,不敢言语。
蛮王开口道:“尔等怎敢犯我疆界?”
一个胆大的氐人答道:“大王在上,小卒不过是依令行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蛮王“哼”一声,说道:“竟用陈孔璋之言语。”陈孔璋就是建安七子中的陈琳,先侍奉袁绍,后归降曹操。曹操曾问他为何替袁绍写檄文辱骂自己,以及祖宗三代。陈琳谢罪说:“矢在弦上,不可不发。”意指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乃身不由己。
氐人听蛮王也会汉语,还有学识,不免惊讶:“大王乃雄主,万望恕罪。”
蛮王道:“你且答来,氐王有多少兵马?”
氐人听蛮王称他们国君为氐王,视作蛮夷,很是不服,却又不敢反驳,只言道:“我王麾下有战将百员,带甲十万,愿大王与我共结秦晋之好。”
蛮王咧嘴一笑,又喝到:“巧言令色,来人,将此人拖出去斩了。”他怎会信他“结秦晋之好”的鬼话。
孔先生于心不忍,刚要劝止,听蛮王说道:“看谁敢欺瞒孤王。”心道:“哦,这人所言不实。”
那氐人求饶之声犹在耳畔,不一会就被蛮兵将首级呈至堂下。其余氐人瞧了,唬得只打哆嗦。
蛮王问道:“据实而答者有赏。”
三个氐人相互看了一眼,一人作答道:“我王有上将五员,士兵一万。”
这还差不多,蛮王捋须道:“尔等为何犯我疆界?”
氐人言道:“只因寨中缺粮,所以才……”都不好意思说是来偷羊。
蛮王道:“你寨中尚有多少士卒?”
氐人道:“尚有二百。”
蛮王点点头,命蛮兵赏他一只熟羊腿,又命将他们押入牢中。蛮王对杜、胡二人说道:“氐人寨中只有二百兵,不如将其攻破。”
杜云说:“那石寨虽只二百兵,却是易守难攻,四周又无以农牧,难有收获。大王夺那石寨,还需派兵把守,徒费米粮。如此累赘,倒不如留给氐人。”
蛮王笑笑:“也是。然而,孤王仍旧忧心氐人复来犯界。”
孔先生说道:“孟子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野。’此战我士卒亦死伤百人,大王该以仁治国,不如遣使与氐王修好。”
蛮王听孔先生又搬出孔孟之道,不以为然:“那氐王非善者,更非仁者,先生是要孤王对牛弹琴。”
杜云说道:“先礼而后兵,大王不妨对牛弹琴一番,且听氐王如何回话。”
蛮王道:“也罢。”
于是蛮王修书遣使与氐王议和。
使者去而复还,禀报蛮王:氐王责备蛮王杀戮氐兵,要蛮王让出腾龙山,并遣子为质,如此才可订立盟约,两相和好。
蛮王嗤之以鼻,召来杜云、胡不二再议用兵之事:“氐王怕是不会罢休,两位意下如何?”
胡不二说:“不如重施故伎,再设伏兵。”
蛮王问:“在哪里设伏?”
胡不二道:“就在此寨。”
蛮王纳闷:“氐人又非蠢辈,岂会重蹈覆辙?再者,战与不战全操之敌手,孤王又能奈何?”
杜云也知兵法,古来重施故伎的不多,昔日孙膑曾两次围魏救赵,但孙膑何许人?已用兵如神。他洗耳恭听,倒看胡不二有何良策。
胡不二道:“利而诱之,卑而骄之,怒而挠之。以此制敌,则大有胜算。”又细说自己的计策。
蛮王听了,心中仍有疑虑,姑且依计一试。
蛮王命人将所俘氐兵放出来,亲自送至寨门。一群蛮兵正在拆除木头搭的围墙,蛮王对氐兵说:“孤如今拆除寨墙,以示求和之心,将腾龙洞交与氐王,待吾子明年稍长便送去涪陵为质。”又给氐兵每人一匹丝绸作为赏赐。
氐兵平日也没穿过丝绸,两眼冒光,叩谢完蛮王,转身离去。
过了半月,氐王果然派遣使臣带着草拟的约书前来腾龙洞与蛮王商议。
蛮王拿着约书左看右看,却不言何时立约,只留使者住在寨中。使者看寨内的蛮兵皆是老弱,身披竹甲,刀枪残破。村民只吃红苕,而蛮王府中每日大鱼大肉。蛮王喜欢饮酒,以酒醉推脱立约之事。
等了三天,蛮王仍不言何时立约,使者怒道:“大王应言而有信!”
蛮王打着酒嗝,问道:“什么信?”
使者道:“大王该于本使拟就约书。”
蛮王耸着眼皮道:“什么约?”
使者看蛮王貌似酒醉,其实抵赖,站起身来,也不行礼,甩袖而去。
过了一阵,蛮兵入内禀报:“大王,氐使出了寨门,往涪陵去了。”
蛮王目光炯炯,捋须道:“快命人重修寨墙。”
蛮兵得令,以旧木头重修寨墙。
此战非同小可,杜云以为氐兵武力强过蛮兵,因此劝蛮王召集所有能战之士,结果连汉人戍卒也招了来。还取来他们甲胄、兵器,杜云得以重操破月刀。只因腾龙洞并无多余兵甲,各寨士卒都需自备甲杖、粮食,尤其是甲胄,远不如腾龙洞,许多蛮兵并不着甲。
韩丑一人依旧留在戍所,将此事飞鸽传书与巴东太守,也好有所应对。而奉节也终于送来粮食,解了韩丑燃眉之急。
氐王被蛮王欺辱,果然命一上将引两千精兵前来。
蛮王听探子禀报敌情,命众将士分头埋伏。
氐将杨百胜进抵界山,手下斥候禀道:“将军,蛮王已重立寨墙,却不树旌旗,而蛮寨以北山林中却多有烽烟。”
杨百胜按剑说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蛮王召集人马怎会不守山寨?那些烽烟不过是疑兵。”
斥候道:“这腾龙山下有岩洞,其中怕有伏兵。”
杨百胜道:“本将自当防备。”
于是命小校李破敌领五百兵为先锋攻打蛮寨,自领一千中军随后,又命亲兵军侯领五百兵守在界山以作后援。
李破敌率兵来到腾龙山东麓寨门前,见门楼及寨墙上已有蛮兵张弓以待。李破敌绕过寨门,携云梯攻打寨墙。
寨墙上的蛮兵以箭矢射向氐兵。
攻打一阵,氐兵攀上寨墙与蛮兵近战。杨百胜见先锋已攻入蛮寨,又望望北边山林的烽烟,不见有动静。他反下令收兵,退还界山,安营扎寨,又命斥候打探蛮兵动静。
过了一夜,斥候禀报:“蛮寨门户洞开,蛮人已趁夜逃走。”
杨百胜狐疑道:“蛮王果真昏聩,不堪一击?”下令李破敌率所部当先攻入蛮寨。
李破敌领兵杀入蛮寨,却一个人影也没寻着,蛮兵果然逃走,北边山林中已无烽烟。
得李破敌禀报,杨百胜这才疑心尽消,率部占据蛮寨。拔去蛮人的旗帜,插上鸾鸟旗。
杨百胜来到王府,坐在蛮王的位置上,意兴所至,翻了翻案牍,见其中一木椟上竟写着丹书——“氐人将死于此寨”。杨百胜不免惊讶,忽听得外边鼓噪,一亲兵进门禀报道:“将军,不好,蛮兵又杀回来了。”
杨百胜“嗖”的站起来,快步走到屋外,听见寨外隐隐传来号角声。他忙下令全军撤出蛮寨,退往界山。
中军尚未出寨,前锋来报:“有蛮兵列阵,截断我军退路。”
杨百胜骑虎难下,又命全军退守山寨。如此又变成氐兵防守,而蛮兵围攻山寨。
杨百胜身着盔甲,登上门楼往外张望,见蛮兵已将山寨团团包围,不知有多少人马,正架设拒马,又于南去的路上挖掘堑壕,分明要困住他们。而蛮人的巫祝则焚烟作法,操戈起舞,激励士气。
杨百胜问司马:“寨中粮食可供几日之用?”
司马答道:“我军所携粮食只够十日之用,蛮人粮仓中也没存一粒米。”
杨百胜始料未及,叹道:“蛮王竟有这等计策,怪我轻敌,轻敌!”这才明白蛮王是故意示弱,诱使氐人出兵,以此寨作饵设伏。苦无援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夜里,寨外不见篝火,也无声响。
杨百胜依旧命李破敌为先锋,趁夜率军突围。李破敌所部打着火把从寨门杀出,立即遭到蛮兵箭矢攒射。杨百胜的中军却不动声色,只在士兵的脖颈上系一白巾,护着主将往南突击。没走多远,不少士兵踢到蛮人所扔的竹筒,“咚隆”作响,又遇壕沟、拒马。
蛮兵发觉动静,纷纷射箭。夜里看不清楚,各部只守住当面,以免自相残杀。
到底挖得不深,氐兵的尸首很快便填平壕沟。死士冲开拒马,氐人呼啸着与蛮兵近身厮杀。杨百胜的中军终于突破包围,往界山奔逃而去。跑了一里,眼见前路燃着几处篝火,也不知是否另有埋伏。
杨百胜顾不得这许多,冲到近前,果然锣声大作,前面射来箭矢。身后也传来锣声与叫喊声,想必蛮兵以此为号,要将他们聚歼于此。
杨百胜催促士兵向南突击,这次所遇蛮兵皆身披重甲,刀斩不破,枪难刺穿。所谓“重甲”其实只有头盔、护胸和护臂是整块精铁,其余部分则为皮甲或鳞甲,以减轻重量,便于行动。夜里不知底细,氐人还以为这些蛮兵都是力大之辈。
领兵阻挡之人正是杜云,胡不二、刘猛等身体壮实的戍卒也在此列,只是他们自备甲胄,并无重甲可披。
刘猛跟在杜云身后,看他正挥刀杀敌,眼中已露出杀气。心想此时正是机会,趁乱杀了杜云,定然神不知鬼不觉。于是,他拿刀刃对准杜云后颈,正要斩杀,却见杜云忽的往右闪避。刘猛还没反应过来,一枪早已刺到,扎中他胸口。若非隔着距离,怕要被一枪毙命。
原来杜云看见枪来,身子不自觉的闪避,却将刘猛暴露在外。他听到身后“啊”的一声,忙回头来看,见是刘猛受伤。忙一手提起刘猛,免得他被人踩踏,直奔到阵后安全之地才放他下来,又俯身问道:“叔雄,你的伤势如何?”
刘猛脸色难看,捂着胸口言道:“无碍,无碍,还好未伤到骨头。”
杜云看他伤口不深,便让他留在原地,好自保重,本人又转身奔赴阵前。
氐人被蛮兵围攻,一夜过去,尸横遍野。少数氐兵逃走,三四百人被俘,杨百胜所部已全军覆没。此次蛮王共召集六千士兵伏击氐人,仍然死伤千余,不免让他吃惊。
孔先生来到战场,望见这惨状,嘴中念念有词:“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野。”
虽胜了氐人,蛮王却又心生顾虑,找来杜云、胡不二相问:“此役之后,那氐王会否引兵再战?”
杜云道:“这……难料。”
孔先生劝道:“大王何不遣使与氐王修好?”
蛮王睁大眼睛:“孤王杀他这许多士兵,还如何修好?”
孔先生道:“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大王待之以仁义,氐王岂能无动于衷?不如将战殁氐兵送还涪陵,尽释俘虏。”
蛮王道:“先生未免妇人之仁,氐王穷兵黩武,只怕不会罢手。”
胡不二道:“大王可依先生所言,那氐人也需喘息,想必一时不会兴兵。”
蛮王“哼”一声,说道:“死者尽可送还,俘虏一个不放。”于是又遣使往涪陵修好。
氐王回话,愿两国暂且休兵,互通有无。
战事方了,蛮王将俘虏分拨给各寨。蛮兵各自归去,备粮过冬。
蛮王问杜云等人要什么赏赐。
众戍卒自然是要粮食与酒肉。
因此,蛮王赏赐他们一百石粮食,一百坛酒,五十只羊。
入冬来,杜云、胡不二告辞蛮王,返回戍所。有了粮食和山羊,戍卒们又修建谷仓、羊圈。腾龙洞一战,戍卒皆全须全尾,只刘猛受了伤。刘猛原本要复仇,却反被仇人所救,自以为是天意,再无心杀杜云。
有了食物,戍卒再不受饥苦。闲来,胡不二常找杜云切磋武艺,论刀法自然是杜云更强,不过三人行必有我师,武学本该博采众长。
两人的刀法都出自道家,杜云的刀法大开大合,柔则如行云流水,刚恰似雷动风行,其中招数有百般变化,又兼内力深厚,蛮力如牛,江湖罕见。
胡不二的刀法本出自荆州九宫山,出招法度严谨,凌厉狠辣,又经战阵磨砺已生出变化来,门户紧实又好取对手的中门,自有绝技。
杜云与之相斗,先以蛮力迫其出招格挡。
胡不二见他刀招势大力沉,岂敢力敌?于是脚踏九宫,避其锋芒,趁他手臂挥刀时门户张开,再进招取其中门。
杜云内力深厚,变招之时骤然被激发,手脚比胡不二更快。方以刀劈胡不二面门,却见他移步避让自己的刀,又寻隙以刀刺向自己胸口。杜云瞬间吐纳,内力于手臂中凝聚,右手刀面一转,改劈为横切,左手伸出抓他刀背。
胡不二看他拿刀切向自己腹部,左手还敢抓自己刀背,不由自主,脚踏两仪,手一翻,以刀尖朝下,迎着他的刀刃格挡。此招为紧守门户,已练得纯熟,所以才使将出来。
“铛”,胡不二钢刀一震,察觉杜云力大,忙却步。眼见他左手抓来,又撩刀反切他手。
杜云左手变招,改抓为虚让,手指弹出,“铛”,击在胡不二刀面上,正是惊弦指。
胡不二钢刀被击得一偏,又见杜云右手挥刀砍向自己胸前,又连退两步。
杜云也为印证武学,所以并不急于求胜。两人斗了二十余招,胡不二右手力竭,左手又不善使刀,败下阵来。
张氏兄弟与刘猛在一旁看得技痒,也来一试身手。
张氏兄弟擅长枪法,乃凉州崆峒山的武学。杜云以长枪来应战,竟然不敌。
俗话说:“年棍,月刀,久练枪。”杜云见他兄弟二人似乎心意相通,使招出来,好比一个人使两支枪,一攻一守,虚实相应,或又齐头并进,变化多端。且枪杆本有韧性,内力更难以渗透,即使硬抗,也会因枪杆形变而被卸掉几成力道。
杜云随他们学了几手枪法,又以破月刀来切磋。因他以前与夏侯氏相战,对其龙凑枪法极为忌惮,为免日后遭殃,也需寻些应对之道。
只见杜云一把钢刀使得如翩飞的蝴蝶,左击右挡。张氏兄弟的枪尖好似鹤喙啄来,齐头并进,杜云大步后跃。
待他们枪尖跟来,杜云又往左快步挥刀击张一笑的枪杆。枪尖虽硬,枪杆却经不住破月刀劈砍。
张一笑缩枪,左边的张三叹即甩枪扫杜云腿脚。长枪如鞭,速度且快。
杜云一刀砍空,连忙变招,沉腕刀尖向下,格挡张三叹的枪。“铛”,刚接住张三叹的枪尖,张一笑的长枪又朝面门刺来。
张三叹觉得杜云力道强横,枪尖击在他刀上竟纹丝不动,忙避实就虚往上一挑。
杜云撩刀刚要劈砍张一笑刺来的长枪,却见张三叹抬枪疾点自己的下阴。他连忙快步右闪,只见张一笑挥枪跟来,依旧指自己面门。杜云右脚往前一步,左手去抓张一笑枪杆,谁知是虚招,见他枪尖一晃又指向自己胸口,而张三叹则枪刺自己右膝盖。杜云只得却步,继续游走。
只要有力气使得动,兵器逾长,其末梢速度越快,反之则越慢。杜云的刀短,不能与对方枪尖比快,要想取胜,需抢上前去近身搏斗。张氏兄弟心知杜云力大,即使被他击在枪尖上,也足以令人握不住枪杆,所以枪尖一触碰其刀,便使出绵力,长枪随之舞动,以卸去力道。
双方斗了五十个回合,杜云凭借着内力深厚,体力长久,而不落下风。寻机快步抢近前去,一刀将张一笑的枪杆劈断。张一笑拿着半截枪杆赶忙退到场外,留下张三叹与杜云拼斗。两支枪少了一支,威力顿时大减,张三叹左支右绌,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很干脆扔枪认输。
刘猛的刀法还不及胡不二,纯走刚猛的路数,恰好被更为刚猛的杜云所克,于他手底下走不过三招,是以只能常常旁观。
杜云看张氏兄弟的枪法相得益彰,心想为何不一人使双刀?就像三师兄莫由之,一手使刀,一手使短戟。如此招式之间衔接自然要绵密得多,可以弥补速度的不足,掩盖破绽。于是他从此练习双刀,与胡不二、张氏兄弟切磋,久而久之,受益匪浅。
腊月里,屋外白雪飘飘,杜云所在的屋子里,众人围炉炖羊,饮酒谈天。
胡不二抓一块羊肉撕咬,边嚼边说:“若论解羊,还是老卒的刀法娴熟。”
众人皆见识过老卒解羊,一把短刀使得游刃有余。
老卒抚须笑道:“不错,不错。”
张一笑说道:“若见过舍弟解羊,你们当知人外有人。”
胡不二道:“哦,三叹也会解羊?”
张三叹说:“哎,非也,长兄说的是仲兄。”原来说的是他家老二。
刘猛说:“他又没在,怎知是与不是?”
张一笑说:“舍弟解羊,可将骨肉尽数分开,可谓神乎其技。”
胡不二啃啃骨头,说道:“一笑也未免夸口,骨肉相连,如何分得开?”
张一笑从锅中捞起一块羊肉,用手将骨头和肉轻松撕开,说道:“骨肉之间也有间隙,你怎知分不开?”
老卒半信半疑:“即便如此,却哪有可分骨肉的刀呢?”
张一笑说:“你未见过,那是极锋利的剜骨刀。”
胡不二以为他胡诌,说道:“天下利刃非凡品者也有数,非神匠难以锻造,怎偏偏让舍弟得了?若真如此,该当有名,敢问那剜骨刀是何名号?”
张一笑思忖一下,说道:“名曰‘剔易’。”
众人对视一眼,自问道:“剔易?”
胡不二看他眼神,说道:“一笑定然说谎,哪有这等怪名号?”
张一笑脸上不以为然:“若说怪,安之的‘破月刀’岂不更怪?”
杜云听牵扯到自己,解释道:“我这刀本是伪作,真品应该在赵国。”
胡不二说:“你这刀如此沉重,即便是真品,旁人也不敢使,无需担忧怀璧其罪。不过,这张家二弟嘛,嘿嘿!”分明是说张老二若果真有宝刀,怕早已惹祸上身,哪容他兄弟在这张扬。
众人一听觉得有理,交头接耳,都说张氏兄弟胡诌。
张一笑说:“舍弟的刀虽是宝物,奈何凡人不识啊。”倒说别人不识货。
胡不二说:“那刀利与不利旁人竟识不得?”
张一笑不以为意,又问道:“诸位可曾听过‘赤血刀’?”
众人左顾右盼,都不答话。
张三叹说:“哎,孤陋寡闻。”
老卒说道:“不知一笑所说的可是当年黄汉升所使的宝刀?”黄汉升即是蜀汉后将军黄忠。
张一笑说道:“还是老卒知晓故事。那赤血刀正是黄汉升所使,曾以它阵斩夏侯妙才。”夏侯妙才就是夏侯渊。
胡不二说道:“这有什么相干?”
张一笑说:“相传赤血刀看起来不过是一柄锈刀,就算放在眼前也无人能识。”
胡不二说道:“哼,讹传而已,试问锈刀又如何上得战阵。”
张一笑说:“不信也罢。”
张三叹摇摇头说:“哎,俗人。”
杜云听来却觉得有意思,脑海中浮现锈刀模样。
用过晚餐,众人各自歇息。如此有吃有喝倒也快活,只是冬日割草喂羊是件苦差,那羊吃得多,草却不够。
冬去春来,一日放牧,张氏兄弟竟抓了一个人回来。此人偷羊时被逮个正着,被送去韩丑屋中审问。
问过之后才知此人是成国士兵,因其上官克扣军粮,不得已才逃过江来。已饥肠辘辘,但求做个饱死鬼。
不想以前的笑话竟然成真,众人都觉得诧异。
韩丑虽然没给他羊肉吃,但白饭管够,又命张氏兄弟将他押解至奉节。
张氏兄弟从奉节回来,告知众人,荆州的人事已变。原荆州刺史庾翼病故,朝廷改任桓温为荆州刺史、南蛮校尉,升安西将军,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谯王司马无忌任辅国将军、江夏相,督统荆州水军。朝廷以桓温的表奏,任命谢奕为豫州刺史,镇守淮南。
杜云听了,忙问:“可有南蛮校尉长史诸葛征夫的消息?”
张一笑说:“未曾听闻。想那长史不过佐官,用与不用全在校尉。”
杜云心想:“征夫大不了被免官,返回京师。只是刺史换作桓元子,也不知我何时能离开这蛮疆。”
胡不二问道:“既然换了刺史,于我等有何安置?”
张一笑说:“府衙兵曹说已下文书,老卒今年仲秋便可解甲还乡,其余人尚无消息。”
众人虽不免失落,却纷纷向老卒道贺。
老卒露出笑脸:“终于可以还乡,也不知家中尚有谁人?”
杜云听了,不禁伤感。看看这些戍卒或年轻,或年长,士兵年少入伍,迟暮还乡,得以不死还算有幸能与家人团聚。而那些战殁者却只能弃骨沙场,变作游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