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阴得而复失的消息传回京城,朝堂上争论不休。江东士族认为当初不该北伐,桓温丧师难辞其咎。
北方士族认为伐汝阴并无过错,攻取汝阴之后再伐项城则是桓温用兵之过,因为其力有不逮。
御史中丞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因此责罚外镇之将。
皇帝为平息朝臣纷争,召桓温、陆馥入京奏对,又因杜云失城失军,罪责重大,诏命罢官夺职,押赴京师问罪。
杜云被押回京师,关入廷尉狱。桓温、陆馥去皇宫东堂,当着众大臣的面晋见皇帝。
两人伏拜于地,皇帝道:“两位卿家免礼。”
桓温、陆馥直起身来,皇帝先问桓温:“桓元子,此次北伐颍上,为何落败?”声音威严。
桓温听皇帝称他的字而非官职,知道圣眷仍在,乃答道:“此次微臣未遵陛下圣断,夺取汝阴之后又以骄兵北伐项城,孰料赵将石闵领援军在前,乞活军袭汝阴于后,致大败而归。臣有负圣望,罪该万死!”
皇帝道:“依你所言,若不攻项城,汝阴可保?”
桓温道:“是,攻下汝阴,臣尚有五千骑兵,五万六千步卒,颖口有寿春的兵马把守,颍河下游又尽掌于我水师之手。而汝阴的敌军撤回项城时已十不存一,即便得石闵的骑兵来助,也只能固守项城,无力来攻汝阴。臣悔不听石护军之劝,以致汝阴得而复失。”
皇帝早前已从桓温战败的奏表中得知石癸为挡石闵追兵力战而亡,听了桓温所答,又问陆馥道:“陆卿家此次出兵可有失当之处?”
陆馥看了桓温一眼,言道:“臣援兵未及,险些被赵军夺占颍水,实有过失,请陛下恕罪。”
皇帝扫视群臣,问道:“众臣以为如何?”
张琦出班奏道:“陛下,既然桓辅国违抗诏命,私自进军项城,以致有败,该当夺其都督淮南军事之权。”
朱信道:“陛下,桓辅国自承有过,该交由廷尉府问罪。”
还未等杜太傅出班,御史中丞即禀奏道:“临敌应变本就胜负难料,且诏书上并未言明只攻取汝阴一城,岂能以此加罪于桓辅国?石赵屠戮边将已有前车之鉴,还请陛下明察!”御史中丞行监察百官之权,各地州刺史为其下属,既受纠弹又受其袒护。
太傅奏道:“陛下,此次桓辅国虽有过失,但前者败石辛、逐石癸,安定淮南,还望陛下念其劳苦功高予以宽恕。”
皇帝道:“桓元子都督淮南军事,自然难辞其咎。朕念汝劳苦功高,便罚奉一年,不再问罪。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若敢再不经请旨便肆意行事,朕决不轻饶!”
桓温顿首道:“微臣谢陛下宽恕,岂敢再犯?”
皇帝又道:“陆刺史亦有过。”
陆馥稽首道:“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道:“罚奉半年!”
陆馥赶忙道:“谢陛下恩德!”半年俸禄于他不过九牛一毛,连一匹马的价钱都不值,自然叩谢圣恩。
皇帝又问众臣:“威远将军杜安之失城失军,该当何罪?”
廷尉顾铮奏道:“依律当斩。”
太傅听了,心肝一颤。但为了避嫌,言语不得。
皇帝见太傅脸色发白,问太尉道:“舅父,杜安之是否当斩?”
太尉道:“若依军法并不当斩,其一,杜安之虽一时失城,但乞活军退去,又重占汝阴,一失一得而已。其二,杜安之是因水师求救才出兵相助,若颍上水师败绩,则颖口浮桥自也难保,辅国恐全军覆没,所以其失军也救军。不过,因汝阴空虚粮草尽被乞活军所掠,致使我军难以守城,其罪责难逃。”
陆馥言道:“杜安之失城皆因乞活军狼子野心,请陛下赦其死罪。”此事跟他逃不了干系,虽然桓温帮他隐瞒出兵不力之事,但若细查,必然包不住火,当然要拉乞活军背锅。
桓温也道:“杜安之勇悍无双,阵斩敌骑兵主将夏侯参,所部杀敌骑逾四千人,立功非小。且我军正在用人之际,请陛下许其将功折罪。”他身为一方统帅,若不保属下,谁敢卖命?
朱信道:“若只是这般维护,朝廷威严何在,又置律法于何地?”
张琦道:“正是,此次战败岂不无人问罪?”
锅总是要有人背的,皇帝宽恕了桓温、陆馥,不能再恕杜云,问太尉道:“舅父以为杜安之该处以何刑罚?”
太尉道:“该谪戍边疆。”
朱信忙道:“太尉公允,不如将其谪戍巴东。”上次山贼刘猛就是被流放巴东,彼处穷山恶水,正好对付杜云。杜云夜袭他吴县朱家的帐,也该结一结了。
皇帝道:“如此也罢。”
廷议结束,散去朝臣,皇帝独留桓温于宫中晚宴。
晚宴之时,落霞生辉。御花园中,见皇帝、皇后皆在,桓温身着武官袍服,叩拜二圣:“臣温,拜见皇帝、皇后陛下,愿帝、后千秋万岁!”
皇帝、皇后免其礼仪,请其入席。三人虽各有席位,但相距不远,皇帝、皇后并坐上首,桓温坐下首右侧,旁边还有内官、宫女、侍卫。
皇帝对内官道:“来呀,还不快上酒菜?”
内官遵旨,忙命人上酒菜来。
宫人端上酒菜放在席案上,桓温一看,并无山珍海味,只是几样家常小菜。
桓温稽首道:“圣上勤政爱民,宫中饮食竟简朴如斯,真乃明君!”
皇帝对他说道:“元子也无需多礼,朕难得与你一聚,只叙些家常,因此才略备薄酒。”
桓温拱手道:“谢陛下圣恩!臣着实惭愧,常年征战在外,恨不能侍奉陛下左右。”
皇帝捋须对皇后笑道:“看,元子此话分明言不由衷。”
桓温一听,脸上惊得变色,忙稽首道:“微臣岂敢欺君?”
皇帝道:“方才说了不必多礼,你言语逢迎,与那些朝中阿谀之臣无异,岂不辜负朕心。”
桓温额上冒汗,稽首在地,忙揩在衣袖上,又直起身来说道:“臣此次战败,有愧于陛下,才会如此。”
皇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朕罚也罚了,你又何必自寻烦恼?且以你之将才,朝中无人可及,朕不倚仗你,倚仗谁啊?”
桓温道:“圣上谬赞了,臣必殚精竭虑以效肱骨之力。”
皇帝笑道:“朕要的就是此言,你能为国尽忠,朕心甚慰。”
皇后也道:“你与皇家有亲,自该如此。”
桓温连连称是。
皇后又对皇帝道:“圣上,舍侄杜安之被谪戍巴东,彼处乃蛮荒之地,妾身于心难忍,望陛下稍加宽恕,以其年少,移戍别处。”
皇帝淡然道:“皇后是要干涉前朝之事?”
皇后低头道:“妾身不敢。”
皇帝问道:“谁人教你说情?”声音变得威严。
皇后凝眉道:“他乃妾身侄儿,常言道:‘血浓于水。’还用他人教么?”
桓温听了,心道:“皇上于众臣面前开了金口,自是不会反悔的。”
皇帝平缓了声音,言道:“皇后不必担心,朕会让南蛮校尉多加照应,他也该去那蛮荒之地好好思过。”
桓温劝解道:“安之身手不凡,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又道:“四月间,臣曾于临淮得见其师兄莫谦之、莫由之,与其二人切磋武艺,受益匪浅。臣愿于御前舞剑,请皇上、皇后观赏。”
皇帝看他扯开话题,说道:“好,就看你舞剑。”又对旁边侍卫道:“取一柄剑来。”
侍卫犹豫道:“圣上,这……”桓温剑法了得,宫中侍卫自也知晓,事关皇帝安危岂敢轻易给他?
皇帝斥责道:“辅国将军乃朕之妹婿,与朕休戚与共。尔等何必多疑,还不快取剑来!”
桓温伏拜于地道:“圣上待臣如此,臣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侍卫取了剑捧给桓温。
桓温接了剑,在园中舞起来,倒也飘逸凌厉,有道家风范。
众侍卫虽遵了皇帝之命,却丝毫不敢轻忽,皆紧盯桓温,按刀而立。
皇帝却捋须观赏,并不在意。
至日落,华灯初上,宴席已毕,桓温才告退而去。
两日之后,廷尉狱前,两个人被释放出来,一个是杜云,另一个是石隼。两人于牢中被告知得到朝廷宽恕,又梳洗一番,换了件干净衣服,才往狱外堂前接旨。
两人方见屋外白晃晃的阳光,不禁以手遮挡眼睛。堂前台阶上站着廷尉史,阶下站着几名衙役。廷尉史手掌两封诏书,命他们二人下拜接旨。
两下拜之后,垂手而跪。
廷尉史展开其中一个诏书,念道:“……杜云失城失军,本罪当伏诛,念其杀敌有功,免死罪,谪戍巴东郡。”
杜云自觉罪责重大,他领军去救颍上,以致汝阴空虚为乞活军所趁,数千士卒遭杀害,而王平被掳生死不明,粮草被掠使汝阴不可守。现在能谪戍巴东赎罪,反而轻松许多,脸上平淡,叩谢皇恩。
廷尉史又拿起另一封诏书,念道:“……朕以其兄都督护军石癸取城有功在先,为国捐躯于后,特赦免其罪,封徐州司马。”
石隼听了,这才知道是因其兄长立功且捐躯才得以赦免、封管,不禁悲从中来,也不谢恩,两眼圆睁,呼吸急促,忽的站起身来,一头往院墙上撞去。衙役听他被封官,孰料其会有此举动,一时阻挡不及。
杜云跪在一旁,早将他面色看在眼里,此时见他寻死,忙捏起地上的石子,以手指一弹,正中石隼膝弯。
石隼膝盖一软,扑倒在前,一头碰在墙上,昏倒过去。
衙役忙上前检视,一探鼻息并未身亡,又去召伤医来治。
杜云跪在地上看着呆立的廷尉史,拱手道:“上史,杜某可否离去?”
廷尉史瞧了他一眼,打了打手势,示意他自行离去。
杜云站将起来,转身走向廷尉狱大门。刚出门,便遇到诸葛邪和郭槐两人。原来他们消息灵通,早在门外等候多时,见杜云出来,忙上前寒暄。
杜云问:“你们怎么来了?”
诸葛邪打量他,见面色如常,说道:“知你今日开释,所以在此相候,我观你无恙。”
郭槐道:“杜郎无恙也就罢了,不如去我酒坊中喝酒压惊。”
诸葛邪道:“正是,你我痛饮一番。”
郭槐捋须道:“让郭某再与你卜上一卦。”
诸葛邪斥道:“卜个屁,你的卦分明不准!”
杜云拱手道:“多谢二位厚爱,可惜杜某该回家告慰父母,今日不得空闲。”
诸葛邪点点头,说道:“也罢,我等改日再聚。”
杜云久未归家,不便与诸葛邪、郭槐多待,乃作揖告辞,赶路回家去与父母相聚。
回到家中,家丁早有准备,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又给他换上新衣裳,好除除晦气,太傅夫妇则在堂中等候。
杜云往堂上拜见父母,顿首告罪。
杜母则怜子,以帕拭泪。杜云羞愧难当,言道:“孩儿不孝,惹父母伤心,罪莫大焉。”
杜太傅并不责怪,说道:“你能平安回来为父便知足了。”
杜母带着哭腔道:“快些起来,这几日好生待在家中。你征战在外,为娘不知有多少担心,如今又被罚去巴东,该如何是好?”
杜云流泪,磕头道:“孩儿不孝,辱及门楣,今被谪戍边疆,竟无以侍奉左右。”
杜母眼睛泛红,说道:“快别磕了,让为娘好好看看。”
杜云起身来,杜母也起身抓着他的手,前后左右看看,不见有伤,这才安心。
杜太傅说道:“云儿需修身养性,多读些书,此去巴东也该好自为之。”
杜云作揖称是。
家中一切如常,只是不见仲兄杜远,杜云问过父亲,方知他已娶陆馥之女为妻,往南豫州任职功曹从事。
太尉府遣人传令,命杜云三日之后启程,离京赶赴巴东。
杜云得令,称是。也不出门,免遭人议论,只在家中读书、练武。
诸葛邪自然不会闲着,次日怀了一坛酒来,望见杜云竟一身儒服站在院中的树荫底下看书,忙笑着上前招呼:“杜郎竟有心读书,莫非太阳自西边出来?”
杜云见他过来,握书拱手道:“清风来了,怎么还带了酒?”
诸葛邪道:“去巴东可喝不到千日醉。”一亮酒坛上的贴纸,果然是千日醉。
杜云微笑道:“喝就喝吧,不过我本不好酒。”
诸葛邪拿过杜云手中的书来,一看,乃是《诗经》,说道:“你去拿张席子来,取两个酒碗。”
杜云空手去取草席、酒碗,就摆在树荫下。
诸葛邪把书扔在草席边上,坐下来,给彼此斟上酒,说道:“先尝尝,看酒味如何?”
杜云饮了一口,说道:“甘爽,与以前并无不同。”
诸葛邪也喝了一口,言道:“物是人非,殊难料也。”
杜云以为他在说自己所生的变故,反浅笑道:“我无官一身轻,比之在疆场好得多了。”直面过鲜血,历经生死,自然向往宁静。
诸葛邪瞧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可不是你。”
杜云道:“哦,清风所言是谁人?”
诸葛邪道:“仁儿。”
杜云道:“花仁?”
诸葛邪道:“花家与皇甫家结亲,仁儿已随皇甫山君去了武陵。”
杜云知皇甫山君就是皇甫彪,不想他冬日里在诸葛家趁雪吃羊肉时的无心之言竟一语成谶。那时还有谢婵,此刻怕已嫁与朱顼为妻了,他不禁也叹道:“真乃物是人非!”
方才还说不好酒,两人推杯换盏,没多久,已将一坛酒饮尽。
到了三日之期,太尉府派了两名衙差来,要一路看着杜云去到巴东,以免有违圣旨。
杜云拜别父母,随衙差出门。此去路途遥远,难带太多物件,他就携了皮甲、破月刀、伤药,以及一些换洗衣物,两肩扛了。
一路往燕子矶去,来到码头,早有船在此等候。
三人上了船,杜云却不见解缆扬帆,不禁问道:“两位差官,怎么还不行船?”
这两个衙差态度却好得很,一人言道:“还需等一人前来。”
杜云道:“哦,还有人与我一般谪戍巴东?”
衙差道:“非也。”正要解释,一辆马车驰来,衙差望了望说道:“人该来了。”
杜云扭头一望,见马车驰近,在码头上停住,车中出来一人,纶巾斜戴,身披鹤氅,却是诸葛邪,他不禁瞠目结舌。
杜云站在船上打招呼:“清风,清风。”
诸葛邪朝他挥挥羽扇,笑道:“我要与安之同行了。”
杜云下船来,问道:“你也去巴东?”
诸葛邪道:“去荆州而已。”
杜云想着同路,又帮他将车中的一些包裹、木箱搬上船来。
待杜云搬完,诸葛邪让马车回去,与杜云一起登到船上。
两名衙差朝诸葛邪作揖道:“卑职吴崚、邵角见过长史。”
杜云看他们施礼,问诸葛邪道:“什么长史?”
诸葛邪从摇摇羽扇,说道:“某乃南蛮校尉长史。”
杜云惊道:“你几时做的官?”
诸葛邪露齿一笑,对杜云附耳说道:“自仁儿去了武陵,某便向皇上求了此官来做。”
杜云问道:“你得官怎么这般容易?”
诸葛邪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令兄遥之得官不也容易?”
杜云张口结舌,想起当初他当羽林郎时也非凭举荐或军功,不过皇帝一句话。不过杜云兄长的官并非皇帝所封,乃是陆馥自行委任。
诸葛邪对两位衙差说道:“启程。”
衙差打躬,命船夫解缆、扬帆,凭借东风逆流而去。
时值秋日,风清气爽。诸葛邪羽扇纶巾,立于船头,赏着景色,果然是个潇洒公子。杜云却待在船舱中,借阅诸葛邪携带的书籍,心道:“去到巴东蛮荒之地恐怕就没有书可读了。”此时方恨读书少。
木箱之中都是书,对着从舷窗照进来的光,杜云拿起一本来,见书名是《考工杂录》。翻开来看,里面各种图绘,有车、船、建筑构造,冶炼、制革,还有铠甲样式、攻城器械,不一而足。杜云看着图中各式元件,如杠杆、轴承,不觉头痛。放下此书,又拿起一本,乃是诸葛孔明的《将苑》,翻开来看,自然是言用兵之谋略。杜云已非将军,更无征战之心,翻了几页便将其放下。
杜云又拿起一本书来,一看书名,是《灵宪》,翻开看看,所著皆为天文,更是难懂,又放下此书。低头再看,下面一本书,名为《山海经》,杜云翻开来看,是些志怪言说。看着看着,不觉入了迷,便坐在船板上细细翻阅。
过了一阵,诸葛邪入舱来,见杜云正品书。上前一看,才知是读的《山海经》,不禁说道:“安之怎么不读些兵书?”
杜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兵书不及这志怪好看。”
诸葛邪道:“此书尽说些荒诞不经之事,无从稽考,读来怕是无用。”
杜云挠头道:“我道家常言驱妖辟邪,此书看来正合适。”
诸葛邪看他挠头,心道:“他这般说不过是托词,难舍此书而已。”又言道:“听闻巴东有妖怪出没,你捉一只来,看看与书上所言相合否?”
杜云奇道:“天下果真有妖怪?”
诸葛邪道:“我又未曾见过,怎知道有还是没有?”
杜云笑道:“待我看完,也好分辨。”
诸葛邪摇摇头,从木箱里寻了本《伤寒杂病论》到舱外去翻看。
官船一路西行,这日抵达夏口,见码头四周白帆云集,不知多少船只。诸葛邪命将船靠岸,去城中就食,再采买些干粮、鲜果。
四人入到城里,见这夏口虽远不及京师繁华,却也十分热闹。借汉水、楚江之便,四方客商云集。
诸葛邪找了间门面大气的食肆,对差官道:“今日就由本史请客。”
差官满脸堆笑,打躬道:“叫长史破费了。”
四人进去看,里边客人不少,地上铺着方砖,席案也还干净。自有堂倌上前招呼,见有差官在,引四人入席一屏风隔开的位置,正好有四张座。诸葛邪在席上坐了,见屏风以白绢所制,绢上绘有垂柳荷塘,碧叶红花,倒也雅致。四人点了鸡鸭鱼肉并一些时令素菜,又叫了一坛酒,让堂倌麻利上菜。
堂倌自然不敢怠慢,忙答应着去了。
四人正吃菜、饮酒,听得屏风那边有吵闹声,杜云不禁侧脸去看。透过屏风,见堂倌冲两位客人道:“两位客官,这给的钱不够。”
那两个客人一脸蛮横,其中一人眉毛上有一道刀疤,他看着堂倌手中的铜钱,说道:“怎么不够,正合适。”
堂倌掂掂铜钱,看着他们桌案上的残羹,说道:“酒菜需一百文,两位却只给十文,怎能言够?”
刀疤眉道:“店家莫要欺客,说好的十文,却要坐地起价!”说着两人起身来,手提着刀,就往店外走。
堂倌道:“不给钱,两位今日别想出这大门。”冲伙计叫到:“快些拦住这两个无赖。”
三个伙计挡住大门,一人拿烧火叉,一人拿菜刀,一人拿着茶壶,都撸起袖子,显出手臂上的肌肉。
两个无赖相视哈哈一笑,刀疤眉朝提茶壶的抬脚踢去。
提茶壶的伙计本不会武功,见刀疤眉忽然起脚,下意识的用茶壶去挡。“啪”,刀疤眉踢在茶壶上,里边滚烫的茶水正浇在他腿上,不禁被烫得嗷嗷叫,忙拍打裤子上的热水。
两个无赖怒不可遏,刷的拔出刀来,冲众伙计说道:“不要命了,可知我等是何人?”
失了茶壶的伙计,战战兢兢的问道:“两位是何许人?”
刀疤眉言道:“我们头领乃是霸洞庭!”
三个伙计一听,都慌了,一时手足无措。
堂倌忙跑到杜云四人面前,冲衙差禀告道:“差官,这两人乃洞庭水贼,还请速速捕拿!”
衙差对视一眼,吴崚说道:“我二人并非本地衙差,乃从京师而来。”
杜云要站起身来,却听诸葛邪把酒言道:“安之可别忘了,你不过是一戍卒。”
杜云本想拔刀相助,听了诸葛邪的话,腿一软,又跪坐下来。
诸葛邪倒是起身来,冲那两个水贼道:“尔等今日怕是要被拿问衙门!”
水贼方才就食时并未注意到诸葛邪四人,此时方转身来看,见有两名衙差,说话者风度翩翩怕是来头不小,另一人长得高大手中抓着酒碗,“啪”一声给捏碎了,可见武艺非同小可。
毕竟是在城中,刀疤眉立时换了一张面孔,打个哈哈,还刀入鞘,朝同伴打了眼神,向诸葛邪四人拱拱手,说道:“我二人方才喝多了酒,竟胡诌起来,着实抱歉。”
那同伴赶紧也把刀收起,陪着笑。
刀疤眉从腰间解下钱囊,扔给堂倌道:“里边足有百文,还望店家莫怪。”说着一揖。
同伴学样,也跟着作揖。
堂倌收了钱,又得知两位衙差并非本地的,只好作罢,打出手势,示意伙计们让开道路。
两个水贼赶紧出门,扬长而去。
诸葛邪坐下来,继续吃菜。
杜云问堂倌道:“谁是霸洞庭?”
堂倌言道:“霸洞庭乃洞庭水面上的贼首,称雄一方。”
杜云道:“官军怎不剿灭此贼?”
堂倌道:“客官有所不知,这些水贼下水为贼,上岸为农,若官军前去征剿,则往往遁入武陵蛮疆。南蛮校尉不敢滋扰地方,只下令武陵蛮王自行出兵清剿,那些蛮兵又怎识得水贼?多半不了了之。好在那班水贼只占据湖面,并不常来江上,过往的商旅才得以安宁。”
杜云点点头:“原来如此。”
诸葛邪饮了一口酒,说道:“怕是官府徭役过重,才逼得乡民下水为贼。”
堂倌听了,惊讶得不敢接话,不知他是什么来头,敢当众说官府的不是,只道:“几位客官请慢用,在下且去交账。”说罢,不陪。
杜云对诸葛邪道:“征夫言重了。”
诸葛邪道:“作贼无非劫财,他们只下到湖面,却不来江上,可见是为了躲避徭役。”
杜云不以为然,心想:“下到湖面就能躲过徭役?还不如避居世外。”
四人吃完饭,诸葛邪取了一粒金珠兑账,堂倌反而找还五十文钱。
出了食肆,往街上寻做大饼的。走了一阵,四人望见前边有人打架。走近去看,却是方才那两个水贼,与之打斗的乃是个高鼻深目的波斯胡人。
南朝虽与石赵为敌,但并不妨碍西域的胡人来经商、传教。路人围观,倒是希望汉人胜过胡人。
杜云看那胡人使一杆骨朵,招数古怪,有别中原。即便如此,在杜云这样的高手面前,也是破绽百出,而两个水贼却非敌手。
只见胡人骨朵横扫刀疤眉,逼得刀疤眉闪避,忽的又将骨朵锤向身后杀来的另一名水贼。
那水贼刚要以刀格挡,谁知他使的虚招,见胡人快步上前以杆直刺刀疤眉小腹。
刀疤眉刚要侧身闪避,却见胡人杆柄一撤,骨朵又朝同伴锤去。
那同伴正迈步追赶,却见骨朵当胸锤来,忙驻足挥刀格挡,又见骨朵忽的一沉,直砸在自己脚面上。
胡人一击得逞,趁那水贼吃痛,弓腰抬起伤脚,骨朵一计横扫,“啪”一声,正好锤在水贼的太阳穴上。
那水贼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已是出气得多进气得少。
刀疤眉见同伴被倒地,忙挥刀砍向胡人后背。
胡人侧身转头,杆戳刀疤眉膝盖。刀疤眉被点中膝盖,腿一软,就要跪下,忽觉耳畔生风,骨朵冲他脑际锤来。
“铛”一声,刀疤眉伸手护住太阳穴,却并未被击中。杜云这次不等诸葛邪言语,拔刀出手,格住胡人骨朵。
胡人本横扫骨朵,眼前一晃,多了个人,骨朵正击在来人钢刀上。胡人看杜云钢刀被击,却纹丝不动,忽的沉锤砸向杜云脚面。
杜云抬脚一踢,跟着挥刀。骨朵被脚踢中,着力扬起,又恰被破月刀劈在木杆上,“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围观的路人轰然叫好,只因这汉人胜过这胡人。
胡人手持断杆,心知不是杜云敌手,开口说道:“贵国之人不讲德行。”
杜云见他要伤人命才出的手,听他会说汉话,反而诬赖人,皱眉问道:“何以见得?”
刀疤眉被杜云救得一命,见两边住了手,忙去瞧同伙伤势,一摸鼻息已断了气,不禁冲胡人吼道:“你杀了我兄弟!”
胡人指着被杀的水贼,对杜云说道:“这两人是贼,抢我财物。”说着走近,用断杆一敲尸身左手,那左手撒开,露出一块亮晶晶的金币,果然非中土之物。
刀疤眉看他走近,梗着脖子怒目而视。
杜云见水贼有错在先,一时无话可说,垂刀而立。后边诸葛邪上前来,用羽扇拍拍他肩膀,对胡人说道:“尊驾本来有理,不过此事该当报官,而非动手将贼人打死。”若是身在山野或许王法不及,不过在城中岂容杀人?
胡人道:“依波斯国法,劫财者当死。”
诸葛邪嗤之以鼻,言道:“此地并非波斯,依我朝律令劫财而不伤人命者,据所劫财物多少处以刑罚,罪不至死。足下身在我国,却不遵我法度,岂敢言德行?”
胡人见诸葛邪身后站着两个衙差,自然不敢造次,问道:“现此人已死,该当如何?”
诸葛邪道:“自然是与其家人对簿公堂,由衙门依律秉公审理。”
“征夫说的是!”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去看,只见一少女骑在毛驴上,豆蔻年华,肤白貌美,脸上正带着甜笑。
杜云看去,心中咯噔一下,原来那少女是皇甫鱼。
胡人听她帮腔,说道:“你这丫头又何必多嘴?”
一人抱着剑,走入场中,说道:“放肆,此乃皇甫家的千金——鱼儿!”
路人一听是皇甫鱼都让开来,不敢招惹。
皇甫鱼不理会胡人,却冲杜云道:“安之,今日有幸,不妨比试一下武艺。”
杜云忙摇手道:“岂敢,岂敢?”
抱剑者逼视杜云道:“你若得罪鱼儿,就是与我霍聪为敌!”
这时又一人入场,手提一杆两头枪,向皇甫鱼打躬,说道:“在下罗腾见过鱼儿。”又转身对霍聪道:“呵,原来是白驹剑霍贤弟。贤弟恐怕不是此人对手,不如让愚兄来敌他。”
杜云心道:“原来这人使的什么‘白驹剑’,所谓白驹过隙,想来定是剑招极快,也不知与皇甫家相比又如何?”
霍聪拱手道:“罗兄有礼,以罗兄的枪法未必胜得过在下,又何必言勇?”
杜云看这些武者都在讨好皇甫鱼,想趁他们争执,赶快开溜,于是附耳对诸葛邪道:“不如尽快离开此地。”
皇甫鱼瞧在眼里,大声问道:“杜郎想要逃走么?”
杜云被她瞧破,窘迫道:“在下还需赶路,不得便宜。”
诸葛邪也道:“此地正有命案,不如改日再战,鱼儿又何必急于一时?”
皇甫鱼想想也是,看了看地上的尸身,问道:“官府得衙差定是偷懒,也不来将尸身拉走?”
杜云看向那尸身,却突然不见了刀疤眉,忙四处张望,才望见他背影已跑得远远的。原来,刀疤眉一听是皇甫鱼,立马溜之大吉,连同伴的尸首也舍弃了。
诸葛邪身后的吴崚听了皇甫鱼所言,正待斥责,却听诸葛邪道:“衙差未必知道此地有命案,不过也确实迟钝。”
长史开了口,吴崚又把话憋了回去。
这时,城中的衙差终于赶到,为首的贼捕一见皇甫鱼,忙点头哈腰,拱了拱手。衙差问明案犯,将胡人缚了,又将那尸身放在板车上一并送去衙门。
待衙差走了,皇甫鱼对杜云道:“杜郎明日可来城南与我一战。”
杜云正要拒绝,诸葛邪忙接话道:“杜郎岂敢失约?我等尚有要事,先行告辞。”朝皇甫鱼拱拱手,四人匆匆离开。
吴崚边走,边问诸葛邪道:“长史,为何众人都怕那少女?”
诸葛邪道:“岂不闻:‘荆南五蛮地,谁敢惹青芒?’这青芒所指就是皇甫氏,那少女又是晋陵将军的侄女,我等唯恐避之不及。”
吴崚听了才恍然大悟,庆幸方才没有言语冲撞于她。
四人随意买了些干粮、瓜果,速速出城,回到船上,扬帆西去,哪管她明日之约。诸葛邪耍了个心眼,只言杜云不敢失约,若是皇甫鱼寻他问罪,也好开脱。
三日之后,抵达荆州治所江陵。官船靠岸,四人下船来,其一送诸葛邪往城中赴任,其二再采买些食物,以备西行。
行至城东两里,见路边有一片开阔地,几株石榴红花。两拨人正对峙,一边是莫氏师徒、皇甫清,另一边是夏侯叔侄和老仆。
莫虚之对夏侯叔侄说道:“二位非我等敌手,莫某也无需欺瞒,夏侯将军并非死于我手。”他所指乃夏侯忻。
夏侯叔侄心知莫氏师徒已难敌,再加上皇甫清则毫无胜算。夏侯怴说道:“哼,莫虚之也算是江湖名宿,谁料却敢做不敢当!”
莫虚之摇了摇头,说道:“那日我依约去襄阳城外与令兄会面,赶到之时,令兄已经身死。敢问你可有亲眼见到老夫动手杀人?”
夏侯怴说道:“我确实未曾见到你动手,不过当时只有你一人在家兄身边,如何抵赖?”
莫虚之说道:“还有一人。”
夏侯怴问道:“谁?”
莫虚之道:“孽徒莫隐之。”接着,说明原委。
原来十五年前,夏侯忻为石赵平南将军,奉命攻襄阳,却久攻不下。襄阳守将庾翼知莫虚之与夏侯忻乃故交,所以请他劝降夏侯忻。莫虚之往夏侯忻营中与他会面,两人相谈甚欢。莫虚之以汉人当为晋朝效力,而非作胡人鹰犬,劝夏侯忻归降。夏侯忻因朝中有人参劾其里通燕国,被国君石勒猜忌,现无力破城,恐又见罪,经莫虚之规劝,已有归降之意。又相约于襄阳城外相见,谋划举兵归降之策,此事除了两人,仅庾翼、莫虚之首徒莫隐之、夏侯怴知情。那日,莫虚之有事耽搁,未免失约,派莫隐之前去告知夏侯忻。
然而等莫虚之抽身赶到城外时,未见到莫隐之,却发现夏侯忻已死。莫虚之察看尸首,见其身上有刀创,且中了剧毒。看来凶手是使刀之人,而刀上淬有剧毒。夏侯忻罕有敌手,能杀他的武艺定然极高,又或者是相识者,使之猝不及防。
夏侯怴当时为夏侯忻的亲军司马,并不信任晋军,挑选得力亲兵暗中赶来护卫,却见夏侯忻躺在地上,身边只有莫虚之。他忙领人上前相救,却被莫虚之遁逃,见兄长已死,自然以为是莫虚之所为。
夏侯怴听了,半信半疑,不过眼下对手占据上风,似乎没有说谎的理由。
这时,场外又走来四人,正是杜云一行人。杜云不料在此处遇见师父、师兄,又见有夏侯氏在,不敢大意,和诸葛邪等人赶紧走到师父一边,共同面对夏侯氏。莫由之见杜云来,不免欢笑,点头示意。
夏侯怴见对方又添臂助,且有衙差,更无动手之念。
夏侯怴问莫虚之说:“莫隐之身在何处?”
莫虚之说:“老夫并不知晓,但他身为鬼社中人,想要寻他怕是极难。”
夏侯怴早听闻鬼社之名,却不知其底细,只知道其中多是刺客。又说道:“不管是否乃莫隐之所为,你这师父也难脱干系,我叔侄二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说罢,和夏侯泓、老仆转身离去。
等夏侯氏走远,杜云才走到师父跟前,郑重下拜道:“徒儿拜见师父。”
莫虚之见到他很是高兴,捋须道:“安之与为师果然有缘。”
诸葛邪也忙近前跪拜莫虚之:“清风拜见莫真人。”他虽在归藏山随莫氏学了些拳脚功夫,不过并未入门,所以无师徒名分。
莫虚之见是故人,开怀大笑:“哈哈,原来是小清风,老夫眼拙,都认不得了。”
杜云又拜两位师兄:“拜见二师兄、三师兄。”
莫虚之道:“你二人快快起来。”
杜云、诸葛邪起身来。
两个衙差也知莫虚之大名,见他须发花白,仙风道骨,也上前作了一揖:“在下见过莫真人。”
莫谦之、莫由之替师父还礼作揖。
莫虚之对衙差拱手道:“两位差官有礼。”又对杜云介绍皇甫清道:“安之,这位是为师的故友,杏林圣手皇甫明之。”
杜云看他长眉入鬓,笑眯眯的,双目好似弯月,丰颊青髯,逸群若神。心知他与师父齐名江湖,乃前辈高人,忙躬身作揖道:“安之见过皇甫先生。”
皇甫清捋捋青髯,言道:“免礼,免礼。”又问:“在京师,彪儿就是败于你手?”
杜云想到皇甫彪,看他脸上依旧带笑,全无责备之意,谦虚道:“晚辈仗着宝刀,侥幸取胜。”
说到兵刃,谁人不知皇甫家的“青芒”?皇甫清说:“哦?彪儿技不如人,败了也罢。”
杜云听豁达,拱手说:“先生心胸宽广,晚辈佩服。”他犹被蒙在鼓里,却不知当时是诸葛邪从中用计,使皇甫彪故意败北。皇甫清对儿子败下阵来,并不太在意。
杜云又道:“晚辈尚有一事需禀明先生。”
皇甫清问:“何事?”
杜云说:“令嫒三日前在夏口与晚辈相约一较高下,晚辈实不敢与之比武,遂落荒而逃,还望前辈做主。”
皇甫清哈哈大笑,对一旁的莫虚之道:“小女任性妄为,叫人笑话,还好令徒不与之计较。”
莫虚之道:“令嫒天资聪颖,任侠率直,也是江湖少有,倒与我这劣徒倒是般配。”
皇甫清道:“哦?”
杜云睁大眼睛对师父道:“哪里般配?徒儿可不敢惹她。”
莫虚之、皇甫清听了他言,相视大笑。
莫虚之对皇甫清道:“你莫看他面上谦和,真要发起蛮来,比令嫒更甚。”
皇甫清道:“莫兄过谦了,我还需回城中刺史府,你我同行否?”
莫虚之道:“庾刺史乃故人,莫某也当去拜会。”
于是一行人入江陵城去,往刺史府拜见荆州刺史庾翼。
抵达府前,早有人去通报刺史,又迎一行人入后堂就座。
过了一会儿,听见咳嗽之声,庾翼微弓着背入堂来。
虽庾翼有官身,但莫氏师徒和皇甫清只作揖而不拜。杜云是兵卒,与诸葛邪、衙役朝庾翼行稽首礼。
庾翼免众人礼节,对诸葛邪道:“征夫来此就任,庾某又添一桢干。”他还兼南蛮校尉之职,所以诸葛邪乃其下属。
诸葛邪忙道:“刺史言重了,卑职不敢当。”
庾翼与莫虚之乃旧识,对他说道:“莫兄别来无恙,庾某常思故交,今日得见,幸甚!”
莫虚之看他面色憔悴,又声音嘶哑,问道:“庾贤弟所患何疾?”
庾翼说道:“去冬惹了寒疾,虽经医治,好了大半,但咳疾一直未消,夜里尤其沉重。故延请皇甫明之前来,治此顽疾。”
皇甫清拱手道:“刺史之疾伤在肺经,肺阴亏损,继之肺脾同病,肺脾肾三脏交亏,阴损及阳,而致阴阳俱虚,如今某以针灸只能延缓其症状,而不能将病根除。”
杜云心道:“原来皇甫前辈是来此医病的。”
莫虚之道:“除了明之,天下还有谁人可医此病?”
皇甫清捋髯道:“不敢说,此府上本有良医,我观其药无非平喘、安神、补气之类,难有神效。某不才,也无良方,然而人言‘花氏之药’,或许只有朝中的花太医可以医得此顽疾。”
莫虚之道:“弟妹不能施药么?”
皇甫清摇头道:“拙荆只长于解毒,不善医此亏损之症。”
诸葛邪问道:“听闻花太医之女身在武陵,是否可以请她前来医治?”
皇甫清瞧瞧诸葛邪,心道:“此人消息倒是灵通。”言道:“也不知她医术如何,怎敢让她误了刺史?”
一个“让”字可见关系非凡,诸葛邪言道:“某在京师时,就知她名声,可谓医人无数,不妨一试。”
庾翼素与朝廷有所嫌隙,虽知花太医盛名,却难请他前来,如能得其女儿医治也是好的,便说道:“如此便有劳明之了。”
皇甫清拱手道:“哪里,哪里,此不过举手之劳。”
杜云心想:“花仁将成为他儿媳,自然是举手之劳。”又想到那日在船上,诸葛邪拿起一本《伤寒杂病论》,心道:“清风莫非早知道庾刺史之病?”
诸葛邪确实早就知道庾翼有病,因为庾翼在奏疏上言自己身染伤寒,不能于正月来京师朝见皇帝。他父亲诸葛甝在尚书台,自然能够看到奏疏。且庾翼是真病,自然不能让人以为他托病不朝,后来还遣其子赴京告罪,禀明病情。
诸葛邪曾问过父亲荆州有何要事,诸葛甝虽不能将军国大事告诉儿子,不过这荆州刺史患病已非机密。
荆州自庾翼之兄庾亮任荆州刺史起已被庾氏掌控二十余载,皇帝早想在荆州插些钉子,既然诸葛邪毛遂自荐想去荆州任职,正好给他个长史做做。其实诸葛邪之才皇帝早有耳闻,只因他放浪不羁,所以不曾征辟。
杜云向庾翼禀明被谪戍巴东之事,庾翼看在莫虚之的面子上,修书一封,让杜云携了,送给巴东太守,也好有个照应。
衙差在刺史府察言观色,也不催促杜云上路,还准他在江陵留宿一宿。
杜云与师父、师兄弟留宿于刺史府别院,莫虚之知他被谪戍巴东,安慰道:“你还年少,经世不足,才有此劫。且谪戍尚有起用之时,不必因此烦恼,该潜心修道以成大器。”
杜云打躬道:“徒儿受教了。”又问:“今日在城外听师父说起大师兄与鬼社之事,徒儿不明白。”
莫虚之通过莫谦之、莫由之得知杜云已多次遭夏侯氏追杀,想来不该再作隐瞒,便说道:“为师以为能在会稽山中归老,那些陈年旧事也将与我并归尘土,谁又料到今日竟辗转重回荆州?故事说来话长,且听为师慢慢道来……”乃细细道与杜云。
原来,莫虚之本是祖逖的亲军司马,随之起兵北伐中原。夺取谯郡之后,莫虚之收养了两个孤儿,分别取名为莫隐之、莫谦之,并带着他们一路征战于河南诸地。
数年之后,祖逖已身为豫州刺史、镇西将军、都督河南诸州军事,此时战况仍紧,尚未收复旧都。然而朝廷非但不供给粮草、兵丁,反任命戴渊为司州刺史、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以牵制祖逖,分明是惧怕其功高,要分其兵权。祖逖目睹朝内明争暗斗,国事日非,郁郁不得志,竟忧愤而死。
祖逖一死,如大厦将倾,其弟祖约继而领军。然而祖约既无其兄长之才,威信更难以比肩,内无朝廷援助,外有赵军侵犯,河南战线终难以支撑,谯郡一役被石勒大军击败,不得已退守寿春,自此淮北之地又尽丧于石赵之手。
时势如此,兵败也就罢了,不料祖约却因怨恨朝廷而心生反意,自寿春举兵叛乱。莫虚之和一些忠心于朝廷的将领不再追随,并弃职出逃。
朝廷以庾亮、陶侃等人为将讨伐祖约,而石赵又趁机南侵,并进攻祖约。腹背受敌之下,祖约北逃,率宗族及亲信数百人投降石勒。
石勒最恨不忠之臣,反将祖约一干人等尽数诛杀。
莫虚之流落江湖,来到荆州,又收留一流民遗孤,取名莫由之。并有幸与皇甫清、夏侯忻结识,三人武艺了得,皆自视甚高,并相约于洞庭之君山一决高下,当时在场观战的还有莫隐之、莫谦之、莫由之、皇甫锋和夏侯怴。
后来,夏侯忻回去谯郡被石赵任命为平北将军。而荆州刺史庾亮有意北伐,招兵买马,祖逖余部得知此事无不心动,遂相互联络,但因此前祖约反叛,为免朝廷忌惮,只得秘密结社。
莫虚之师徒也参与其中,众人想到祖逖之死,北伐大业毁于一旦,自此失去首领,失去翼护,失去故土,失去声誉,就好比是游魂野鬼,遂将结社命名为“鬼社”,并以军功最高的莫虚之为首领、童冥子为副。
鬼社本欲协助庾翼北伐,明面为其出谋划策,暗地里刺杀敌将。但庾翼的北伐之策遭朝臣反对,而石赵又命夏侯忻攻襄阳,致使庾亮遇挫,忧闷成疾,终于一命呜呼。自此北伐被朝廷束之高阁,鬼社中人最后的志向也被砸个稀烂。
莫虚之因疑心莫隐之背着他刺杀夏侯忻,且鬼社日益堕落,终于忿然带着莫谦之、莫由之归隐山林,而鬼社最终成了是非不分的杀手集团。
杜云听完故事,唏嘘不已。
莫虚之道:“如今我师徒该另寻别处归隐,为师已相中武陵之地,等你戍期一满可往武陵皇甫家询问为师的去处。”
杜云稽首称是。
次日,杜云辞别师父、师兄,由诸葛邪相送,去往城外码头。
码头上,诸葛邪看着杜云登船,不禁言道:“东风渡乌林,北雁入苍冥,巴山偏雄踞,思君难见君。”可惜他不是风,也非大雁,难以越过巴山,思念之时与杜云一聚。
杜云于船头朝他一揖,扬帆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