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石虎因骨肉相残,大病一场,终于油尽灯枯,死前立十岁子石世为太子。四月新君即位,孤儿寡母。各诸侯王手握兵权,虎视眈眈。五月,彭城王石遵发兵入邺城废石世,自立为帝。
建康,皇宫大内,皇帝对众近臣商议国事。
太傅禀道:“石虎已死,主少国疑。今诸侯篡位,国势已衰,请陛下早定北伐大计。”
皇帝心中喜悦,也觉得北复中原有望。
谢安奏道:“陛下,太傅所言甚是,该召桓大将军来朝议事。”
皇帝心下迟疑,问朱信:“尚书令意下如何?”
朱信奏道:“陛下,而今局势未明,不如静观其变。”
张琦跟着说:“不错,这石遵怕是另一个石虎,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诸葛甝奏道:“赵国已生大变,何言局势未明?且那石遵膝下无子,不论以谁为储君,终将引起诸侯之争。如太傅所言,赵国大势已去,望陛下早作筹谋。”
石虎都死了,新君方立即被废,当然是形势大变。
朱信不悦,冷眼看他。
皇帝问太尉:“舅父以为如何?”
太尉咳嗽两声,说道:“臣以为确实该未雨绸缪,囤积军粮、修造甲杖。至于用兵,无非从寿春、襄阳、汉中此三地北伐。眼下三地皆有良将,以何人为统帅全凭陛下决断。”
朱信说:“臣以为该从朝中另择良将。”
皇帝问:“朱卿以为该任谁为帅?”
朱信说:“张抚军。”他指的是朝中抚军将军,此人光有名号并无实权。
谢安说:“可是张抚军未曾领兵呀。”
朱信说:“桓大将军入官之前也未曾领兵。”他将是否曾经领兵与统帅混为一谈。
皇帝问张琦:“张尚书意下如何?”
张琦哪能护短,稽首说:“这,臣以为抚军将军未临战阵,不足为帅。”
皇帝说:“北伐该以桓荆州为主帅,不过赵国将衰未衰,未可轻动。”对诸葛甝道:“诸葛尚书。”
诸葛邪道:“臣在!”
皇帝说:“多备粮草、甲杖。”
诸葛甝说:“臣遵旨。”
皇帝说:“张尚书。”
张琦道:“臣在。”
皇帝说:“清点丁户,征召新军。皆发往晋陵,交由皇甫将军统率。”
张琦说:“臣遵旨!”
……
桐柏山,鬼社的堂屋中,李素说:“童帅,那杜云还没死。”
童冥子说:“不错,他还没死。”
李素说:“在下既然奉上黄金,依约鬼社该不负所托才是。”
童冥子说:“你以百两黄金买我鬼社杀人,如今社中已死了三条人命,却未能杀死杜云。百两黄金所值,也不过如此。你若想杀杜云,需再奉上黄金。”
李素心想:“这鬼社的买卖当真好做。”说道:“我即便再出黄金,鬼社不能杀死杜云,又有何用?”
童冥子笑道:“就看你出多大价钱,钱少自然只能买本领小的刺客,怨不得别人。”
李素环视堂中,见坐着七个面具人,问道:“谁的武艺胜过杜云?”
一个面具人站起身来,说道:“我武艺该不在他之下。”听声音正是莫隐之。
李素并不识得,问道:“何以见得?”
莫隐之说:“足下如若不信,可试试我的招数。”
李素两手空空,却见莫隐之腰上佩刀,对童冥子拱手道:“童帅,恕在下冒昧,可否借一柄剑用?”
童冥子看他人要比试,挪了挪屁股,意兴盎然,似乎寻见了乐子。竟解下自己的佩剑,朝李素撒手一扔。
李素用手一抄,将剑接住。称了称手,觉得比寻常的剑要重了三分。而后朝莫隐之拱手道:“不吝赐教!”
莫隐之走下席位,“呛”,拔出刀来。
“噌”,李素也拔出剑来,眼中透着讶异。这剑呈白色,一股幽光,也不知用什么铁所铸造。
莫隐之不客气,上去就一式万殊之宗,自右上角劈向左下角。此为畅玄刀法中的杀招,一式只一招,且无变化,倾全力于一击,如闪电劈树。
李素看其刀法简单,虽势大却察觉不到劲风,还以为只是虚招,挺剑刺出。
“铛”,李素长剑被劈落在地。他睁大眼睛,未料此人劲力如此之大,虽比不过杜云,也足以裂石分金。
莫隐之并非气力大,而是内力凝练,不发散劲风于外,只集中于一点。其内力之深,在莫虚之门下,无人可及。
李素右手尚还发麻,却见莫隐之左掌已经拍至。
离得近了,电光火石之际,催动内力,袍袖鼓起,踮脚往后跃,同时右手相对拍出,接他一掌。
“啪”,两掌拍在一起,瞬间分离,李素借力飘出三步之外,动作潇洒至极。
莫隐之并不追赶,心下诧异:“我方才虽只使出七成力道,却似击在绵絮之上,他小小年纪竟有这等造诣。”
“好,好!”有人鼓掌赞叹。李素望过去,见童冥子身后的帷幕掀起,一个光头道士坐在小车上,被一女子推出来。
此人正是玉函子,他对李素说道:“足下果然得到范天师的真传。”
李素听他声音不大,却听得真切,就像在耳边说话,心想:“此人内力不凡,也不知是什么前辈高人。”
玉函子虽然服食金丹,以致须、眉、头发掉光,两腿残疾,然而内力仍在。
李素上前朝莫隐之作揖道:“足下内力深厚,远胜于我,或可置杜云于死地。”只比试两招,李素仍有所顾虑。
莫虚之本想说出自己未尽全力,但自持身份,虚劈一刀,说道:“你我不妨再比过。”
李素捡起剑来,并未出招,问道:“若请足下出手,值多大价钱?”
莫隐之尚未答话,只听童冥子笑道:“若要他出手,需奉上黄金四百两。”
李素倒吸一口凉气,他并非财主,哪来这么多黄金?
酒鬼正拿着酒葫芦从面具的口子往嘴里倒酒,摇了摇,滴了几滴,葫芦已空。听见童冥子报价,放下葫芦,大声说道:“慢着,此事还是交由我去做!”站起身来,手拿佩刀,走下席子。
莫隐之问道:“毕兄何必与我争?”
毕酒鬼面具后传来笑声,说道:“非我要与你争,只为千金求一醉。我葫芦已空,需赚些酒钱。”
莫隐之知他嗜酒如命,为求一醉挥金如土,说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说罢,挥刀砍向毕酒鬼。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高手之间容不得迟疑。
“笃”,莫隐之的刀劈在毕酒鬼刀鞘上。
“呛”,毕酒鬼拔出刀来,势如泼风,眨眼间朝莫隐之砍出三刀。
莫隐之连退两步,“铛”,格挡住毕酒鬼长刀,道一声:“好个泼风刀法!”脸上带笑,似乎久未遇见敌手。
毕酒鬼不语,撤刀又砍,搅动风声,“呼呼”作响。刀冲着莫隐之上盘,脚也不闲着,朝莫隐之小腹踢出一脚。
莫隐之往后退闪避,背上冒出热汗,心想:“这酒鬼如醉如狂!”复又向前,“铛铛”,两刀击在一起。
毕酒鬼酒劲上来,大喝一声,挥刀连劈,快得只剩一片光影。他本非行伍出身,在江湖上闯荡,曾与终南山酒鬼道人拼酒,大胜之,被道人传授刀法,后来才加入鬼社。
莫隐之不及他刀快,左支右绌,只见毕酒鬼又连踢两脚。他也起脚来,“啪啪”,击在酒鬼腿上。
两人腿上比拼内力,毕酒鬼只觉得莫隐之内力浑厚,往后退出两步。脸上大笑:“哈哈,好腿法,看我的!”挥刀又上,真似癫狂。
童冥子看了,说道:“有趣,有趣!”笑得像个孩子。
莫隐之虽内力胜过他,但毕酒鬼刀法既快且奇,一番死缠烂打,莫隐之反而落了下风。“铛”,格住毕酒鬼的刀,莫隐之乘机拍出一掌。
毕酒鬼毫不畏惧,也出掌相对。
“啪”,两掌击在一起,莫隐之退出半步。毕酒鬼连退两步,卸了力道,又挥刀而上。
莫隐之赶忙喊道:“且慢……”话未说完,毕酒鬼一刀砍至。
莫隐之后跃开来,刚刚避过。
毕酒鬼歪着头问:“怎么?”
莫隐之拱手道:“在下服输。”
毕酒鬼哈哈一笑,说道:“承让,承让!”
童冥子见两人不打了,收住笑容,问道:“怎么不打了?”
毕酒鬼朝童冥子拱手道:“童帅,今次由我出山,那四百两黄金分我一半!”
童冥子不置可否,却听李素说道:“不巧,在下并无这么多黄金。”
毕酒鬼问:“那有多少?”
李素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来,对童冥子说:“虽然没有黄金,但却有本门秘籍。”连同童冥子的剑一并奉上。
毕酒鬼一把接过来,看书名为《行气祝神诀》,走到童冥子跟前,双手呈上。
童冥子收了剑,打开帛书一看,问道:“连贵派的无上秘籍都拿出来,未免太过了。”
李素说道:“只要能报仇,便是身死可也!”
玉函子双手推动车轮,行至童冥子身边,说道:“师侄快将这秘籍给我一看。”
童冥子交给他。
玉函子一看,尽是行气轻身的法门,越看越喜。
雪仙在他身后,看那秘籍,暗暗默记。
童冥子对毕酒鬼说:“这书值过四百两黄金,那就有劳酒鬼出山一趟了。”
毕酒鬼嘴中无味,只惦念美酒,说道:“没钱谁去?”说着抱手在胸。
玉函子开口道:“这钱我给。”
童冥子一脸诧异,对玉函子说:“师叔,这可是二百两黄金。”
玉函子说:“二百两黄金何足道哉?”
童冥子满脸坏笑:“原来师叔还藏着钱,不如百年之后留给我。”
玉函子气歪了鼻子,说道:“孽障!”
乘风开口说:“童帅,传闻石虎已死,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还是不杀杜云为好!”
童冥子沉下脸来,说道:“我早说过,休提国事!”
乘风说:“天命归于我朝,大义当前,不得不提!”
李素看他们商议未决,不禁担心,说道:“鬼社一诺千金,岂能反悔?”
童冥子站起身来,冲乘风说:“你敢违我将令?”
莫隐之一看,忙劝乘风:“贤弟何苦为朝廷计,还不给童帅赔礼?”
乘风梗着脖子道:“将令,哼哼,哪国的将啊?”
童冥子听他出言不逊,怒上心头,横眉道:“我为众鬼之将,不奉人君。”他下首紧挨着坐的牛头、马面齐齐出声帮腔:“乘风无礼,该当何罪?”这两人身居左右护军。
乘风摘下面具,露出一脸悲愤,说道:“既然童帅不愿为国效力,恕我告辞!”
牛头起身来,喝道:“放肆!”又对童冥子拱手说:“童帅,让我将他拿下。”
童冥子鼓大眼睛,眼见乘风转身往屋外走,大声说:“不必,他想走,没那么容易!”话音未落,身子已奔出去。
乘风听见身后动静,转身拔剑抵挡。
“铛”,乘风格挡住童冥子的剑,虎口生痛,似被震裂。又见童冥子左爪抓来,他忙撤剑后退,左手劈出一掌。
童冥子左手由爪变指,疾点来掌手腕处的灵道穴,同时剑指其左肋。
左掌方要被童冥子点中,且左肋门户已开,乘风忽的脚下腾起,一个后跃,已身在丈外。身法之快,好比兔起鹘落。
童冥子快步上前,势如狮子搏兔,大喝一声,挺剑直刺。
乘风的武艺尚不及莫隐之,与童冥子相斗必败无疑,逃跑尚存一线生机。他却不逃,仍旧舞剑抵挡。只觉得童冥子剑法势如雷霆,还有一股黏劲,不禁脱口说道:“震雷剑法!”
童冥子“哼”了一声,长剑转动似漩涡,忽的拨开乘风的剑,“刷”,直刺其胸口。
乘风大惊,只觉得他剑上的力道忽大忽小,难以防备。匆忙横剑格挡,一边却步。“铛”,虽勉强挡住其剑锋,胸前衣襟却被割破,当真生死一线。这边刚挡住其剑,又见童冥子伸出左爪。乘风想抽剑反刺,却觉得他剑顺势压来,锋芒直指自己肋下。剑上不敢泄劲,于是抬脚往他腰际踢去。
“啪”,童冥子左手迎着乘风右脚,一抓,扣住其脚踝。厉色说道:“乘风,你若肯顺服,我尚可饶你一次!”
乘风脚踝被他扣住有如被铁箍,动弹不得。既然逃不脱,手上的剑更不敢丝毫松懈,却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来:“不服!”
童冥子催动内力,“呀!”手抓他脚,猛然拖近前来。手腕一转,拨开乘风的剑,“噗”,刺入其胸膛。
乘风被刺中要害,一时未得便死,瞪着童冥子放声大笑。
两人相距不足二尺,童冥子骇然失色,左手松开乘风的脚,大力朝他胸口拍出。
乘风如折翼的鸟儿往后飞去,跌出三步来远,胸口剑伤处洒出一箭血雨。
童冥子见乘风躺着地上一动不动,他双目呆然,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迹。
莫隐之跑过去,一探乘风脉搏,回头对童冥子说:“童帅,乘风死了!”
童冥子有些失落,朝他拂手示意,说道:“将他好生安葬。”
莫隐之得令,眼中露出哀伤,抱起乘风出门而去。
屋内鸦雀无声,充斥一股肃杀之气。
李素看得心惊不已,暗忖:“童冥子的武艺怕不逊于先师!”论轻功童冥子不及范贲,但其势犹如高屋建瓴。就好比遇见山上大石滚落,与其抵挡,还不如闪避。
童冥子扫视堂中校尉,众人无不避开其目光。他兴味索然,说道:“诸位都散了吧。”声音虽平平,却不容置疑。
大江之上,杜云和皇甫鱼乘船往京师去。皇甫锋已将皇甫鱼的生辰八字给杜家,与杜云正相配。其实莫虚之当初说两人相配,并非没有来由,两人的生辰八字他都有,掐指一算便知合不合。
皇甫鱼鉴于杜云受鬼社行刺,所以带了六名玄衣弟子,还有两个江湖汉子,醉头陀、雷摩柯。
一路东行至燕子矶登岸,往京城中去。杜云许久不见父母,正是近乡情更怯,抓着皇甫鱼的手都沁出汗来。
皇甫鱼说:“杜郎,不如先找了客栈住下,待一洗风尘,明日再去拜见令尊如何?”
他一个人倒不必如此,带着皇甫鱼又另当别论,是该洗去旅途劳顿,免得失礼。杜云说道:“也好,只不知阿父近况如何?”
皇甫鱼说:“可去城中问一问。”
杜云点点头。
来到城里,路上不见有故人,杜云想起郭槐来。果然看到乞丐,却似乎不认识自己。杜云摸摸脸上胡须,心想:“我容貌已改,怕是连郭槐也认不出来。”
众人寻了间客栈,名为“五味客舍”,离乌衣巷近,且门面宽大。入内来,有堂倌相迎。杜云见堂中有一人据席案而坐,席上放着一杆小幡——“神算子”。那人马脸鼠目,正是郭槐,似乎早候在这里。
郭槐捏着黄须,看着杜云而笑。
杜云心知被他认出来,赶忙上前,作揖道:“安之见过郭丐首。”
郭槐笑道:“哈哈,安之别来无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与杜云相熟,也不大拘礼,附耳道:“那小娘子是谁家女儿?”
杜云呵呵两声,说道:“乃皇甫家千金。”
郭槐说:“哦,皇甫家?”有些意外,因世人有门第之见,他却视若藩篱。又咂咂嘴说:“长得倒似天仙一般,安之艳福不浅啦。”
杜云听了,不由得脸红。
皇甫鱼见杜云与故人嘀咕,命玄衣弟子和江湖中人先往楼上安顿。走至杜云身边,见郭槐奇丑无比,拱手问道:“这位可是京城神算郭先生?”
郭槐虽是丐首,却依旧地位卑微,鲜有人称之为先生。听她嘴甜,脸都笑开了花,郭槐拱手道:“正是。”
皇甫鱼说道:“皇甫鱼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郭槐咧着嘴大笑:“郭某有礼了,哎呀,皇甫家的女儿果然见识不凡!”
皇甫鱼心想:“正巧京城四丑我只认得你一人。”说道:“先生过誉了!杜郎与先生重逢,想必有千言万语。鱼儿不便打搅,告辞。”说完,冲杜云眨眨眼,往楼上去。
杜云在目送她上楼,在郭槐对面的席案上坐下来,叫了坛酒。
郭槐问:“安之此次回来莫不是为了成婚?”
杜云笑道:“丐首有未卜先知之才,小弟佩服。我多年在外,也不知家中近况如何?”
郭槐捋须道:“令尊、令堂应无恙,杜家依旧名声显赫。”
杜云放下心来,问起当年之事:“当年夺取玉玺之人,可有眉目?”
郭槐看看四周,低声说道:“并没有找到元凶,断魂刀戚武已被人灭口。”
杜云心想:“戚武已死,真凶怕再无从查起。”
堂倌拿来酒坛,放在杜云案上。
郭槐看杜云的酒坛比自己的大了许多,拍开封泥,芳香四溢,不禁咽了咽口水。
杜云用酒勺给自己舀了一觞,见郭槐拿起酒坛倒了倒,所剩无几,连半羽杯都没倒满。杜云起身来,从自己酒坛中舀酒,给他斟满,问道:“丐首的酒坊眼下如何?”
郭槐叹了口气,说道:“自征夫走后,再无买卖,早已关门了事。”
脚步声响起,一人自楼上下来,走近杜、郭两人,满脸笑意。
杜云一看,原来是醉头陀。
不待杜云开腔,醉头陀扯了张草席在杜云旁边坐下,探着鼻子冲酒坛口嗅了嗅,道声:“好酒!”
杜云说道:“头陀也是好酒之人,何不共饮?”
郭槐拱手道:“李兄,多年不见,神采依旧。”
醉头陀哈哈一笑,说道:“郭兄别来无恙。”原来两人相识,这醉头陀俗名姓李。
郭槐问:“方才进门,怎么不与我相见?”
醉头陀毫不拘礼,竟端起杜云的酒觞一饮而尽,说道:“恕在下眼拙,说来郭兄已不复当年英姿。”
杜云一听,差点喷出口水来,郭槐的相貌、身材着实与“英姿”毫不沾边。
郭槐不以为意,笑道:“李兄说笑了。”
杜云叫来堂倌:“再来两斤酒,几样下酒菜。”
堂倌答应,快步而去。
杜云问:“二位几时相识的?”
郭槐捏须道:“已有八年。”
醉头陀道:“非也,分明是七年又五个月。”
郭槐诧异道:“李兄倒是记得明白。”
杜云说:“难怪我不认得头陀,真是相见恨晚。”他来京师不过是四年前。
郭槐说:“安之难道不知,李兄本是城外石窟寺的僧人,乃……。”
醉头陀打断他话:“诶,过往之事,何必说它?只管饮酒。”
郭槐说:“也是,也是。来来,饮了这杯!”两人对饮一杯。
堂倌送来酒菜,醉头陀也不要案几,就靠着杜云的案子,夹菜喝酒。夏日的午后天气沉闷,三人喝酒,也喝得满头大汗。
“轰隆”,外面响起一声雷鸣,风刮进来。郭槐掐指算了算,说今日乃癸丑,丑未相冲,宜祈福,忌出行。
醉头陀嗤之以鼻,笑道:“郭兄道术为精,何必故弄玄虚?”他只信佛陀,轻视道家占卜之术。
郭槐以此技傍身,最在意别人鄙薄。脸上无光,说道:“天有不测风云,李兄岂可大意?”
醉头陀哈哈大笑,说道:“非我大意,而是郭兄执著。”
郭槐心中不忿,嘴上却道:“你既五蕴皆空,我占卜也无妨。”
醉头陀哪里修为至五蕴皆空?他以酒浇愁,贪、嗔、痴三垢未除,却一脸毫不在乎,说道:“请便。”
郭槐取出铜钱,给醉头陀卜了一卦。坤主艮客,乃是剥卦。郭槐捏须道:“此卦主大凶之象。”
醉头陀喝尽杯中酒,轻笑一声,问道:“何以见得?”
郭槐说:“此卦为群阴剥阳之象,患在足处,地动则山崩,凶险异常。”
醉头陀瞧瞧自己的脚,问道:“患在足处?”
杜云看他双脚伸在席子上,翘了翘,心想:“一路行来,不见他有脚疾啊。”
郭槐又说:“不过凡事福祸相倚,此卦也暗藏去旧生新之意。”
杜云问:“如何破解?”
郭槐说:“守而不出,李兄只需待在这客栈之内,该当无碍。”
醉头陀听了好笑,说道:“什么,守在这客舍中岂不闷极?”
郭槐知道他不信,看了看杜云,问道:“安之可要卜上一卦?”
杜云摇手说:“不必,不必。”
郭槐笑道:“不收你钱哦。”
杜云说:“啊?也罢。”
郭槐掷出铜钱,乾主巽客,卜出小畜卦。
杜云看了,说道:“小畜之卦,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丐首,此卦象不坏。”笑了笑。
郭槐说:“那也未必,此卦藏夫妻不睦之象。”
杜云说:“不会吧,我尚未娶妻。”
郭槐说:“将娶而未娶,怕会生出周折。”
杜云问:“那该如何破解?”
郭槐说道:“你性情平和,凡事隐忍不发。然而积聚已久,一旦发怒,却往往不能遏制。切忌,切忌。”
杜云心想:“他说的倒也不错。”
醉头陀说:“安之切莫听他胡说,平白坏人姻缘!”
郭槐一听如梦初醒,暗自责备:“哎呀,我怎么这般愚蠢?倘若安之真与皇甫鱼生出不和,岂不怪我多舌?”说道:“是,是,占卜之说,不必在意。”
三人不再说不吉利的话,只谈京中趣事。饮酒、吃菜,及至黄昏,连晚饭也免了,终于道别。
翌日,皇甫鱼打扮得似出水芙蓉,腰上依旧佩着剑。
杜云见了,说道:“鱼儿,今日不必佩剑。”
皇甫鱼看着他说:“那为何你佩着双刀?”
杜云说:“我是杜家人,自然无妨。”
皇甫鱼噘起嘴,垂下头去。
杜云心想:“哎,嘴拙,指她不是杜家人。”安慰道:“罢了,罢了,你带剑就是。”
皇甫鱼一听,又露出笑来。
留玄衣弟子和江湖好汉在客舍,两人来到乌衣巷,至杜家门前。
门丁见两人来,没认出杜云,问道:“来着何人?”
杜云上前拱手,笑道:“我乃杜云。”
门丁看他脸颊有髯,下巴也生出胡须,仔细辨认,这才笑道:“原来是三公子!”忙作揖行礼。
让开门户,请杜云入内,一边朝里边喊:“三公子回来了!”
杜太傅尚在宫中,杜夫人迎出来,看见杜云,忙上前抱住,口唤吾儿。
杜云流出泪来,待下人扶开母亲,他“噗通”跪在地上,稽首道:“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
杜夫人抹了抹眼泪,说道:“云儿早已长大成人,为娘欢喜还来不及。”看见皇甫鱼佩剑,不免有些惊讶。
皇甫鱼看杜夫人面容慈祥,下拜道:“皇甫鱼拜见夫人!”
杜夫人说道:“快快请起。”见皇甫鱼生得如花似玉,笑道:“你叔父上门说亲,我道皇甫家的女儿该是身手不凡,今日看你佩剑,果然不让须眉。”
皇甫鱼躬身说:“鱼儿少文好武,还望夫人莫要见怪。”
杜夫人见她尚还知礼,说道:“不必过谦,云儿也少习诗书。”
杜云问:“阿父可在家中。”
杜夫人说道:“你父亲尚在朝堂。”又对皇甫鱼说:“请入后堂中坐。”
杜云搀着母亲,入客堂中就席。
仆役奉上香茗,杜夫人说道:“鱼儿请用茶。”
皇甫鱼浅尝一口,说道:“此茶香清雅而味醇厚,莫不是江州茶?”
杜夫人出乎意表,问道:“鱼儿怎知此为江州茶?”
皇甫鱼说:“江州茶树本出自武陵,香气有所不及,而味却更厚。”
杜夫人点了点头,说道:“莫真人与令尊乃是至交,你我两家也算有缘。”
皇甫鱼眨眨眼睛说:“鱼儿有幸得莫真人指点。”
杜云心想:“师父几时指点过她?”
杜夫人说:“皇甫家医术海内闻名,可与花家平分秋色。我那远儿曾拜在花太医门下,哎。”一声叹息,也不知是惋惜杜远与花仁的姻缘,还是想念远在异乡的儿子。
皇甫鱼说:“夫人过誉了。”
杜夫人又微笑说:“今日就在舍下用膳,也好让拙夫见见。”
皇甫鱼含笑答应,脸上羞红。
当日见过太傅,一番寒暄。
太傅说:“鱼儿秀外慧中,可为吾儿妻。”
皇甫鱼心中似喝了蜜。
太傅说:“你就留在京师,我让人往武陵下聘。”
皇甫鱼稽首称是。
要留在京师,可不能常住客舍。皇甫鱼又租下当年随兄长来京城时所住的宅院,一行人搬入其中。
杜云见院中的秋千已不在,玩心大起,找来绳索、木板,又做了一个秋千。
皇甫鱼进门,手中拿着几根莲藕,还沾着淤泥。看见秋千,露出笑脸,问道:“杜郎怎么童心未泯?”
杜云看她手上也沾了污泥,说道:“这秋千可是做给你的。”
皇甫鱼昂着头说:“我又不是孩童。”
杜云说:“不见得,你噘嘴来看。”
皇甫鱼“哼”一声,噘起嘴,又忍不住发笑。快步走向杜云,伸出莲藕当剑使,直刺杜云胸口。
杜云一个后跃,两掌架于当胸,好似双刀。冲皇甫鱼问道:“丫头,你待如何?”
皇甫鱼左手放下莲藕,从地上捡起一根用剩的绳索,说道:“小贼,看鞭!”
看绳索甩来,攻自己下盘,杜云脚下跳跃,衣袂飘飘。皇甫鱼忽然将绳索挥向他上身,“啪”,绳索缠在他手臂,端头被他抓在手中。
一如当年,皇甫鱼使劲拽住绳索,对杜云喊道:“快还我鞭子!”
杜云说:“还你也容易,只要……”
皇甫鱼问:“只要什么?”只见杜云猛的将绳索那头扔过来,抛在空中。她抬头,伸手接住。
杜云乘机跃至皇甫鱼身边,一把将她搂住。
皇甫鱼一惊,闻见他男儿气息,不禁身子发软。心中又喜,咯咯直笑。
杜云松开双手,皇甫鱼转身已在两步外。又觉得脸上发凉,用手摸来一看,原来是污泥。皇甫鱼远远站着,哈哈大笑。
杜云跑过去抓她,哪及她身法快?
两人就在院中追逐,惊飞两只蝴蝶……
皇宫内殿,天子在上,下首站着二皇子司马弈。
皇帝问:“弈儿,何以治理天下?”
司马弈说:“禀父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孩儿以为该以仁孝治天下。”
皇帝笑了笑,说道:“你所说固然不错,如何为政?”
司马弈说:“孟子云:‘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意思是仁政从划分田界开始,让耕者有其田,如此可以坐定天下。
这话说进了皇帝心坎里,又听他言:“孝者仁之本也。‘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此为论语中言,意思是:做人,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而喜好冒犯长辈和上级,是很少见的;不喜好冒犯长辈和上级,而喜好造反作乱的人,是没有的。君子要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了,治国、做人的原则就产生了。所谓“孝”“悌”,可为“仁”的根本吧。
皇帝对其的孝道丝毫不疑,不过这些圣人之言总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皇帝又不能如圣人那般超凡脱俗,治国平天下,仁孝难以两全。说道:“如今豪强与民争地,试问你舅父可愿分田制禄?若让你去劝言,是否不孝?”要让张琦将田庄分给庶民,犹如与虎谋皮,这司马弈若真是想揭了舅父的皮,自然有违孝道。
司马弈说:“这倒难了。”
皇帝看他也不讳言,觉得称心,问道:“如此说来并无良策?”
司马弈说:“今日之局面皆因有九品官人法,此法不除,终归难行新政。”
皇帝说:“朕如何不知啊?但骤然废除此法,必动摇国本。”豪强虽是蠹虫,却也是国之柱石,一旦全部砍倒,国为之倾颓。
司马弈说:“父皇何不择寒门子弟入仕,缓图之?”
宜缓不宜急,以此制衡豪强,正合心意,皇帝笑道:“弈儿聪慧过人。”
皇帝命司马弈退下,又召来太子司马丕。
同样问道:“丕儿,何以治理天下?”
太子已被皇帝问过多次,事易时移,每答皆有不同。心想:“如今赵国势衰,父皇有意北伐。”说道:“儿臣以为应当用兵中原,定而后治。”
皇帝笑道:“今日的主张倒不同以往。”之前,太子也曾说过“以仁治天下”、“以德治天下”、“以孝治天下”,皇帝皆视若等闲。
皇帝又问:“如何才能北定中原?”
太子说:“国有谋臣宿将,足以吊民伐罪,除残去暴。而后重典治乱,外儒内法。”
太子没有引经据典,皇帝反觉得利落:“说得不错,那么该以谁为将,又以谁为谋士?”
太子说:“国中论将略,无人能出桓荆州之右,当以其为主帅。其次,益州刺史周抚、豫州刺史谢尚、梁州刺史司马勋,皆可为副。”
皇帝说:“这在朝堂之中早议过,你不过是拾人牙慧。”
太子当然知道朝堂所议,心想:“善用兵者只此几人,还能指谁?”又听皇帝说:“除却这几人,难道就无人可用?”
太子有些慌张,心想:“我深居简出,哪知还有名将?”说道:“皇甫锐之亦可为将。”
皇帝听了,声音和缓,问道:“那谋臣呢?”
太子不敢心存侥幸,说道:“诸葛尚书智谋过人。”
皇帝说:“诸葛家自不待言。”
太子试探着说:“太尉熟知兵法,深谋远虑。”
皇帝说:“垂垂老矣,难堪大用。”
太子说:“谢尚书长于谋略。”
皇帝说:“虽有谋略,尚未知兵机。”谢安只掌管吏治,不像侍中知晓枢密。
太子说:“那太傅……”
皇帝轻微摇了摇头:“身为外戚,言多必失。”
太子说:“殷中郎腹有良谋。”
皇帝不悦:“你莫非要将朝臣一一道来?”
太子低头说:“孩儿驽钝。”
皇帝说:“殷渊源惯于清谈,未免言过其实。你身为储君,不思广纳贤才,却只偏重中原世族,难遂朕之所望。”
太子急出汗来:“这,孩儿知错,江东世族确实人才济济。”
皇帝说:“哼,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你竟如此不肖,不知为君者当博采天下英才,无论贵贱。”
太子恍然大悟,稽首说道:“孩儿明白了!”
皇帝说:“回去多请益在野名士,增广见闻,改日朕再问你。”
太子躬身答道:“是,是。”
皇帝说:“还不退下!”
太子直到退出堂外,才转过身来,背上的衣衫都汗湿了。
建康城以北,隔江相望,遥见山峦叠翠。其间有一山名为“罗浮山”,顶上有个破败道观,高树掩映,人迹罕至。
一条杂草丛生的山路延伸至道观外,门檐上一边悬着铜铃,一边悬着铜磬。门外路边一块巨石,一个灰衣道人低眉顺目,正在石头上打坐。仔细看他折了左臂,衣着的颜色与那石头融为一体。头顶大树上,三两只乌鸦,不时“呀呀”的叫唤。
道观之内有鬼王殿,供着鬼帝杜子仁。阳光穿过树梢,自窗棂照进来,屋内依旧阴暗。有十数人正聚在其中,当中一人正是毕酒鬼。
毕酒鬼自桐柏山而来,孤身一人,想要杀杜云,非得帮手不行。
这道观中所藏之人也属鬼社,由一校尉统领。校尉名为施寿,眼大睛圆,腰间带一吴钩。吴钩这种兵器太过久远,显得古朴稀奇。
施寿问毕酒鬼:“毕兄此来只为杀杜云?”
毕酒鬼说道:“正是,施贤弟莫要小瞧此人。”
施寿“哼”一声,说道:“莫虚之的弟子安敢小觑?”他并非不知杜云,先前刺杀诸葛琴,就因杜云掺和,终于失败。又问:“莫虚之与童帅有旧,素有名望,杀他弟子,竟也下得了手?”
毕酒鬼拔开酒葫芦上的塞子,往嘴中倒了一口酒,咂咂嘴,似乎回味无穷。看了施寿一眼,说道:“童帅喜怒无常,连乘风也杀了,何况是外人。”
施寿睁大眼睛:“啊,果真?”
毕酒鬼说:“这还有假?我亲眼所见,就在鬼府。”
施寿与毕酒鬼一样,并非出身于祖逖旧部,只是后来加入鬼社。饶是如此,也惊讶童冥子心狠手辣,连旧日同袍都敢杀。
施寿说:“也好,以后鬼社就更加倚仗你我兄弟。”
毕酒鬼抬手止住,说道:“哎,可别牵连于我,我只爱这美酒佳酿。”
施寿咧嘴阴笑:“嘿嘿,酒,值得什么?”
毕酒鬼说:“一醉可值千金。”
正说着,听见外面铜铃声,施寿说:“买卖上门了。”
众人有的戴面具,有的以青布蒙脸。
过了一会儿,灰衣道人领了个樵夫模样的人进来。
樵夫见众人蒙面,不知谁是首领,只团团作揖,说道:“在下前来找‘施主’。”
施寿说道:“我就是。”
樵夫说:“我家主人劳烦施主杀一人。”
施寿问道:“要杀何人?”
樵夫说道:“当今太子。”
殿内鸦雀无声,毕酒鬼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是杀官他眉头也不带皱一下,不过太子何许人也,国之储君。
施寿说道:“这买卖只怕难做。”
樵夫说:“施主不妨出个价钱。”
施寿说:“太子的命值多少钱,恕我一时难以估量。这样,两个月之后你再来。”
樵夫倒不性急,点头说:“也罢,后会有期。”说完,转身离去。
待他走了,毕酒鬼取下面具,对施寿说:“是谁如此大胆,敢行刺太子?”
施寿解下面巾,说道:“主顾是谁,我从不过问。为何行刺太子,也无须知晓。”
毕酒鬼说:“事关重大,不禀报童帅?”
施寿说:“就因要禀报童帅,才容后两个月。”
毕酒鬼心想:“此事与我不相干,杀了杜云便离开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