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柏山,鬼府中。李素朝童冥子问道:“童帅,那杜云是否已命丧九泉?”
童冥子抚须说:“并未能将他杀死,反折了我不少好手。”
李素眼中冒火,握紧拳头说:“既收我派绝学,为何不忠人之事?那杜云是定要死的,非死不可!”
下首坐着的戴牛头面具者冲李素说:“我鬼社向来照价行事,你今日可带了作价之物?”
李素虽不知他容貌,但两眼朝他瞪得溜圆,狠狠说:“难道我此前给的还不够?”
牛头对面坐着的马面开口说:“我鬼社为行刺杜云身死的人足以抵价。”
李素齿冷道:“这……”
童冥子说:“贤侄莫要心急,待我寻得机会再替你杀了杜云。”
李素自忖讨不到便宜,拱手说:“望童帅言而有信。”
童冥子笑笑:“童某绝不食言。”
李素听了,这才躬身告辞。
出得鬼府,心中失落,他不觉走至幽潭。见水面雾气弥漫,水底深不可测,好似一张吞人的大口。李素心想:“对童冥子的话不可尽信,怎容光阴虚度?”
正想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李兄。”
李素转头去,原来是雪仙。他记得雪仙侍奉在玉函子身边,于是抱拳行礼:“娘子有何见教?”
雪仙说:“师叔祖有请李兄一见。”
李素讶异道:“哦?”
雪仙不等他多虑,说道:“请随我来。”
李素倒也想拜会一下玉函子,或许能在刺杀杜云的事情上有所助益,抬脚跟在雪仙身后。两人绕过鬼府,来到望气峰下的鬼洞。
道人于洞中修炼也是常事,李素没犹豫,走入洞内。岩壁上点着油灯,越往里去渐觉有些闷热。不久来到一处开阔洞室,当中摆着一个大铜炉,架在火焰之上。炉盖连着铁链,铁链悬在洞顶铜环之上,通过铜环另一头垂在地上。那玉函子正坐在四轮小车之上,直勾勾的盯着李素。
李素赶紧上前施礼:“李某见过前辈。”
玉函子露齿笑道:“呵呵,老夫盼你来许久了。”
李素有些诧异,问道:“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玉函子说:“你我同道中人,老夫岂敢言教?”打量李素,又说:“自得了贵派的《行气祝神诀》,老夫虽已习练数月,尚有不解之处,还望贤侄见教。”
李素心想:“原来如此。”拱手说:“小子不敢言教,前辈但请说来。”
玉函子说:“依我派所学,为敛气入丹田,化虚为实。而贵派纳气,却是散之百骸,以实还虚。此二者虽迥异,无非修炼的法门有所不同。我派旨在厚实内力,而贵派旨在贯通经络。老夫习之,本想打通双腿经络,无奈在行气之时,却又受阻,贤侄以为是何道理?”
李素瞧了瞧玉函子的腿,心想:“以他年纪内力不知要高过我多少,真气尚不足打通病腿,反求教于我。”说道:“前辈适才所说我派重在贯通经络,虽然不错,但与葛氏道一样,皆需敛气为用,不至上乘大道,力有不逮,恐难使枯木逢春。”
玉函子沉思片刻:“要至上乘大道殊为不易,敢问贤侄如今修为几何?”
李素年纪轻轻,能有多大修为?说道:“这《行气祝神诀》分作九关,若要至大道,需九关皆破。小子不才,只修到第四关:炼气归鼎。”
玉函子虽学了数月,也只初窥门径。一来《行气祝神诀》为范氏一派绝学,其中有晦涩之处,非天资聪颖者难以参悟;再者,此武学到底与葛氏道迥异,像玉函子这等内力深厚者若习练不慎,致使真气逆流,恐走火入魔。倒是像雪仙内力聊胜于无,习来更加适宜。
玉函子又问:“何谓化神为丹?”
李素指着烧得乌黑的铜炉说:“先师曾言,贵派以铜炉炼丹,是为外丹。我派以躯体为炉,敛气练精,化实还虚,而至天人合一,轻身脱俗。体内则凝神结丹,是为内丹。”
雪仙心想:“这内丹之说闻所未闻,原来需以气化神。”
玉函子心想:“如此便说得通了,《行气祝神诀》以贯通经脉为先要,将真气散入百骸,使精气神合而为一,而后再凝练之。”他不觉摸了摸膝盖,说道:“贵派道法果然至深至理。”
李素心想:“哼,我派绝学岂能容你轻易练就?”朝玉函子笑了笑,拱手说:“前辈谬赞了,两派互有长短。小侄修为尚浅,还有求于前辈。”
玉函子哈哈一笑,说道:“贤侄若不急着出山,可留下来与我共参丹术。”
李素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说:“哎,大仇未报,如火焚身。小侄不敢逗留,非出山去手刃仇人不可。”
玉函子说:“贤侄恐非杜云敌手。”
李素切齿说:“即便一死,也不与之共天。”
玉函子说:“既然如此,老夫愿助你一臂之力。”
李素欣喜道:“哦?”又看看雪仙,一介女流而已,问道:“不知前辈以何人相助?”
玉函子说:“不忙,待我练就此丹。”说着,手指铜炉。
李素不解,问道:“小侄愚钝,还请前辈明言。”
玉函子说:“贤侄有所不知,老夫所练丹药服之可使内力徒增一倍,彼时遣人与你出山更有胜算。”
李素一听,问道:“此话当真?”
玉函子笑道:“绝不虚言。”
李素作揖道:“好,就依前辈所言,小侄谢过。”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李素将《行气祝神诀》讲解完毕,炉中的丹药也已炼成。铜炉下炭火已熄,玉函子拉动铁链,拽开炉盖。雪仙从中取出石钵来,捧到玉函子跟前。
李素好奇也近前去看,只见那石钵中只五颗药丸,呈赤色,好似红豆。
玉函子伸出手来,手指微微颤抖,捏起一粒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对雪仙说:“试药。”原来,他这丹药也是初次炼成,未知效果如何?
雪仙称是,转身快步离去。
不一会儿,牵了个人进来。
那人头上罩着黑布,被绳索缚身,显出结实的身板。
雪仙揭开他的头罩,只见他须发蓬乱,脸上写满惊恐。
那人四下观瞧一番,“噗通”,跪倒在地,磕头说:“饶命啊,求诸位绕我一命。”
玉函子对雪仙说:“还等什么?”
雪仙手指伸出,点住那人穴道。而后拿来一粒丹药,撬开他牙关,塞进嘴中,又灌了他一口水。
那人不知吃的什么,还道是毒药,穴道又被雪仙解开。过了一会儿,只觉得丹田发热,原来他也是武林中人,半月前被雪仙擒进山来。既然不见毒发,他干脆盘腿而坐,一番吐纳,只觉得丹田真气充盈远胜往昔,内力稍稍一催,便将真气运至两臂。“啊”一声叫喊,竟绷断绳索,跟着站起身来,朝雪仙横眉冷对:“你给我吃了什么?”
玉函子满脸高兴,笑道:“啧啧,这丹药可宝贵得很。”
雪仙看他忽然内力大增,心中惊讶。不待他发难,挥拳朝他面门击去。“啪”,被他手掌格挡住。雪仙又连连起脚,使出归藏门的扫虏如风腿。
那人手臂挥舞,尽数接下雪仙的腿招。而后双拳似杵,直捣雪仙胸口。
雪仙脚下无根,忙撤步后退。“呛啷”一声,急切间拔出腰间长剑以对,受他掌力的右腿已发麻生痛。
那人也定脚,不敢血肉试她剑锋。
玉函子哈哈大笑,然后说道:“成了,此丹终于叫我炼成了!”
李素也心潮澎湃,想道:“此丹真能倍增内力,又何惧杜云?”
那人自觉功力不比以前,朝玉函子怒视了一眼,又对雪仙说道:“你待如何,不放我归去?”
雪仙剑指那人,也不回头,问道:“师祖,是否放了他?”
玉函子不答她话,反对李素说:“此人若能胜过贤侄,我便放他归去。”
李素拱手说:“小侄献丑了。”说着,脚下如飞,一眨眼便到那人身边。伸出两指,直插那人双目。
那人惊讶,若非听见李素说话,还当他是鬼魅,竟有如此高明的轻身之术。但也知非胜不可,一扫胆怯,使出十分力道。眼见他手指来,忙挥掌格挡。哪知还没碰到李素的手,就见他转至背后。那人赶紧动脚、转身,退出三步。
李素如影随行,“啪”一声,与那人对了掌,只觉得他掌力尤胜过自己。脚下退出两步,化解力道。身形一晃,又绕至那人侧面。
那人一边转身,一边舞动双掌,虎虎生风,紧守住门户。李素身法虽快,却还不足以突破他双掌。
如此斗得儿十余招,那人察觉内力渐衰,看来药丸也无法脱胎换骨,只不过显一时之效。招数稍慢,就被李素点中右肋下京门穴,上涌的气息为之一滞。刚要还手,又被李素绕至身后。他既怒且急,额上冒出虚汗来,转身挥掌。“啪”,右臂被李素手肘击中,却不见李素身影。听见风声,扭头去看,但见两根指头插来。“啊”,那人发出惨叫,手捂住眼睛,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消说,双目已残了。
李素轻轻撩起衣袖,擦了擦手指。
玉函子对雪仙说道:“他输了,将他带出去,囚禁起来。”
雪仙称是,收起长剑,抓起那人,出洞而去。
玉函子说:“贤侄资质不凡,可惜内力尚浅。”
李素自也知道,拱手说:“正因如此,小侄才有求于前辈。”
玉函子点了点头,说道:“老夫就借给你三人,去杀那杜云。”
虽只是轻描淡写,李素也知道鬼社中不乏好手,躬身称谢:“前辈大恩,小侄没齿难忘。”
紫燕飞过城郭,遥见江上白帆。临沅郡衙,公堂之上,诸葛邪用食指摸着唇上的胡须。眼前的案几上摆着两个碗,碗中放着食盐,一者泛黄,一者雪白。
堂中立着一人,锦衣黑帽,面色如玉,正是周公子。比之以前,其脸色白中隐隐带青色,听诸葛邪问话:“公子可知道这盐从何来?”
周公子脸上赔笑,瞧他所指那雪白的盐,拱手说:“回郡守话,这盐从南浦而来。”
诸葛邪说:“私盐比官盐还好,价钱却相当。你周家竟敢犯禁,怕是脖子痒。”官盐品质差,价格还没优势,怎比得过私盐?
周公子缩了缩脖子,果然觉得有些发痒,躬身说道:“不敢,不敢,我周家绝无贩卖私盐。”
诸葛邪说:“公子别忘了,洞庭湖中我尚有八百水军,若真要搜查,定能找出端倪。”
周公子额上冒汗,他家的货物多走水路,哪经得起查?说道:“这……都是蛮人不法,将私盐带上货船,还望郡守恕罪。”
诸葛邪说:“哎,眼下官盐难卖,府库空虚,却无人替本官分忧。”
周公子是个伶俐人,赶忙说:“周某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为郡守贩盐。”
诸葛邪咳了两声,说道:“是为官府贩盐。”
周公子点头说:“是,是,为官府,为官府。”
诸葛邪说:“那就有劳周公子了。”
周公子说:“小人不敢怠慢。”
送走周公子,胡不二进堂来,望一眼周公子的背影,回头来,朝诸葛邪拱手说:“郡守,该如何处置周家?”
诸葛邪说:“我已命周家出售官盐。”
胡不二说:“这,这样一来,私盐还是不绝。”
诸葛邪说:“想要绝除私盐谈何容易?本官仅掌一郡之地,而私盐却无孔不入。”
胡不二想想也是,除非荆州刺史下令缉私,连蛮人也不放过,然而料想桓温不会如此不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要保荆州安定,疏胜于堵。
这时,一衙役走进堂来,禀报道:“郡守,有朝廷诏书至。”说着,将邸报呈上。
诸葛邪打开来,看过之后说道:“尘埃落定。”又将竹简交给胡不二看。
胡不二看了看,说道:“新皇已登基,贺喜郡守,令尊官至尚书令。”原来是朝廷邸报,太子已得大位,张琦被处死,陆馥下狱,朱信免去尚书令,只给了散骑常侍的虚衔,顾铮倒是未受牵连。
诸葛邪摇了摇头,自知其父性情,不以升官为幸事。
胡不二问:“郡守何故摇头?”
诸葛邪说:“朝廷授殷渊源为中军将军、扬州刺史、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看来有意使其统兵北伐。”殷浩与诸葛邪交情匪浅,朝中局势自然有书信来往。
胡不二看罢诏书,说道:“殷家世受皇恩,又久掌卫尉,可谓忠心耿耿。以殷渊源督军,也未必意北伐吧?”
诸葛邪说:“你是说朝廷有意以其制衡荆州?”
胡不二捋须不语,他们在桓温治下,怎能不忌讳?
诸葛邪说:“若只是为了制衡倒也罢了,你不看诏书上以姚襄为平北将军,镇谯郡么?”
胡不二再看,果然如此,又听诸葛邪说:“姚襄本为赵国豫州刺史,据南阳,去岁归降大将军,而今却授并州刺史,移师谯郡。若以大将军为帅,何必多此一举?”其时颖川、谯郡空虚,轻易降了谢尚。赵国扬州刺史王浃以颖川郡的汝阴、项城降晋,获授冠军将军,归谢尚麾下。
胡不二说:“这,胡某窃以为论武略,无人胜过大将军。”又指着诏书上说:“安之获授扬州司马,不如请他来城中一聚。”
诸葛邪说:“此诏命送去柳叶庄,只怕安之不会来城中。”
胡不二疑惑道:“哦?”
诸葛邪食指摸了摸唇上胡须,说道:“且将诏命送去,看我说得对与不对。”
胡不二拱手称是。
柳叶庄外,马蹄声响,两骑并辔而行,正是杜云夫妇。杜云身着裋褐,头束方巾,若非骑马,携带双刀,与田间农人无异。皇甫鱼一袭浅绿衣衫,戴着绣花巾帼,英姿飒爽。
杜云眉间略带忧愁,问道:“夫人,拒不奉诏恐怕会受朝廷责罚。”
皇甫鱼挥挥衣袖说:“朝廷曾再三下诏,征召家父入朝为官。家父辞而不受也未见责罚,夫君怕它何来?”
杜云说:“我焉敢与丈人相提并论?”此话并非谦虚,皇甫清的名声远播海内,非他可比。杜云虽感到不安,但心想:“既然已离开官场,又何必再陷入其中,如今这天高地阔的岂不更好?”
距离柳叶庄五里,有一处宅院,依山傍水,竹林掩映。院前芙蓉朵朵,一道水汊汇入沅江。远望江面,宽阔一片,春风拂起,令人心旷神怡。岸边用篱笆围着菜园,里边郁郁葱葱。一棵高大的杨梅树下,有个男子正借着在树荫照水,独自垂钓。
早望见杜云夫妇前来,垂钓者不为所动,待两人下马,上前来,这才回头说:“两位放轻些脚,莫惊着水里的鱼。”只见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原来是田泯。他与花宁受皇甫家的帮衬,结伴隐居在这乡野。
杜云止步,笑着行礼:“杜某见过前辈。”
皇甫鱼看江天一色,说道:“此处甚妙,夫君,不如在左近起一栋宅子。宅名我都想好了,就叫‘望梅居’。”面带得色。
田泯拉着脸说:“你二人不去城中住,却来搅我们清净,是何道理?”
皇甫鱼扬着下巴说:“就要在此住,你奈我何?”
田泯愁眉说:“你还真是巴蛮,安之,你怎么也不劝劝她?”
杜云说:“这……啊呀,前辈不是曾说想喝酒么?今日杜某正好带了佳酿来。”到底已成家,也不能在庄上长住。
田泯道:“哦?”又朝柴门洞开院落望了望,说道:“嘘,小声点,千万莫叫那老头听见。酒在哪?快些拿来。”其实他与花宁年纪相仿,又彼此都长着一张老脸,说是老头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杜云从马鞍上取下酒囊,撒手朝田泯扔去。
田泯当空抄在手中,背过身去,放下钓竿,将酒囊的木塞拔下,无须凑近,一股浓香扑鼻。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香,真香!”似乎口水都流出来了,小呡一口,不禁眼中放光,对杜云说:“多谢公子,不知这酒有何美名?”
杜云说:“狂香。”
田泯满脸堆笑,皱纹累累,说道:“呵,狂香,妙哉!竟比那宫中的御酒还美。”他既替太尉用命,喝过御酒也不足为奇。他又喝了一口,这才用木塞塞住酒囊,咂咂嘴,满是回味。拿手掂了掂,觉着这囊中之酒重不过一斤,叹气说:“可惜,嫌少。”
皇甫鱼眨巴眨巴大眼睛,说道:“嫌少?这酒就连家父也难得一尝。”
田泯瞧皇甫鱼脸色,似乎颇为可惜,问她说:“哦,少夫人此话怎讲?”
皇甫鱼说:“不瞒前辈,此酒乃以芍药花蜜所酿,除了我柳叶庄,别处可寻不见。这花蜜极为难得,即使天公作美,一年也仅能酿出五斤酒来。”
田泯一听,赔着笑说:“恕田某少识,岂知花蜜还能酿出此香。”其实花蜜再是精华,若无酿造之法,又怎能点化神奇?
田泯抚摸着酒囊,居为珍宝,嘴馋之下,又揭开塞子,闻了一下。
杜云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前辈曾言淮北旧事,今日能否再说来听听?”
田泯被佳酿撬开话匣,看着远方说道:“啊,想当年祖帅死后,其弟祖约统辖诸军。无奈其德薄才疏。数载征战屡败于石勒,又不能取信各地义军。终使兖、豫、徐三州沦丧,各地义军所筑坞堡亦为胡兵所破。既然故土难守,我只得以两千兵马携家眷南下,欲前往淮阴。行至下邳又与其他义军汇合,随之石虎的骑兵赶到,为掩护家眷先行,义军据守下邳。当时正起秋潮,石虎决河水灌城,义军因此败亡。我侥幸逃得性命,渡水来到淮阴,却寻不见妻儿,一番打听才知道官府将流民安置于广陵。待我赶至广陵,未寻见妻儿,反目睹有不少流民受饥寒死于道旁。妻儿生死未卜,又无处安身,我这才来到京师,投入王家门下……”
杜云听了欲言又止,看着田泯满脸皱纹,无论如何看不清他本来面貌。自己的身世或与流民有关,与这田泯有何瓜葛也难料。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哎呀,鱼儿来了。”
杜云回头一看,是花宁从院内走出来,也没用纱遮面,想来这幽静之所,再无须受他人目光。
田泯赶紧起身,将酒囊藏在身后。
待花宁走近,杜云作揖道:“晚辈见过神医。”
花宁带着笑,虽丑却随性,摆着手说:“莫再叫我神医,不过是一山野村夫而已。”
皇甫鱼也施礼道:“家父常说起先生,想请先生往舍下小住。”
此处离柳叶庄不远,皇甫家与花家乃当世医道的泰山北斗,怎能不惺惺相惜?花宁说:“令尊又寻着什么怪症了?”
皇甫鱼说:“没有怪症就不能请先生去做客么?”
花宁笑道:“那便叨扰了。”见田泯只是木木的站着,问道:“田兄与我同去否?”
田泯说道:“呃,今次就不去了,留下来替恩公浇园。”
花宁似乎闻到什么,耸了耸鼻翼,说道:“你喝酒了?”
田泯睁大眼睛,说道:“没有,哪里喝酒了?”又忙闭上嘴巴。
花宁看他负手在身后,说道:“你背后藏着什么?”
田泯咽了咽口水,说道:“没什么。”
花宁说:“拿出来。”
田泯不敢违抗,将酒囊拿到身前。
花宁一把抢过来,揭开盖子,闻了闻,问道:“哪来的酒?”
杜云赶紧拱手说:“先生,是我带来的,有何不妥么?”
花宁盖上酒囊,说道:“你有所不知,他与我所中鬼社之毒损及肝胆,故忌饮酒。”
杜云说:“此毒难道无解?”又看了看皇甫鱼。
皇甫鱼说:“也非无解,只不过毒虽解了,奈何肝胆已损。若要调理肝胆,需经年累月。”
杜云心想:“这鬼社还当真恶毒。”
正想着,耳中听见动静,转头望去,有四人策马而来。
田泯也看见了,开口说道:“鬼社。”
杜云一听,心惊肉跳,这鬼社的狠辣歹毒,他是记忆犹新,定睛看去,那四人一样的服色,全身皆黑,头戴斗笠。杜云赶紧对皇甫鱼说:“鱼儿,快送先生躲开。”
皇甫鱼搀着花宁快步躲进院内。
那四人驰近了,见杜云和田泯各自持刀,守在院前。勒住缰绳,齐齐下马。为首者揭去斗笠扔在地上,原来是李素。
李素亲眼见到杜云不禁发笑,面目有些狰狞,“呛啷”拔出剑来。其余的黑衣人也各自从马背上取下武器,两人持剑,一人持刀。
杜云看李素发笑有些恼火,喝问道:“你是何人?”
李素说:“嗯,不记得了?你我曾在这沅江上斗过。”
杜云想了想,虽记得和皇甫鱼游江时遇见贼人,但这李素着实面生得很。他又说:“你倒是贼心不改,莫非与我有仇?”
李素切齿说:“不错,深仇大恨!先师就是死在你手。”
杜云更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令师姓甚名谁?”
李素说:“姓范讳贲。”
杜云张大嘴巴,心想:“原来是范贲,其号称天师,弟子不知凡几,当真难缠。”淡淡说道:“你找我寻仇倒也不错,终须了结此事。”
李素“哼”了一声,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来,扔进嘴中,暗自运气。
其余的三人也吞下丹药。
杜云瞧了,与田泯对视一眼,莫名其妙。
李素只觉得丹田发热,有膨胀之感,纳气入丹田,又散之百骸,眼瞪着田泯说:“老儿,不想死便滚开!”
田泯嘴角抽动一下,他脸皮蜡黄,满是皱纹,被认作老儿实属正常。听李素说来并非鬼社中人,而只是与杜云有旧仇,他咧嘴赔笑:“呵,是,是。”果然退开几步。
杜云当日在燕子矶已得知田泯武艺不差,虽然两人交情不深,但遇难便退宿,未免太不讲义气了。
李素嘴中喝道:“受死吧!”挺剑刺向杜云。
杜云照他剑锋,左手一挥,赤血刀划出一条弧线。却见李素身形一晃,已绕至自己身后。杜云一刀落空,瞠目结舌,想他这速度比当年范贲还快,简直就是鬼魅。脊背发凉之下,赶紧往前突。“铛”,破月刀与当面的敌手交锋,强势之下,将敌手逼退两步。
这三人服了丹药,内力还胜过杜云,即便如此,奈何杜云天生神力,谁人可挡?旁边的两名黑衣人一看,不由得紧了紧握兵器的手指,发一声喊,从左右齐攻。
李素眼看杜云被缠住,那容他多活,剑尖直指其背心。方要迈步,便听旁边一女子声音娇叱:“贼人看剑!”他扭头一看,皇甫鱼脚踏流星步,持剑刺来。“铛铛”,两人如风般疾走,身形移动之余一边交锋。
李素原以为皇甫家剑法非凡,乃是借重其独门轻功,真正交手才知其剑招非止于快,且灵动精到,认穴极准。
皇甫鱼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心中骇异:“此人身法之快更甚于我!”这已是江湖罕有,那七指鼠只是天赋异禀,才能飞身上房,论迅捷并不及皇甫家。她当然不知道李素服了丹药,这药使内力平添一倍。
修习皇甫家的剑法确实是以脚为先,发力于脚,其心法亦属道家,与范氏一派的行气有异曲同工之妙。久而久之,腿脚经脉为真气所贯通,才能如此自如迅捷。而《行气祝神诀》虽然可以轻身,却要将真气散入百骸,范氏门人在内力相当时,脚下的速度其实比皇甫家略逊一筹。
杜云听见皇甫鱼帮忙,定下心来,双刀敌住左右。赤血刀一挥,“嗤”将左边对手的长剑切断。那人没见识过如此利刃,唬得拔腿后退,不忘将断剑朝杜云头脸甩出。杜云的破月刀抵挡右边对手,这人刀招连绵,藏有后劲,犹如归藏门的风格。
杜云左边将断剑又切作两半,右边被缠住。当面之人露出龅牙,嘿嘿发笑,乘机挺剑直刺,正中杜云胸口。他虽刺中杜云,却如同刺在岩石上一般,未能见血。正待变招,忽然一人杀至,满脸皱纹。
“铛”,龅牙仗着剑,连退两步,心中诧异:“这老儿气势威猛!”
“铛铛,啊……”龅牙又连接田泯两刀,后退不止。只见田泯突然止步转身,将同伴砍翻在地。没有华丽的招数,却气势雄浑,即便隔着兵器,也能察觉其内力精纯,龅牙握剑的手不禁发抖,脊背冒出冷汗。
他那同伴被杜云砍断兵器,赤手空拳,本想着帮龅牙,从后面偷袭田泯。哪知田泯陡然转身,此人也算好手,不慌不忙掌击刀面,却觉得手掌似脱了皮,难挡刀势,脖子上一凉便有如灯灭。只留下骇异的双眸,鼓得老大。
田泯杀死一名鬼社中人,再看杜云。只见他依旧生龙活虎,双刀儒行云流水,将对手迫得左支右绌。要知有赤血刀在,杜云已趋近绝顶高手。田泯心想:“他分明中了一剑,却全然无恙,真是后生可畏。”又回头故作苦相,对龅牙说道:“哎呀,得罪,失手,失手!”又快步退开。
龅牙愕然,虽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但见同伴不敌,握紧剑柄,又冲向杜云。
皇甫鱼落了下风,被李素追赶,情急之下,左手从腰间取出下布囊,指头拨开囊口,忽然四周撒去,嘴中喊道:“毒药!”
李素看一团药粉弥漫,忙捂住口鼻,脚下疾退,身子飘远。他与鬼社中人同来,早知皇甫家威名,不光是医道圣手,也贯使剧毒。皇甫夫人的手段,足以让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闻之胆寒。
李素行气一番,无所窒碍,然而也察觉内力渐虚。再看杜云那边,地上已躺下两人,剩下一个龅牙却连连后退。尚有田泯这等高手在侧,分明不敌,李素冲皇甫鱼叫骂一声:“堂堂皇甫家,竟使这卑劣伎俩,待我去解毒先!”一边奔至坐骑旁,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田泯远看药粉消散,才松开掩鼻的衣袖,稍稍闻了一闻,不觉有异,才皱眉对皇甫鱼说道:“你何必使毒呢?”
皇甫鱼低眉苦笑,说道:“不过是花粉。”
田泯一听,自嘲道:“呵,原来虚张声势。”
回头看杜云,对付龅牙并不使赤血刀,只以破月刀过招。他看龅牙的剑法似曾相识,好生奇怪,所以想留他活口,问个究竟。
龅牙仗着丹药的作用,本不怯杜云的单刀,然而杜云学得金刚法衣,欺身上来,你又伤他不着,只能连连后退。待药效将失,龅牙的长剑再接破月刀,几欲脱手。自知难敌,眼见杜云当头劈来,龅牙忽然撤剑不接,只等一死。
杜云看他寻死,忙止住刀锋,一边起脚踢出,将龅牙踢飞。
龅牙跌在地上,虽然没死,却也气血翻涌,瞪了杜云一眼,横剑抹脖子。
杜云张大嘴巴,喊不出声来。只见一丛钢针射向龅牙,龅牙撒开剑柄,“啊呀”直叫,在地上翻滚。
田泯走到皇甫鱼身边,盯着她手中的铁笛说道:“哇,这是什么机关,如此厉害?”
皇甫鱼红唇白齿,淡然说道:“这铁笛中藏着钢针,针上抹着蜂毒。哎,可惜,方才那些花粉本是用来养蜂的。”这些花粉采集不易,难怪她方才苦笑。看杜云单刀应敌,一猜便知他想留活口,于是才从马鞍上的乌皮鞘中取出铁笛来。
田泯听见龅牙惨叫,心生寒意,不禁咽了咽口水,说道:“哦,原来如此。”
皇甫鱼等龅牙被折腾得半死,才过去给他服下解药,从花宁宅里讨了根绳索将他捆了。
田泯问杜云:“安之师出何派?”
杜云说:“少微派。”
田泯说:“少微派声名不彰,但有一人为我所敬仰。其曾随祖帅北伐,复我汉家疆土,乃真豪杰,安之定识得此人。”
杜云眼放光芒,说道:“前辈所说的莫虚之?”
田泯说:“不错,我与莫虚之有数面之缘,也曾与之切磋刀法。”
杜云说:“不瞒前辈,莫虚之正是尊师。”
田泯笑道:“我就料到,不过方才你这金刚不坏之术,似乎并非出自道家。”
杜云听被他窥破,说道:“确实非道家武学,晚辈有幸,曾受教于京兆石窟寺,习得金刚法衣。”
田泯笑道:“呵,你倒是佛缘不浅。”又叹气说:“哎……可惜,田某无徒儿。念及尊师乃故人,倒也想教你几招。”
杜云既惊且喜,说道:“多谢前辈赐教!”
田泯说:“先不忙着谢,我所要传授者乃沧海刀法。此刀法传人寥落,那蒋贼捕曾学得三招,无奈其内力不足,难有进益。我看你根基深厚,且天纵神力,若然不学,着实……”语歇,抡了抡手指,似乎发痒。
杜云曾见识过蒋璐演使出田泯所授的三招刀法,气势不同凡响。但碍于蒋璐内力平平,这刀法使来徒有气势,却难逞其威。这就好比要将巨石从山顶借势推下,却又无力撼动,只能推一块小的。其势虽高,威力不足。碰见杜云这等内力更加深厚,又有金刚护体的高手,绝讨不到便宜。
杜云问:“那么前辈几时教我?”
田泯笑道:“呵,来日方长,你先去寻些美酒来。”
杜云拉着脸,连连摇头:“花神医方才有言,前辈饮酒伤身,杜某气敢妄为?”
田泯挠了挠腮,嘟囔着说:“我是伤了胆,不过你有胆却似无胆。”又说:“不给我酒也罢,可否将那酿造之术相赠?”
杜云心想:“这与赠酒何异,哪里使得?”摇着头,方要推辞,却听皇甫鱼说:“这倒容易,给你便是。”
田泯之所以向杜云要酒,是觉得他生性随和,而皇甫鱼则难以说话,如今听她满口答应,倒出乎意料。
田泯笑道:“那一言为定。”
杜云拉着皇甫鱼的手,低声说:“你怎能给他?”
皇甫鱼笑了笑,也不遮掩,对田泯说:“前辈要学那这酿酒之术,非三年不可。此间,可去庄上疗治肝胆之伤,两不耽误。”
田泯听了,知道是为了他好,摆手说:“三年而已,田某等得起。”反正他多有闲暇,想着一旦学会酿造狂香,肝胆又被医好,足以受用后半生。
这边擒了龅牙去柳叶庄,施下蛊毒,欲从他口中逼问出实情。
那边,李素回到鬼洞,向玉函子和雪仙禀报败绩。
玉函子一听,怒目而视:“哼,你竟怯懦至此,舍弃老夫的门人,独自逃归!”
李素作揖说:“还望前辈恕罪,小侄也是迫不得已,眼下中了皇甫家的毒,性命堪忧。”他早行气运功,并无窒碍,中毒之说不过是借口而已。
玉函子说:“当真?且让我替你切脉。”
李素自知难以欺骗,聚真气于心脉,自乱脉象,而后伸过手去。
玉函子为其把脉,全然不像中毒,看他眼神,已猜到九分。陡然扣住李素命脉,说道:“你自乱脉象,还敢瞒我?”
李素被掐住命脉,动弹不得,红着脸,苦求说:“小侄知错了,前辈饶我这次。”
玉函子鼻子喷气:“饶你?”伸出另一只手,“啪啪”,点住李素几处要穴。又对雪仙说:“仙儿,揭开丹炉!”
雪仙遵命,拉动铁链,铜炉的盖子慢慢吊起。
李素听见铁链“搭拉”作响,就如刀子割在心上,眼中写着惊恐,分明已察觉出后果。想要说话,穴道却被制住,只能张着嘴,从喉咙里发出“齁齁”声。
见炉盖全然打开,玉函子双掌一拍,将李素击飞,恰好掉进铜炉里。炉盖落下,将丹炉盖个严实。
玉函子对雪仙说:“还不快生火?”
雪仙冷着面孔照做,在铜炉下添炭生火,似乎这炉中装的不是人,而是炼丹所用的药材。
熊熊火光中,铜炉冒着热气,炉中“齁齁”的声音渐不可闻。
玉函子摸了摸膝盖,弯着嘴角,一边看,一边喃喃的说:“不知这内丹可否炼成外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