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电闪雷鸣,黑云压城。赵国京师,宫门之外,石闵身披盔甲,抬头望冰冷的雨水飞洒于城楼,不多时便凝结成冰,城下伏着死尸。
一个亲兵上前禀报:“大将军,司马李农已攻破金明门,斩叛将孙伏都。”
石闵切牙说:“由金明门入宫,杀了那昏君!”
亲兵拱手称是。
一夜血雨腥风,城门口贴出告示,上书“屠胡令”,号令百姓杀尽胡人。
襄阳,河边柳叶新裁,忽见一骑扬尘驰至城门之下。勒住缰绳,马蹄踏在吊桥上“踢踏”作响,骑士往城楼高呼:“速速打开城门,我有要事禀报大将军!”
“吱呀”,城门打开,骑士扬鞭入城。
郡衙之内,桓温听骑士禀报:“大将军,石闵弑君篡位,以‘屠胡令’传檄各州。眼下赵国纷乱,汝阴王石琨已出兵攻邺城,却为败石闵所败。”
桓温本在襄阳练兵,听此消息,不禁喜上眉梢,搓着手说:“天助我也!石赵自乱,国将败亡。”又问骑士:“眼下宛城守将为谁?”
骑士说:“姚襄。”
桓温点点头,命他退下。
桓云站起身来,粗着嗓门道:“兄长,南阳空虚,我愿领兵拔樊城、宛城!”
桓温说:“诶,二弟稍安勿躁,小小南阳如今怎能入我法眼?”
桓云一愣,问道:“兄长是何用意啊?”
桓冲在一旁捋须说:“兄长志在关中。”
桓温大笑,说道:“知我者五弟也!且让赵国宗室自相残杀,我等西取关中再坐收渔利,岂不美哉?”
桓冲素来谨慎,说道:“依我之见,还是先取南阳,再图别处。”南阳盆地乃战略要冲,往西北由商洛、蓝田入关中;往北经方城、鲁阳、伊阙可抵洛阳;往东北过襄城可至许昌。襄阳本在南阳盘地外缘,北取樊城、新野,尚不足以羽翼北伐关中的军队,还需克宛城,尽占南阳作为根基。
桓温说:“南阳当然要取,却无须二弟出马。”
桓云鼓着眼睛,胸膛一挺,说道:“什么?谁人敢与我争先!”扫视众将。
石隼、郭翼、孙胜等人看桓云逞威,皆默默无语。石隼心想:“桓云气力过人,勇冠三军,然而姚襄乃赵国名将,绝非恃勇可敌。”
桓云“嘿嘿”两声,对桓温拱手道:“大将军,我愿立下军令状,如若不克宛城,愿提头来见!”
此值当春,即便将领可以上阵,士兵也需忙于春耕。桓温问道:“二弟需要多少人马?可知,那姚襄麾下尚有三万骑兵。”
桓云不敢托大,说道:“这,此战将迎敌于野。大将军许我三万步卒,一万骑兵,另五千匹马,再有水师助我粮草,可获南阳。”南阳盆地一马平川,宛城之侧只有一条白河,几乎无险可守。光凭步兵难以抵挡胡人的骑兵,反而受其克制。这也是宛城为何失于敌手,而襄阳倚仗山水之险得以保全的原因。反过来,如果敌弱我强,只需自襄阳出兵,以白河运粮,步骑协同,整个南阳又可收复。
桓温捋须说:“眼下,我有一人出马,不费一兵一卒。”
桓云瞪大眼睛,说道:“我不信,兄长所言是何人?”
桓温说:“纪先生。”原来是纪昪,他自亡国归降,便充作桓温的幕僚。
桓云皱眉说:“他不过一文士,怎么能敌千军万马?”
桓温笑道:“昔者郦生一士,但凭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不可小觑。他若失败,再以你领兵出征也不迟。”
桓云一听,心想:“哼,且看他有何能耐!”不再争执,一屁股坐下来。
一辆马车开入宛城,纪昪手持节杖下车,昂然走进府衙。
公堂之上,左右立着刀斧手。姚襄瞪着纪昪:“晋使此来所谓何事?”
纪昪方要开口,又听姚襄说:“且慢,姚某有言在先,足下但要说一个‘降’字,定叫你身首异处!”
纪昪笑了笑,说道:“人言‘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眼下你我两国尚未交兵,都督又何必自绝后路。”
姚襄“哼”一声,说道:“你有何言,快说。本都督可没闲暇奉陪!”
纪昪说:“纪某此来并非劝都督倒戈,而是为我大晋安宁所计。”
姚襄半信半疑,捋须道:“哦?”
纪昪说:“贵国君王数易,扰攘不休,好比失时不雨,民且狼顾。百姓但求自保,避祸江东,扶老携幼,塞于城门。敝国出钱粮以赈,府库十有九空,仍不堪其累。眼下,石闵号令屠胡,一日之内,尽诛邺城胡人,斩首数以万计。如此残暴不仁,岂能为君?倘若他平定贵国诸侯,只怕会兴兵南下,流毒江东。都督也是胡人,且雄才伟略,何不助敝国共讨石闵,成一方霸业?”
姚襄一听,并非劝降,只不过是相互利用。纪昪故意说错,他并非胡人,而是羌人,相貌迥异于羯族,反而与汉人别无二致。只不过石闵屠胡并不管羯族、羌族,但凡不是汉人统统诛杀。如今除了外镇的诸侯,赵国皇族已被石闵屠戮殆尽。余下的石琨之流皆庸卤不堪,难为人君。在这乱世之中,他不得不图自保,只是羌人势弱,不敢轻易出头。他心想:“不如借助南朝势力,效法西凉、北燕,名为晋臣,实则独霸一方。”西凉、北燕无论人文、典章都不及大晋,更何况以正统而论,不足南向称帝。
然而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怎能轻易相信纪昪,姚襄问:“桓大将军欲取南阳久矣,凭你巧舌如簧就想让我弃城?”
纪昪哈哈大笑,声音洪亮:“不瞒都督,大将军早备下十万雄兵,谅你以空虚之城如何能抵挡虎狼之众?若非春耕将至,大将军又岂会与你先礼后兵?”
姚襄自知桓温来攻,宛城外无援兵,早晚将失,不觉温言说道:“方才先生说贵国与我共讨石闵,可否当真?”
纪昪负着左手说:“天命无常,唯德是辅。成国如是,赵国也如是,今日德归大晋,都督若能顺势而为,方不失一方诸侯。”意思是天命非一成不变,唯辅助有德之君。成国与赵国皆因君王无道,才致德归大晋。
姚襄说:“敢问先生,如何才算顺势而为?”
纪昪说:“都督可遣使往建康,表明心迹。如此一来,天子必委都督以重任。再者,这南阳之地终归桓大将军,不如先割樊城、新野,待天子诏命至,再交出宛城。彼时将军或镇关右,或镇淮北,为一方诸侯。”关右即函谷关以西,三秦之地。古代称上北下南,左东右西。所以江东又称江左,陇西即是陇右。
姚襄心想:“关右、淮北皆空虚,不用南朝诏命,我可自取之。”当然取下来,能否守住又是另一回事。若得天子诏命,则名正言顺,不受晋军攻击。又想:“樊城不过三千兵马,新野更无一兵一卒,割与不割,非操之在我。桓温若攻,旦夕可下。”樊城地势低洼,古来用兵常以汉水灌之,秦伐楚如是,关羽水淹七军也如是。春潮将至,此城堪称鸡肋。新野地处平原,无险可守。姚襄于兵力捉襟见肘之时,又怎会分兵去守小城,而非宛城这等坚城?
姚襄起身来,走下矮榻,朝纪昪作揖道:“就依先生所言,姚某愿降大晋。”
纪昪甚惜头颅,当真一个“降”字也没说,这姚襄反而要降。纪昪说:“都督若信得过在下,不妨即刻修书,由我代为送信。”
姚襄也不多说,命人拿来纸笔,一挥而就,而后交给纪昪。
纪昪接过来一睹,不禁刮目相看:“都督文武双全,在下佩服。”
告辞姚襄,纪昪回去襄阳,面见桓温。
公堂之内,看过降书,桓温说:“有劳先生,从即日起任你为主薄如何?”
纪昪推辞道:“纪某慵于做官,但求财帛、田宅,还望大将军成全。”
桓温只要此人能为己用,倒也不在乎其志趣,说道:“既然如此,就赏先生丝绸百匹,良田十顷。”
纪昪又说:“姚襄虽然归降,但因其曾攻打襄阳,慑于大将军虎威,唯恐获罪,所以只肯先割樊城、新野。待天子另择别处命其镇守,再将宛城奉上。”
桓温听姚襄不即刻归降,却不生气,反哈哈大笑,言道:“姚襄雄武非凡,竟也畏惧桓某?”又说:“过往之事,各为其主,本将军又怎会见怪?我这便禀奏天子,赏其以官爵,置于我帐下。”在他看来,宛城终是囊中之物,而姚襄足抵十座城池。
诸将皆拱手道:“贺喜大将军得一骁将!”唯独桓云不以为然。
建康,北军大营。
“叮叮咚咚”,中军金乌堂上,杜云披着儒服,拨弄瑟弦。他本来觉得鼓瑟是件难事,而今却借此解闷。若说琴是随性洒脱的谋士,筝是操戈起舞的战士,那么这瑟就是王佐用命的蹇士。
旁边的主薄奉承道:“校尉真乃儒将也!”
杜云发笑,他不好舞文弄墨,又未饱读诗书,哪里称得上儒?若非皇甫鱼想与之琴瑟和鸣,他至今也只会吹埙。
主薄看杜云露出笑脸,自忖拍对了马屁,接着说:“校尉勇武无敌,声名远播,令天下豪杰仰慕。”
杜云挠了挠腮,不免羞愧,说道:“主薄过誉了,杜某一介武夫,有勇无谋罢了。”
主薄心想:“果真无谋?”笑着说:“校尉有所不知,而今赵国衰微,千百壮士欲从军报国。”
杜云心想:“圣上有北伐之志,壮士图建功立业。”说道:“此乃国家之幸。”
主薄说:“眼下有广陵来的壮士在营外求见,盼校尉收留。”
杜云说:“哦,即便他们有从军之志,本官也无征召之权呀。”京畿征兵之权归五兵尚书。
主薄说:“校尉若不收留,恐令壮士寒心。”又凑近低声说:“诸位壮士但求建功立业,愿献上财帛以作军资。”
杜云看他眼神,心想:“哪里用作军资,分明是贿赂。”问道:“难道就不怕被五兵尚书知晓?”
主薄说:“营门森严,又有谁知道?”
杜云不禁想起当年随诸葛琴查案,曾怀疑抢夺传国玉玺的贼人就是来自北军。他问主薄:“杜某初掌北军,不知过往主将领如何为之。”
主薄目光不定,说道:“这,在下人微权轻,过往之事万万不敢多舌。”
杜云嗤之以鼻,说道:“既然如此,私招士兵之事休得再提!”
主薄低头说:“下官遵命。”脸色发虚。
过了一夜,杜云早早巡营,正在一个水井边饮马。营门守卒快马驰来,禀报道:“禀校尉,东宫有春饼送至。”
杜云心想:“太子真是待我亲厚。”连他家人也没送春饼来,太子倒是有心。对守卒说道:“快快拿来。”
守卒下马,从马鞍取下小包裹奉上。
杜云接过包裹,打开来,里边是个盒子。揭开盒盖,正是春饼,透出一股蜜香。杜云不禁食指大动,捏起一块饼来,只见饼下压着一块丝绢,分明有字。
杜云抬头看守卒,看他正盯着自己手中饼。忙端高盒子,将饼给守卒,说道:“来,你也尝尝。”
守卒接过来,闻了闻,直接塞进嘴中。
杜云背锅身去,在盒子里掀开丝绢,见上面写着:“张氏弑君谋反,假传圣旨欲以私招士卒之罪罢安之兵权,掌控京师。望安之忠于国事,切莫让其得逞。”看罢,触目惊心,思忖:“圣上驾崩了?”
又将下边的春饼拿开,再无丝绢。杜云将丝绢揉进手心,问守卒:“送春饼的人何在?”
守卒说:“早已离去。”
杜云不敢迟疑,将春饼连同盒子都给了守卒,下令道:“有执皇命前来者,引他至此。”
守卒拿着春饼,得令而去。
杜云策马驰回中军,走进金乌堂,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瞧案上的印信,心生一计。忙叫来主薄,问道:“你昨日说有壮士从军,杜某思量一夜,以为该成全其志。”
主薄睁大眼睛,说道:“可是……”
杜云问道:“可是什么?”
主薄支支吾吾:“这,不满校尉,昨夜下官已将他们安置于营中。”
轮到杜云惊愕:“你好大胆子!”如此一来,证据确凿,这罪状还不落在他头上。心想:“这主薄怕是暗中受命于人。”
主薄下跪道:“下官绝无二心,那些,那些财帛我分文未动。请校尉稍待,容下官将财帛取来!”
杜云说:“我随你同去。”
待主薄转身,杜云伸手从案上拿起印信,收入怀中。
出门金乌堂,随主薄来到他房中。
主薄从角落里推出一个陶罐,当着杜云的面打开盖子,里面尽是黄金。
杜云问:“这就是你所说的财帛?”
主薄低头说:“正是。”
杜云呵斥道:“谁人能拿得出这么多黄金?你敢瞒我,还不快从实招来!”
主薄苦着脸说:“下官确实不知道啊。”
杜云问:“你不怕军法?”
主薄告饶说:“下官一时贪心,望校尉恕罪!”说着又翻箱倒柜,拿出一个包裹来,弓腰放在地上,里面不少珠玉。
杜云心想:“谋反之人又怎敢露出马脚,想必主薄也不知内情。”趁主薄弓腰,一掌劈在他脑后,击昏过去。
从怀中取出铜印,拿在右手。左手抽出赤血刀,“嗤”一声,将铜印切作两半。一半掉在主薄身边,一半带走。
出了屋子,将另一半铜印扔进茅坑。
刚回金乌堂,守卒便领着两个内官、一个武将赶至。
守卒对杜云说:“校尉,有圣旨到。”他依杜云的命令带着三人跑去方才饮马的水井边,不见其人,这才又赶至金乌堂。
内官上前宣旨:“代掌北军校尉杜云接旨!”
杜云伏拜于地:“臣在。”
内官说:“杜云执掌北军懈怠不法,私招兵卒,收受贿赂,有负圣恩!着即罢免领军之职,贬为庶民。”
杜云说:“杜某何曾私招兵卒,收受贿赂?还望内使回禀圣上,明察秋毫。”
内官皱眉道:“你敢抗旨不遵?”
杜云稽首道:“臣不敢。”
内官“哼”一声,说道:“还不快交出印信,自今日起北军由张抚军执掌!”
杜云瞧一眼同他而来的将军,心想:“果然是张家谋反。”起身说道:“我方才进屋,不见案上印信。”
内官讶异道:“啊?杜安之,你莫要欺君!”
杜云说:“哎呀,想起来了,昨夜主薄求印信造册。”
内官问道:“主薄何在?”
杜云赶紧对堂外喊道:“来人啦!”
两个侍卫进堂来,躬身问道:“校尉有何吩咐?”
杜云说:“我已非校尉,不敢发号施令,有劳二位带内使去寻主薄。”
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朝内官拱手说:“内使请随我来。”
内官也很无奈,刚才罢免了杜云的官职,而姓张的又未掌印信,不能号令将士。
一行人来到主薄屋中,看见主薄躺在地上,又有黄金珠宝。内官捡起半个印信,气上心头,对侍卫说:“快看他死了没有?”
侍卫扶起主薄,掐了掐人中,又拍他脸。
主薄终于醒了过来,看见众人,惊骇不已,问道:“你们,你们要作什么?”
内官拿着半个铜印在他面前问道:“为何只有半个印信?”
主薄也莫名其妙,反问道:“为何呀?”
内官怕他不清醒,“啪”的一个嘴巴拍在他脸上,说道:“你把另一半印信藏哪去了?”
主薄看了看靠边站杜云,说道:“这印信归校尉掌管,下官如何得知?”
杜云赶紧呵斥道:“你昨夜不是私招了兵卒,还收受这么多钱财。内官在此,莫非要抵赖不成?”
主薄惊心,跪倒在地:“这,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内官听主薄将罪名担下,脸色微变,心想:“已罢免杜云之职,覆水难收。”
杜云又说:“你想拿印信造册,意图欺瞒五兵尚书?”
主薄摇着手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内官听了,心想:“印信定然着落在主薄身上。”冲他说道:“快将另一半印信交出来!”
主薄磕头说:“下官绝不敢私藏印信。”
内官容色焦急,对杜云说:“这可如何是好?”
杜云拱手说:“杜某一介平民,又不能对他用刑。”
主薄一听“用刑”,又昏了过去。
直至夜里,也未能问出结果。没有印信,无法执掌军队。过了一夜,内官不得已离去。
杜云被搜过身,匆匆回到家中,逢太傅也在。
太傅得知此事,站起身来说:“我还道如何不得面圣?”他身为侍中,但有要事应随时入禀皇帝,却被内官阻于太极殿外,非诏不得入内。
杜云问:“眼下该当如何?”
太傅说:“你我父子手无兵权,自保尚且不能。”
杜云想想也是,光逞匹夫之勇,于事无补。
太傅又说:“你终归得罪张氏,怎饶得过你性命。还是早早避祸为妙,和鱼儿去往武陵吧。”杜云听从太子的指示,削断印信,阻止张家领兵,然而一旦二皇子即位,张家必报旧怨。
杜云一听,给父亲跪下,说道:“当此非常之时,我岂能弃二老于不顾?”
太傅说:“为父薄有名声,料想张氏也不会为难于我。”
杜云摇头说:“孩儿断然不会离开。”
太傅看他态度坚决,说道:“云儿。”
杜云抬头仰望:“阿父。”
太傅面色有些为难,说道:“而今你已成婚,也无须隐瞒,其实你并非我亲生骨肉。”
杜云不信,说道:“孩儿不孝,阿父责罚便是,何故伤父子之情?”
太傅心生恻隐,说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你母亲。”
杜云顿觉失魂落魄,向太傅磕头说:“孩儿告辞。”
起身快步离开,急急寻到杜夫人房中。
杜云下拜问安。
杜夫人不知就里,带着笑意问:“云儿怎么此时问安?”
杜云说:“敢问母亲,孩儿是否果真非二老亲生?”
杜夫人笑容僵住,问道:“你听谁说的?”
杜云说:“阿父。”
杜夫人起身,皱眉对下人说道:“尔等退下。”
待侍从出去,不觉叹了口气:“嗨,夫君他……”抚摸杜云额头,满眼怜悯说:“你虽非娘亲生,然而娘一直视若己出。”
杜云脑袋中“嗡嗡”作响,抬头呆呆然问:“母亲,那我从何而来?”
杜夫人说:“随我来。”
杜云起身,随杜夫人入到里间。
杜夫人打开柜子,从最里边拿出一个襁褓,外边一瞧乃青布所制,翻开来,里子却是赤锦,绣着白色流云。其内又有一黄纸,颜色陈旧,画着星斗,上书生辰八字。
杜云不知所以,听杜夫人说:“此乃你幼时所用襁褓。”原来,当年杜悊尚未为官时,寄情山水,携家人四处游历。一日乘舟至广陵,听见岸边有婴儿啼哭,遂将舟靠岸。发现衰草丛中一饿毙的妇人,怀中还抱着婴儿,这啼哭正是这婴儿所发,好在其声音洪亮才被他们听见。其时不少北方南来的流民被安置在广陵侨郡,然而官府并不能一一照应周全,缺衣少食,时常有流民饿死或病死。这妇人瘦弱如此,孤单的死在此处,想必是无依无靠的流民。杜氏夫妻将婴儿救起,安葬了妇人。从此将婴儿视若己出,取名杜云。
杜云这才知道自己的来历,心情好似水波起伏,难以平静。给杜夫人磕头说:“谢娘亲活命之恩。”既说是娘亲,又觉得异样。
杜夫人抚摸他头,说道:“云儿,云儿。此事不必为外人知晓,云儿就是为娘所生。”
杜云心中感动,眼眶湿润,既为自己的身世伤感,又为杜夫人的慈心。
出杜夫人的房间,刚打开门。见皇甫鱼站在门外,一袭轻罗,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羹,原来她亲自下厨给婆婆做汤。香味飘来,杜云应是无心,闻不出是什么菜。
皇甫鱼大眼睛盯着杜云,问道:“夫君怎么也在?”
杜云也有些惊讶,看着鱼儿的眼睛:“呃,是,你……”心想:“她是否听见屋里的话了?”
皇甫鱼见他一脸愕然,不似平常,细声问道:“你怎么了?”还道是他被婆婆骂了。
屋里传来杜夫人的声音:“鱼儿,还不进来?”
皇甫鱼嘴中应着,一手提起罗裙,跨过门槛,溜进屋子。
杜云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身世告诉皇甫鱼,心烦意乱,脚下渐走渐快,出了家门。漫无目的,既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留是去。走着走着,不觉来到龙藏浦边,听见水声潺潺。
这河上不见渔船,莫非也察觉城中变故,避而远之?杜云举目四望,瞧见岸边一棵梧桐下,有人在垂钓。
走过去,看那人头戴斗笠。斗笠的四周垂着一圈乌纱,遮住其面容。如今正当春,阳光并不炽烈,又没下雨,此人戴着斗笠,岂非多此一举。
等杜云靠近,那人先开口:“足下找我何事?”声音浑厚。
杜云心想:“我何曾找你?”见此人身边还放着一柄刀,看来也是江湖中人,对着他侧面拱手说:“恕在下唐冒昧,只不过是随意走走看看。”
那人说:“哦?你倒有此闲心。”
杜云纳闷,问道:“尊驾知道我是谁?”
那人说:“太傅之子杜安之。”
这“太傅之子”四个字让杜云心怯,又问:“敢问尊驾是……”
那人说:“鄙人一介草莽罢了。”
杜云看他衣着随意,确实貌似平民,然而人不可貌相,岂是自称草莽所能遮掩的。杜云对他起了意,想此人以纱遮面,怕另有隐情,问道:“杜某可否在此稍歇?”
那人说:“公子请便,只莫惊着鱼。”
杜云瞧一眼水面,近前的水流缓慢,丝线没入水中。他心想:“怎会惊着鱼儿?”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放低声音说:“能安居乱局者,想必了无牵挂。”
那人问:“公子是在说我么?”
杜云说:“足下家在城中?”
那人说:“城外。”
杜云问:“那为何来城中垂钓?”
那人说:“此处有鳜鱼可钓。”
杜云半信半疑,却不甚在意,说道:“若能像足下这般怡然自得就好了。”本以为就这么在京城安居,未料事不由己。
那人说:“心安之处自可怡然。”
杜云问道:“足下可有家室?”
那人手中钓竿一颤,丝线在水面划出涟漪,复又归于平静。问得好没来由,说道:“公子何以有此问?”
杜云说:“在下有夫人。”
那人哼哼作笑,说道:“公子得佳人为妻,令人称羡。”
杜云一脸漠然,说道:“有些事瞒着夫人,或许更好。”
那人说:“夫妻既是永结同心,又何必相瞒?”
杜云又问:“足下在此钓鱼,尊夫人可否知情?”竟没觉得问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些荒唐。他只是想平复内心,不管什么答案都可以。
那人不知其意,说道:“我与拙荆失散多年,早无音讯,如今孑然一身。”
杜云不想他有这等苦事,却愿意说出来。抓到一个线头,又问:“听足下的口音不似江东人士。”
那人说:“我原籍青州临淄,当年为避乱南来。”
杜云说:“原来如此。”心忖他避乱途中失散了夫人。
那人说:“公子若是行事坦荡,合乎道义,将实情告诉夫人又何妨?”
杜云想了想,说道:“不错。”
水中的丝线摆动,鱼儿上钩了,拉着线转了几圈。那人提竿,将鱼拉上来,不是鳜鱼,却是一尾鲤鱼。
那人将鱼赠给杜云说:“公子莫要嫌弃,此鱼聊以尝鲜。”
杜云也不推辞,说道:“多谢,多谢,在下告辞。”
拿着鱼回到家中,一个仆人迎上来,说道:“公子哪里去了,害得我等好找。”
杜云提起手中的鱼说:“你看,正好下酒。”
仆人说:“我去禀报老夫人。”说着快步而去。
杜云往后院去,经过月门,见皇甫鱼迎上来。
皇甫鱼脸上带笑,指着他手中的鱼说:“哪来的鲤鱼?”
杜云看她的笑脸,好灿烂,胜过春光。心中的畏忌消失无踪,空手刮一下她的脸颊,说道:“来,看我如何烹鱼。”提着鱼当先而行。
皇甫鱼听他声音,好似流水没过岩石,没有激荡,只是打磨。瞧他背影,异样的情愫升起,快步跟上,说道:“论烹鱼你又怎比得过我?”
杜云也不回头,只说:“比过方知道。”
来到厨下,杜云将鱼剖洗一番,捣碎姜蒜和着盐一起抹在鱼身上,稍加腌制。劈好柴,投入灶中,生火煮开半锅水,再将鱼放入锅中慢炖,待汤浓又加了些芫荽等香菜。
待鱼化开,用陶盆盛了。皇甫鱼说:“我来尝尝。”说着就要动勺子。
杜云说:“不忙,找个安静的地方。”端着鱼,来到庭院中一丛翠竹边,就将陶盆摆在大石头上。风吹动竹枝叶,沙沙作响。
杜云脱下外衫铺在地上,对皇甫鱼说:“夫人请坐。”
皇甫鱼见他如此随性,觉着有趣,也不谦让,盘腿坐在衣衫上,用木勺舀了鱼汤来喝,品道:“虽略清淡,不失其鲜。”
杜云靠在她身边坐下,拿过她手中的勺子,也尝了尝,确实清淡,一如归藏山中的味道。不着油,也未将鱼的鲜味盖住。
皇甫鱼看他不说话,问道:“夫君是不是有话与我说?”到底是冰雪聪明。
杜云打量她的脸,说道:“我本不是杜家子弟。”
皇甫鱼睁大眼睛,复又恢复平静。听杜云说明原委,末了,杜云说:“我也是今日方才得知。”
皇甫鱼听过他身世,回想今日的事,杜夫人将她叫入房中,却没有将真相明告。她微微一笑:“夫君是否为杜家公子,于我并无分别。”
杜云说:“那我们回武陵去吧。”
皇甫鱼笑开道:“好啊,这京城无聊得很。”
两人将一盘鱼吃个干净。
黄昏,一叶乌篷小舟划过龙藏浦的水面,乘着夕阳,直抵得月楼边。一人从船上下来,身着便服,正是玄通真人。他四下张望一番,只见草木随风轻摇,别无一人。他弯腰将小舟系在木桩之上,起身回头来,却见一条人影出现在丈外,悄无声息,好似鬼魅。玄通真人鼓大眼睛,退后一步,盯着来人问道:“谁?”声音分明发颤。
来人头戴斗笠,斗笠边缘垂着青纱,是之前在水边垂钓者。斗笠汉对玄通真人说:“道长可是要入这得月楼?”
玄通真人咽了咽口水,说道:“这,这……在下只是路过,你是何人?”
斗笠汉呵呵一笑,说道:“道长不必惊慌,主人不在楼中,请随我来。”说着上前,伸出手来,欲拿住玄通真人。
玄通真人不敢动弹,耳听“住手”,一声大喝。目光越过斗笠汉,两个熟人露了面。
斗笠汉收回手,转过头来一看,两个武者站在身后,一人魁梧,“呛”拔出背后的鬼头大刀。另一人瘦削,垂着双手,不见兵器。此二人正是当年杜云所遇到的朱府门客,与这瘦子还曾交过手。
魁梧武者刀指斗笠汉:“还不快露面!”
斗笠汉“哼”一声,拔出刀来,算是回应。
魁梧武者凶相毕露,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找死!”挥刀劈向斗笠汉。瘦武者也不迟疑,合身而上,一边冲玄通真人喊道:“还不快进屋!”
玄通真人一个激灵,抱着头,往得月楼大门奔去。
“铛铛”,鬼头大刀与斗笠汉的钢刀斫在一起,迸出火星。魁梧武者势大力沉却反而后退两步,瞠目结舌,只觉得此人刀势好似百丈海浪,以己敌之,宛如螳臂当车,怎能不退?
见同伴后退,瘦武者双拳齐出,击向斗笠汉面门。
斗笠汉刀招一变,横挥切向瘦武者手臂。“铛”,刀刃削在瘦武者右前臂上,却发出金属的声音。只见瘦武者左手撒开,衣袖中伸出一铜锥,陡然比手还长出一尺,刺入斗笠青纱之内。
斗笠汉脚下使劲,忽的后跃,落在三步之外。他原本以为这瘦武者是赤手空拳,孰料其袖内还藏着铜锥。斗笠汉伸手入青纱之内,触摸脸颊,似乎已被铜锥伤到。
瘦武者一瞧,不禁发笑,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铜锥又收入袖中,似乎伸缩自如。手指一并,攻向斗笠汉,使出点穴的招数。
斗笠汉刀锋一立,印见残阳,挥动开来,却悄无声息。连出两招,逼退瘦武者。“铛”,又一刀击在魁梧武者的鬼头大刀上,竟将其刀刃砍出一个豁口。
魁梧武者心下骇然,他这刀乃名家所制,千锤百炼,竟然被对方所伤。压着刀刃,欲凭借气力与之一斗,却发觉对方的力道似乎更强,反而受制于人。又见斗笠汉骤然起脚,踢向自己下盘。魁梧武者运用真气,使出铁腿功。由此也为瘦武者赢得时机,瞧他正攻向斗笠汉的后背。
“啪”,斗笠汉踢在魁梧武者膝盖上,借势腾空,如海浪卷起,反身挥出一刀。
魁梧武者看他招数奇妙,方要抬腿追赶,只觉膝盖一哆嗦。这并非恐惧,而是痛感传入脑中。他伸手扶住膝盖,才知骨头已经碎裂。他咬着牙关,汗珠从鬓颊滚落,心想:“此人内力精纯至此,到底是何方神圣?”
内力深厚者能将人踢飞,本已江湖罕有,此人未将魁梧武者击退,只以真气透入,摧折其膝盖。唯有内力精纯至极方可凝练真气于有形,使其透出体外。但这等绝顶人物,魁梧汉子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啊……”魁梧武者尚未摆脱痛楚,便听见同伴发出惨叫。这次斗笠汉削在瘦武者前臂,却不受阻挡,鲜血沾在他刀刃上,而瘦武者的右臂连同半截铜锥落在尘土里。魁梧武者再也不抱奢望,此人武艺之高,连铜锥都能削断。
再有两三声惨叫,不多时,河边已躺下两名武者的尸首,斗笠汉提着刀追进得月楼去。
“蹬蹬蹬”,楼梯被踏出声响。“啊”,有人倒下。斗笠汉上到得月楼的顶层,“哗”,推开“天”字房的房门,瞧见三个人在里边。不,两个人,方才进来的玄通真人伏在案几上,脊背插着一柄匕首,已做了鬼。案几对面坐着一人,锦衣玄冠,正是五兵尚书张琦。
一个侍者站在旁边,冲斗笠汉问道:“足下意欲何为?”可惜手中并无兵刃。
斗笠汉充耳不闻,走上前去,将玄通真人的尸身翻倒在地,看其犹自死不瞑目。“张五兵好手段,呵,杀人灭口。”斗笠汉倒是认识张琦。
张琦看不见他面目,沉住气说:“足下能上楼来,可见武艺非凡。行走江湖无非为一个‘财’字,说吧,想要什么,黄金还是珠玉?我百倍给你。”
斗笠汉说:“张五兵想来已经知道宫中的曲折,不如说给我听听。”
两人都是答非所问。
张琦盯着青纱,似乎要将它看透,说道:“足下到底是谁,宫中的事岂容我置喙?”
斗笠汉“呵呵”两声,说道:“你犯上作乱,还故作凛然。要是不说,便试试我这钢刀利否!”说着抬起刀尖,那刀刃上还沾着血。
侍者伸手说:“你,你,敢逞凶,该当何罪?”似要阻止,却又不挪脚。
张琦昂着头,显出脖子,蔑视斗笠汉:“本侯何惧一死?”谋逆是何等大罪,被刺客抹脖子,也好过碎尸万段。
斗笠汉大喝一声,振聋发聩,“啪”的踢翻案几砸在张琦身上。
张琦只觉得耳鼓生痛,见案几砸来,忙伸手遮挡,倒翻在地。待回过神来,掀开压在身上的案几,张目一看,屋中已空无一人,只留下玄通真人的尸身。张琦捶地怒道:“可恨,怎么还一活口给他!”被斗笠汉抓了侍者去,自然是授人以柄,恨未将侍者也灭口。
燕子矶,京中一乱,连这码头也门可罗雀。
杜云握着皇甫鱼的手,回望京城,一片渺茫。
皇甫鱼分明察觉他心思,抬起另一只手轻抚杜云的手背:“夫君不必忧心,阿父、阿母定能安然无恙。”
旁边一人捏着黄须说:“贤弟大可放心,但叫我有命在,定保令尊、令堂周全。”正是丐首郭槐。
雷摩柯早已返回武陵,如今相随者只有三个玄衣弟子。
郭槐告辞,正离开,却见一辆马车奔驰而来。驾车的倒是个熟人,待他勒住缰绳,郭槐上前拱手道:“蒋兄,有礼,有礼!你也是来送行的?”
蒋璐抱拳:“郭兄。”瞧了杜云夫妇一眼,下车来,掀开车帘,说道:“神医请。”
郭槐看那人出来,“哦”一声,不是诸葛琴,而是花太医。
花太医走下马车,听郭槐施礼道:“郭某见过神医。”
花太医还礼道:“有礼,有礼。”他并非江湖中人,虽然同为“京城四丑”,却从未与郭槐结交。
郭槐见他不相识,也不在意,毕竟自己只是个乞丐头儿。
杜云看花宁面色蜡黄,布满皱纹,好比七老八十,说句不敬的话,当真丑陋。
蒋璐引花宁与杜云夫妇相见,说道:“花太医与皇甫家早有姻亲,可惜京中难容,还请二位携他避往武陵。”说罢一揖。
杜云忙还礼说:“蒋兄何必多礼,杜某定不负所托。”
皇甫鱼说:“有劳蒋贼捕。”说着扶过花宁,说来是她兄长的岳父,自然要恭恭敬敬。
蒋璐对杜云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杜云说:“来日方长,蒋兄若得闲暇不妨来武陵一聚。”
蒋璐笑了笑:“好说,好说。”余光看去,笑容忽然收起,来了个不速之客。
杜云察觉他神色异样,顺他目光瞧去,有马驰来,原来是斗笠汉。他身骑一匹马,后边还牵着另一匹马,后面的马背上横驮着一人。离得近了,斗笠汉勒住缰绳,翻身落马,从后面的马上将那人提起,似提娃儿举重若轻。走到众人跟前,将手中人放下,开口说道:“蒋贼捕,此人是五兵尚书的亲随,昨日宫中的玄通真人死于得月楼,他与张琦皆在当场。张琦有谋逆之嫌,此人知道底细,交给你再好不过。”
蒋璐看地上的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怕是给点了穴道。能拿得此人倒出乎意料,他心想:“他怎知我在此处?”方要说话,又见斗笠汉给花宁作揖:“在下见过恩公。”
花宁一脸愕然,看不到他面目,问道:“你是……”
斗笠汉直起身来,揭下斗笠,露出一张蜡黄的面容,布满皱纹。众人瞧了,身子不禁为之后仰。丑相直如花宁一般,听他声音却不年老。
花宁恍然,说道:“原来是你。”这人正是当年他疗毒相救者,反受其连累,丑了容貌。
斗笠汉笑了笑,在人看来,皱纹更加深刻,这笑容丑不可言。他说:“田某幸得恩公医治却未曾报答,今日特地前来送别。”听他此言,似乎将人犯交给蒋璐只是顺带。
蒋璐问:“你到底是何人?”思绪回到过去,
斗笠汉说:“事到如今也不必相瞒,在下田泯,为太尉门客。”
蒋璐说:“太尉?那如何得知与此事,又将断魂刀戚武送至舍下?”
杜云莫名其妙,与郭槐对视一眼,说道:“断魂刀戚武不是死了么?”
蒋璐说:“那不过是衙门有意放出风声。”于是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这么多年过去,戚武早无音讯。有一日,田泯携戚武至蒋璐的宅院,声称戚武受鬼社追杀,被他救下,只是已身中剧毒。蒋璐得到戚武自然喜出望外,却不容田泯离去,要知道任何知晓内幕的人都是线索。然而两人武艺相差甚远,蒋璐在田泯手下始终过不了三招,即便这三招是重样。也不知为何,当时田泯并未伤他,反而将三招刀法传授给蒋璐,这才离去。
为免有人加害,诸葛琴将戚武藏于郊外燕雀湖边的密林里,杜云夫妇那日在木屋所见到病人就是戚武。又命郭槐散播消息,说戚武已中毒身死,好掩人耳目,此事连郭槐也被蒙在鼓里。
后来,得了皇甫夫人的“噬魂”,又逢花宁被逐出皇宫。在其医术下,使九窍明神汤和“噬魂”,终于让戚武开口,说出指使者是陆家子弟。
听蒋璐说完,连田泯也吃惊:“陆家?难怪,难怪,当年水贼李翻江杀太子舍人,使得广陵郡以清剿水贼为名,搜查过往客商。谢家送传国玉玺改道走曲阿,才中了埋伏。若非陆家与张家合谋,如何能使动水贼和广陵郡的官差?我寻得戚武却是侥幸,本来追踪鬼社中人,不想拿到通缉犯。”戚武早被通缉,且此事与传国玉玺相干,田泯自然留意。至于教蒋璐刀法,是因蒋璐脸上那道疤痕,让田泯起了同病相怜之心。两人皆受害于鬼社,蒋璐时刻不忘寻仇,教他三招不无裨益。
杜云张口结舌,咽了咽口水,心想:“陆馥当初与我家结亲,又外镇合肥,莫非是为避祸而寻退路?”只觉得这些权贵尔虞我诈,令人后怕。
蒋璐说:“若是江东士族合谋,那……哎,太尉受无妄之灾。眼下朝局,只怕回天乏术。”
田泯说:“不瞒诸位,行刺太子之事,确实乃太尉所为。”
并非无妄?此言一出,众人皆不敢相信。若说张琦行刺太子是为了二皇子继位,太尉如此行事又为了什么?
蒋璐问:“太尉何以要谋害太子?”
田泯说:“当年夺取传国玉玺的人犯确实出自北军,自那时起,太尉便有心找出元凶。去冬一道人名作‘玄通真人’出入皇宫,又引人注目,太尉命我刺探,却发现玄通真人与得月楼暗自往来。直至昨日,我本想擒他,可惜被张琦灭口。不得已才抓了张琦的亲随,好在能问出些底细来。”说着,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又接着说:“张琦早在朱家安插爪牙,得宫中消息,谢氏将送传国玉玺来朝,遂命爪牙盗出兵器,好嫁祸他人。而北军中又有亡命徒听其差遣,于曲阿将朱家的兵器送与山贼,以混淆视听。再夺取传国玉玺,居为奇货,以待来时。后来的事,贼捕也知道,此计为诸葛郡尹所破。”
杜云心想:“张琦真奸诈歹毒,连同气连枝的朱家也害。”
蒋璐却想:“我看朱家或许授人以柄,才会被张琦利用。”
田泯继续说:“太尉虽身居高位,却被圣上疏远,手无寸柄,不能在朝堂争锋。眼见张琦要插手北军,圣上又宠爱二皇子,唯恐江东士族执掌朝堂,北复中原无望,只好出此下策。”
蒋璐心想:“朝堂争权夺势而已,却说得冠冕堂皇。”负手说道:“使鬼社中人行刺太子,如此一来,圣上必疑心张琦。太尉出此下策,就不怕害了太子?”
田泯说:“那日太子府早备下兵马,且巧遇到诸位。即使你们不出手,我也会相救。只是不想还留下活口被蒋贼捕捉了去,反使太尉惹火烧身。”鬼社中人被蒋璐所抓,供出买凶者的画像,结果是太尉家的门房,自然是惹火烧身。这也拜田泯教他刀招所赐,若非如此,蒋璐当时也敌不过对手。太尉冒如此大的风险,只是未料张琦弄险之心更甚,敢鱼死网破。
蒋璐问:“太尉眼下安好?”
田泯说:“太尉已经身故。”
蒋璐长大嘴巴:“啊!”不敢相信,又问:“不知太尉因何而死?”
田泯略显悲色,说道:“太尉得知张琦谋逆,却无力回天,因此服毒自尽。”
蒋璐心想:“可惜,可惜,太尉一片赤诚。”
田泯又说:“那门房已死,蒋贼捕若是抓了我去,王家难以免祸。”
莫说蒋璐根本不敌田泯,当此局势,他也无意去追究王家。对田泯说道:“方才你所言,我已经忘了干净。”
田泯一笑,拱手道:“多谢。”
蒋璐说:“我还得谢你擒来此人犯。”又问:“太尉已故,足下往何处安身?”
田泯“呵”一声,自嘲道:“鄙人不过一介草莽,唯有浪迹江湖。”
蒋璐瞧了瞧花宁。
花宁心知其意,对田泯说:“不如随我同去武陵。”
田泯说:“也好,愿听恩公差遣。”
杜云等人与蒋璐、郭槐道别,乘船西去。
光禄勋府,内官逼视眼前的殷浩说:“中郎将,你令士兵把守太子府,不放官差入内,是何用意?”
殷浩拱手说:“殷某执掌宫城守卫,太子乃储君,不敢有失。”
内官说:“储君?圣上有命,罢黜太子,另立二皇子为储君。”
殷浩说:“诏命何在?”
内官从袖囊中掏出一卷金龙帛书,展开来给殷浩过目:“如何?”
殷浩看帛书上盖着血红的传国玉玺,墨字芊芊不似书家执笔,问道:“此诏出自何人之手?”
内官卷起帛书,一边斜视道:“中郎将未免多事。”
殷浩说:“诏书向来由侍中拟就,观这字迹,并非杜太傅所写。”杜太傅善字画,其笔墨自有法度,殷浩怎会看不出来?
内官眼珠微动,说道:“草诏未必劳动太傅,中书亦可执笔。”
殷浩说:“事关重大,殷某还需入宫面圣。”
内官说:“早有言,圣上病重,非诏不得觐见。”
殷浩说:“你既说中书执笔,不知何人得见圣上,中书令抑或侍郎?”
内官说:“这,此非中郎将可以过问!既有诏命,敢不尊奉?”
殷浩躬身说:“殷某不敢。”
内官说:“即刻撤除太子府前守卫。”
殷浩说:“遵命。”
内官“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内官走远,佐吏朝殷浩拱手说:“将军,该如何行事?”
殷浩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锦囊,上边绣着紫燕,说道:“且看囊中计策。”从锦囊取出小小帛书,打开来,其字如豆。
看过之后,殷浩问:“城外有何动静?”
佐吏说:“并无动静。”
殷浩说:“立即封闭四门,非我命令,即便手持符节也不得入城。各营分发弓弩,备好火把。”
佐吏躬身称是。
殷浩出门去,带数十骑,急急往太子府去。来到太子府,果然有官差被侍卫挡在门外。殷浩下马来,看为首的官差面生得很,上前问说:“尔等奉谁人之命?”
为首的官差松开刀柄,朝殷浩拱手说:“我等是奉廷尉之命。”
殷浩又问:“那么廷尉何在?”
为首的官差说:“这,廷尉身在府中。”
殷浩心想:“捉拿太子是何等大事,廷尉能置身事外?”殷浩说:“廷尉莫非出不得府?”
为首的官差目光瞧着殷浩衣服上绣的虎纹,说道:“中郎将说笑了,廷尉自有要事,我等乃奉旨而来。”
殷浩说:“你待在此地,我进去面见太子。”
为首的官差说:“中郎将请便,还望劝太子出来,随我前去问话。”
殷浩说:“去哪?”
为首的官差说:“自然是廷尉府。”
殷浩说:“我送太子前往就是。”
为首的官差说:“不敢有劳中郎将。”
殷浩说:“我要非送不可又当如何?”
为首的官差说:“中郎将,此刻这府中已无太子,只不过一微末皇子而已,中郎将何不识时务?”右手又拿住腰间刀柄。
殷浩点了点头,说道:“殷某明白了。”
为首的官差瞧殷浩转身进府,不禁歪嘴一笑。
殷浩走至正堂,见阶下有府中侍卫持兵刃把守。堂中一人见殷浩独自前来,赶紧出门,快步走至台阶,俯视殷浩的说:“渊源,你……”此人正是太子,脸上写着防备。
殷浩深深一揖:“臣见过殿下,所幸殿下安然无恙。”
太子一听,稍稍心安,说道:“有赖中郎将护卫,这府中才得以安宁。”
殷浩说:“请殿下往堂中说话。”说着请太子先行入内。
两人进到堂中,太子请殷浩就坐,自己却仍站着,左右踱步,说道:“中郎将此来莫非府外又有大事?”
殷浩说:“不瞒太子,内官传旨,命我撤除守卫。”
太子垂目稍作思量,又对殷浩说:“中郎将有何计策?”
殷浩起身来,说道:“请太子附耳过来。”
两人窃窃私语,殷浩说:“我在今夜突袭大内,清君侧,那时太子与朝臣入宫面圣,而后定鼎乾坤。”皇帝生死未卜,只怕凶多吉少,所谓面圣,无非要掌控中枢。
太子心情激动,问道:“可是朝臣怎会随我同行?”声音微微颤抖。
殷浩说:“诸葛尚书早有准备,可将风声报与群臣。”若说这城中除了殷浩谁还能动员人马,那只剩诸葛玄音。衙役的人数和武装虽不比士兵,但有乞丐相助,熟门熟路,掌握京城信息。
殷浩转头望了一下门外,又说:“然而这天色未晚,只恐中途有变,倘若北军攻城……”
太子说:“只要能入宫,得传国玉玺在手,一道诏命请皇甫将军出兵来助。”
殷浩说:“果能得皇甫将军相助,则大事无虞。那门外的官差……”
太子咬牙说:“杀!”
为首的官差不时朝门内张望,见只有殷浩一人出来,问道:“殿下呢?”
殷浩说:“我苦劝殿下出来,可惜他畏罪,不为所动。”
为首的官差说:“哼,那便请中郎将撤去侍卫,让我等进去!”
殷浩点了点,朝府前宿卫说:“还不散开。”
侍卫们让开道路。
官差一拥而入,来到堂外,碰见府中下人,问道:“殿下何在?”
下人一指正堂:“殿下正在堂中。”
官差冲进堂去,只见案几后挂着太子袍服,却不见有人。堂外忽然喊叫声起,“杀!”
殷浩站在府前,看着自己的士兵涌入大门,松开的手紧紧攒成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