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这座古老的城池,武则天时曾作为天下的中心,定名为神都,后几遭战火洗劫,大梁建立以后,复立为西都。
岁月在它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因为每一次被焚毁,都会有新的继任者将之修葺如初。
一骑绝尘而来。
守门的士兵不敢阻拦,因为来人背后插着两面红旗。
八百里加急!
士兵回望城内那一骑消失在落日余晖之中,心知又有大事将要发生了。
…
博王府。
“殿下,陛下召殿下入宫。”
“父皇还召见了哪些人。”
一块银锭滑入太监宽袖之中。
太监嘴角勾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收好银锭,墨眉弯起来,道:
“咱家只知,陛下还召见了郢王殿下,建王殿下,康王殿下,还有敬大学士,李令公,赵驸马。”
“孤知道了。”
“那殿下…即刻启程吧?莫要让陛下久候了。”
“备车。”
朱友文回头对新妻笑道:
“卓君,我进宫一趟,晚上不必等我了。”
被叫做卓君的女子莞颜一笑,轻柔地握住朱友文的手掌,摩挲着,柔声道:
“天冷,多加一件衣服。”
朱友文抱了抱她,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
“我知道,走了。”
…
敬府。
“大学士?大学士?陛下还在候着呢?您可莫要让陛下等久了,陛下心情可不怎么好。”
“莫要妄议君王!”
“哎呦,瞧奴才这张破嘴!”
室内响起了三道重重的掌嘴声。
“奴才不知规矩,大学士莫怪,大学士莫怪,呵呵呵…”
“行了,是奴才就要记住奴才的规矩。”回过神来的敬翔睁开浑浊的眼睛,“走吧,备车。”
…
数辆马车行过星津天津黄道三座桥,齐聚在皇宫端门前。
到了这里,他们便要下马车,事态紧急,皇帝也给他们安排了步辇。
头发霜白的金銮殿大学士敬翔一下马车,就见到了那个立于宫门前的黑裘男子,他看过去时,男子恰好转身,两人视线略做交错。
敬翔走过去,行礼道:“博王殿下。”
博王脸上似乎时刻都嗪着温和的笑容,受了敬翔一礼后,他亦回了一礼,客气道:
“枢相无需多礼。”
旋即,他又悄声无息地说了一句:“枢相委托之事我已告知了皇妹,想必父皇已经知道了。”
“大家有何反应?”
“父皇没说什么,但是,据皇城司传回来的消息,南阳已经前往代北了。”
敬翔面露思忖之色,未再言语。
等所有亲王和大臣都到了,步辇才纷纷起驾,浩浩荡荡地朝紫微城行去。
…
洛阳紫薇城御正殿。
众亲王大臣进殿时,刚有一个布衣打扮的半老之人被玄衣卫拖了下去。
他们知道,那是陛下找来的堪舆师。
最开始这样的堪舆师每天都要死好几个,最近数量才减少。
这当然不是因为陛下变得仁慈,而是天下堪舆师已经被陛下杀了个精光,剩下的都躲了起来,不让陛下找到。
皇帝朱晃坐在大殿上,垂手俯视众臣。
众亲王与大臣下拜行礼:
“吾皇万岁!”
“众卿平身。”
皇帝淳厚的声音从堂上传下来。
“万寿,你来告诉他们。”
“诺。”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侍卫在殿下向朱温行了一礼,随后转向殿前诸人,凝声道:
“诸位阁下,魏博皇城司传讯回来,说邺王杨令公已于前日离世了。”
众人皆是一惊。
这位侍从官口中的“邺王杨令公”是天雄军节度使兼中书令邺王杨师厚,为朝廷镇守天下重镇魏博镇,说是大梁柱国也不为过。
正因为有杨师厚镇守在河北,才威慑河东燕北等重镇不敢对中原生出觊觎之心。
现在杨师厚居然突然就去世了,这让人如何不惊讶?
“陛下欲如何?”
“陛下听了驸马都尉的意见,打算分割魏博。”
“赵岩的意见?”
“嗯,真没想到他还能向陛下提意见。”
“他怎么说?”
“魏博为唐腹心之蠹,二百馀年不能除去者,以其地广兵强之故也。罗绍威、杨师厚据之,朝廷皆不能制。陛下不乘此时为之计,所谓'弹疽不严,必将复聚',安知来者不为师厚乎!宜分六州为两镇以弱其权……说来说去,无非那两点,分地,以及……分兵。”
“魏博是重镇,杨师厚在世时,陛下亦不敢动他,但现在杨师厚死了,魏博在没有如杨师厚那般有影响力的人物,赵岩其实只是迎合了陛下的想法。”
“是,但这是一步险棋。”
“可陛下想走这一步棋。”
“一旦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那又如何,陛下终究是陛下,他就不会有你的这些忧虑,不是么,友文?”
朱友文闻言抬头看向好友,那张脸很美,也很硬朗,而且带有一丝病态的苍白,让人忍不住生出保护欲,但他知道,眼前这人无须任何人的保护。
“先别管这些了,玟在去了代北,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有用的话,我宁愿从早到晚都在担心。”
“你就是用这些鬼话哄骗走了纹在的吗?”
“我和她……从来不说这些。”
“行了,我不关心你们如何。”
朱友文举起酒盏饮了一口酒。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呵呵…呵呵…,父皇欲以魏州、博州、贝州仍属天雄军,调平卢军节度使贺德伦为天雄军节帅,坐镇魏州。置昭德军于相州,割澶、卫二州隶焉,以新任宣徽使张筠为昭德节度使。贺德伦负责分魏州将士府库之半与相州。陛下父皇任命贺德伦为新任魏州节度使,可贺德伦这人…一言难尽。”
“贺德伦是赵岩的人。”
“他治理不了魏州。”
“不一定。”
“一定。”朱友文把酒杯放在唇边,目光深邃,“他没那个本事。”
“陛下为何派你去领兵?”
“友珪还没这样的经验,暂时挂个副将,刘鄩去了长安,杨师厚死了,剩下的这朝堂诸公,还有谁能为父皇领兵?赵岩倒是想去,可是……”朱友文淡淡自问道,“他配吗?”
“长安那边……”
“刘知俊七日破两州,倒有几分能耐,不过他兵力太少,部下松懈,刘鄩去后,奇袭潼关,抓住了潜逃的刘知浣一家,一夜之间又把潼关夺了回来,刘知俊离败亡不久了。”
“关于这个,河东来的消息,说刘知俊写了一封信给晋王。”
“投降?”
“嗯,还说了一句话:不过旬日,可取两京,复唐社稷。”
“狂妄。”
“人被胜利冲昏了头,总会这样。”
“河东如何?”
“晋王已经准备好了,可惜魏博这边出了岔子。”
“魏博这边我去盯着,晋王那边,忠国公如何?”
“父亲执掌横冲都。”
“那便没事了。”
落子收官。
“是的。”
“对了,河西那边,怎么回事?”
“还不清楚,或许,又是一个底下人不满了。”
“搅和进去的势力多了点。”
“幽冥殿,秘府,花间坊…确实有点多了。纹在送信来说,颍川王世子韩季还未死。”
“纹在遇到他了?”
“说是她从河里捞起来的,失忆了,中了寒毒…”
“寒毒?幽冥殿的那个孟婆汤?”朱友文眉毛一挑,“韩季此人天资非凡,可惜了。”
“是的,可惜了。——孙桐和陈君正,哪个是你的人?”
“你猜猜?”
“我想不到。”
朱友文凝望着夜空,“想不到就别想了。”
…
夜深了,送走好友,朱友文回到自己的住处。
喝了酒,有些微醺。
房间里灯还亮着。
朱友文嘴角上扬。
推开门,走进去,把门闭上。
他走到床边,揽住娇妻的身体,一起躺到了床上,帘幕垂下,油灯熄灭。
星星羞得闭上了眼,月亮却还在偷窥。
…
“辛郎君,大爷有请。”
韩季朝那人微颔首以示感谢,随即迈步朝堂内走去。
他答应了裴徐安要为他在永安节度使府某一个差事,那便要尽力而为。
之所以主动求见折家大父,是因为他觉得对方一定会见他。
果不其然。
韩季迈步踏进堂中,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主位的那个中年男人,男人旁边是一个年轻但坚毅的男子,永安节度折从远。
韩季没料到折从远也在,但是…折从远在不在也影响不了什么。
“辛弃疾,拜见郎主,拜见大爷。”
“说吧,辛弃疾,你找我有什么事,莫非是回心转意了?”
韩季拱手道:“承蒙大爷厚爱,但弃疾愧不敢受。”
中年男人抚掌笑道:“好一个愧不敢受,你却不知你如今文名已经传遍了整个新泰县,人人都在好奇那两首上元诗词的作者究竟是何方才俊,你倒是心甘情愿地屈居在折府。”
韩季把头压低几分,道:“大爷厚赞了,弃疾受九娘子救命恩情,甘愿侍奉九娘子以报达恩情。”
旁边折从远面色冰冷:“我看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韩季皱了皱眉,除了那次出城迎接天使,他以前从未见过折从远,但是他此时明确地感受到了折从远对他的敌意。
“弃疾愚钝,不知郎主何意?”
“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一想到小妹听了自己的话,非但没有远离这个臭小子,还提他做了亲随,整天形影不离,折从远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混小子,敢拐走他的亲妹妹,要不是担心小妹以后有什么想不开,不然,腿都给他打断!
韩季被折从远那瘆人的眼神看得后颈发麻,这眼神,怎么跟看杀父仇人一样……
“从远。”
旁边的中年男人眉头微锁,面容有些不悦。
折从远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视线转向旁处,并未看韩季,免得看了韩季以后又忍不住冒火。
“好了,辛弃疾,说说你求见我做什么吧。”
韩季恭敬道:
“弃疾前番蒙大爷厚爱,但弃疾为报九娘恩情,不能为大爷效劳,可大爷知遇之恩厚重,弃疾辗转难眠,终于想到了一个回报大爷赏识之恩的办法。”
“你说。”
“弃疾有一结拜义兄,出身于河东裴氏,有美姿仪,才识出众,弃疾愿将义兄荐与大爷,稍减大爷案牍之劳。”
“我可没有什么案牍之劳,劳的是从远。”
韩季转身向折从远一拜,道:“义兄雅敬府君,每言及府君必称武勇,此番义兄前来麟州,亦是心存投身效劳之志,然下吏贪婪,取索无厌,义兄愤而欲返,弃疾得知,念及义兄实乃罕才,故将他强留新泰,前来拜诣,望府君予义兄一席以效劳。”
折从远不看他,也不理会他,过了小片刻才受不了大父催促的目光,敷衍道:
“河东裴氏?那他大可去朝廷某一份差使,为何来我麟州?”
“府君莫非已经忘记了白马之祸?”
折从远眼角一颤,目光微凝,呼吸一沉。
白马之变,衣冠清流,尽入浊流,他怎会忘。
“河东裴氏,裴相,难怪,难怪……”
如此身世,又怎可能仕梁朝廷为官。
“大父怎么看?”
“我信得过辛弃疾的眼光,从远不妨辟其为掾吏,暂掌文书,以待后用。”
“好,按大父说的来办,辛弃疾,你听到了吗,回去告诉你那义兄,明日去牙府,自会有人替他安排。”
韩季重重一拜:“谢郎主。”
由节度使亲自安排,还入了折家大父的视线中,裴徐安只要是真的有才,日后前程不会有大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