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季大踏步走出了折宪的书房,突然感觉室外的空气是那么清新。
昨夜下过雨。
其实下雨也没什么,韩季喜好下雨的感觉,雨下下来,就好了,躲在乌云里,藏掖着,才令人心烦。
韩季沿着小道往外走。
折家府苑很大,大到韩季时常会迷路,因为在他眼中所有的屋舍都是千篇一律。
以前觉得折宪的书房装扮得有所不同,但韩季低头发现脚下的石板路其实没什么两样。
道路两边的湿泥土里,新草开始冒芽,一旁的灌木也偶有早醒的新芽。
韩季回想起来,他来到折府已经半个多月了。
在神木县过了两个晚上,在竹林深处的竹屋里被软禁了两个晚上,之后就被折宪救起,来到了这里。
他对折宪还是很感激的,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报答对方的恩情。
送出药膏的配方是出于自己的需要,而且也报答不了救命之恩。
找个机会帮她个大忙吧。
韩季这样想着,并没有迷路地来到了折府门口。
从侧门走出去,他见到了在石阶下等着他的裴徐安。
韩季站在石阶上,有些惊讶地道:“裴兄?”
…
裴徐安在折府门口焦急的等待着。
今日便是他与韩季约定好的十日之期。
但他今日来折府寻韩季,实则还有另外一件事情相托,想到另外一件事情的重要性,裴徐安已经打算不和韩季计较二十两银子的事了。
哪怕那二十两银子是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生活的保障。
可是他已经来到麟州快一个月了,还是一事无成,心知继续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他想要作出改变。
恰好上天给他留了一扇窗户。
正月十五日那天让他结识了折府的辛弃疾。
虽然起初觉得辛弃疾再有才只是一个下人,但是后来他仔细一想,才发现辛弃疾与那位折家娘子的关系可不像是一般下人。
能够那般挑衅主子的下人他还没见到过。
果然,后来他打听到了折府的那个传闻,确定了他的猜测,甚至比之他的猜测还要更上一层楼,辛弃疾和折宪竟是那种关系。
那么,裴徐安心思活络起来了,是否能借辛弃疾这条线搭上折家九娘子的关系呢?
以他和辛弃疾的结拜关系,成的可能性似乎不小。
而且他手里类似那根簪子的珠宝,可还有不少。
家门没落,却没想到竟是曾经最瞧不起的阿堵物帮上了自己的忙,裴徐安自嘲一笑。
忽然,他听到石阶上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惊讶蕴藏其中:
“裴兄?”
裴徐安抬头看去,见到了应是匆匆赶来,所以发丝都有些凌乱的韩季。
裴徐安嘴角一勾,向韩季拱手笑道:“多日不见,幼安别来无恙啊?”
韩季其实以为是自己委托寻找二姊的人有发现了,却没想到会是裴徐安。
但是他转念一想,今日已经正月二十五了,算起来当时答应裴徐安的还款日期已经到了,裴徐安当然要来寻自己还钱。
毕竟,不管是看他当时破旧的衣着还是黄瘦面骨,裴徐安都不像能把二十两银子视若无物的人。
韩季快步走下石阶,他注意到裴徐安今日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洁,衣服换成了一件朴素的长袍,面容也不再像初见时那般面黄肌瘦。
韩季从腰间取下折从志给的那个银袋子,放到裴徐安手心里,道:
“二哥今日来的正好,这是十日前欠你的二十两银子,现在正好还上了。”
裴徐安看着手中银袋,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辛弃疾真能在期限内把钱还给他,今日来也没抱能得欠款的希望,但辛弃疾偏偏就做到了。
思来想去,裴徐安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折家九娘子!
以辛弃疾和折家九娘子的关系,他觉得这个银袋子便应是折九娘子给辛弃疾用来还钱的。
“那二哥我就收下了。”
既然知道了辛弃疾的背景,裴徐安也就不用但他的经济处境,毫不扭捏地收下了银袋。
“二哥近来气色好了许多啊!”韩季说出内心真实想法。
“那日终究是得了一些银子的,有了银子,自然不能再亏待了自己。”裴徐安道。
“二哥前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仅此一件事吧?二哥莫非还有什么话要说?”韩季眼神锐利,自然能看出裴徐安怀有心事。
裴徐安笑道:“真是瞒不过幼安,实不相瞒,我此次来找幼安,确实有一事相求。”
裴徐安看了一眼折府门口的仆卫,对韩季道:“此处不是谈话之所,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如何?”
二人来到一家酒楼,裴徐安手里有了银子,加之要托人办事,主动请客,点了几道名菜。
韩季没有客气,他看得出裴徐安真的是有大事求他。
于是随意夹了几筷子菜,韩季放下酒杯,问道:“二哥今日有何事要与我说?”
裴徐安亦放下酒杯,韩季开门见山,他也不喜欢拐弯抹角。
“不瞒幼安,自从家逢劫难,我离家漂泊到麟州已经近一个月了。”
韩季眸孔微缩,按照时间推算,裴家遭难的时间仅是在除夕几日前,那么,裴徐安背井离乡,恐怕年节都是在逃难途中度过的。
“幼安还记得我当初说自己是为什么来麟州吗?”
韩季回想了一下,“我记得二哥说的是…麟州安定,未被中原与河东的乱象波及?”
裴徐安点头,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我来麟州,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嗯?”
裴徐安看了一眼窗外,最近几日天上都是乌云密布。
“那日听大哥说起自己的志向,我也是有所感慨,其实我此次来麟州,是为了投奔永安节度使折使君。”
韩季不动声色地抬起酒杯,默默喝了一口酒。
“折使君自幼便有勇武之名,当上麟州刺史之后更是把一州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当得上是一方明主。我亦是十分敬佩,想就此来拜入门下,做一番事业。”
“但是……”裴徐安收回视线,面容憔悴,两条细眉皱在一起,眸光亦是有些黯淡。
他举起酒杯饮了一口酒,像是要把心中积郁一口气闷下去。
韩季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士子的苦闷无非一件事:怀才不遇。
当然,换句通俗易懂的话说就是不被重视,被当成小透明。
裴徐安现在显然就是因此而苦恼。
韩季食指轻轻触碰着酒杯的边沿,试探问道:“二哥是说,二哥欲投入郎主门下而不得入?”
裴徐安犹豫道:“其实也不是全无门道,但那些官吏索要的贿赂实在太多,我实在是有些承担不起,所以那日才摆摊变卖家中余财。”
韩季蹙眉,疑问:“二哥家中可还有亲友?”
裴徐安道:“还有慈母在世,现随我住在瑞幸坊。”
“郎主治下一直以严厉公正闻名,却不曾想幕府掾属竟也会行如此勾当。”
裴徐安解释道:“贿赂之事并非上位之人可管,折使君如何,也不能够不代表他手下的人,尤其是最低的掾吏,不上不下,只能找各种方法捞油水,防不胜防的。”
“二哥似乎…很清楚这些官场中事?”
裴徐安表情微不自然,勉强笑道:“以前跟随亡父了解过一点。”
“不知二哥所求,是只求入郎主幕府,还是说…”
裴徐安苦笑道:“我不求太多,也不能太麻烦幼安你,只求能有一个入幕的机会即可,其余的不强求了。”
韩季面露思忖之色。
如果仅是安排裴徐安入折从远的幕府,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难办,折从志应该很愿意帮他这个忙,而且,折家大父那边似乎也可以试一试。
那个折家大父想要招揽自己,那自己给他推荐一个人才应该不难吧?
至于裴徐安是不是人才,韩季几次观察下来,觉得自己这个便宜二哥应该还是有点本事的,就拿那以诗易物之事来说,就不是寻常人做得出来的事。
既然是个人才,还是自己的结义二哥,韩季还是相当愿意帮他一把的。
韩季结束思考,对一直注视着他的裴徐安道:“二哥放心,此事交给我,必能给二哥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裴徐安闻言舒心一笑,并不故作客气,举起酒杯对韩季道:“二哥我也就不客气了,此事多谢幼安了!”
几番觥筹交错,韩季逮到一个时机,趁机问道:
“二哥可知杨大哥之事?”
裴徐安这几日打听消息的时候自然也听说了杨家二郎逃婚出走的这件事。
他面露苦笑道:“我当时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谁曾想他居然会放着那么个美娇娘不娶,真的跑去什么追逐功名利禄去了!”
“说起渴望一展抱负,二哥不也一样?”
“我与他哪里相同…”裴徐安闻言苦涩笑道:“我要是能有选择,又何必背井离乡,四处漂泊…说起来都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韩季嚼着这几个字,摇晃着杯中酒水,水影晃动,他望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暗自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