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塞四世已经在珞芒表示一定的妥协了,但此时的圣议同盟开始变得咄咄逼人。法塞四世答应收回改教宣言,他个人也愿意回归圣体教的怀抱,可圣议同盟已不再能满足于这些没有任何实际好处的条件,他们现在要求的是权力,宗教的重要性已经退居其后——实际上,宗教战争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国王和贵族的战争。法塞四世要么退位,要么就要受到圣议同盟的监管,除非国王军队突然取得可以完全扭转局势的胜利,但那显然已是不可能的了。
双方的军队精疲力竭,几乎都停止了任何战术活动,只有负责谈判的使者往来于珞芒和昂勒尔之间。法塞四世虽然表示妥协,但他那骨子里的轻浮仍在暗中作祟,他咽不下这口气,他仍希望卷土重来。圣议同盟的步步紧逼使他愈发不满,渐渐地,他又开始变得不可妥协了。他暗中准备一场最终的决战,虽然希望渺茫,但他孤注一掷,这是最后的挣扎!
几乎每半个月,那些谈判使者们就会回到昂勒尔,把谈判毫无进展的事实报告给圣议同盟,同盟也会使这种消息传遍全城,甚至全国。昂勒尔神学院自然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那里对这愚蠢的国王表示一致的愤怒和反感。
芒焕林也不例外。他的情感是发自真心的,而不是受风潮影响,他认识到这个国王是那么的不中用,确实应该打倒。此时的他还没有加入政治派别,尽管在神学院迟早会加入,所以他没有跟风呐喊。国王的愚蠢是他看在眼里的:从前他在瓦索尼几乎听不到多少有关国王的事情,但在昂勒尔是不一样的,这里是烨文兰的枢纽,没有什么消息会被昂勒尔的耳朵所遗漏。战争在过去距离芒焕林是遥远的,但现在却近在咫尺,战争的操纵者们就在这座城市里,同时还是他学校的大股东,无异于他的上司;某地发生小型战事的消息时常传到他的耳中;最关键的是,谈判!他每天都能听说谈判以及别人讨论谈判,谈判是战争的一种极为重要的表现方式,也是最文人的表现方式,这恰恰是芒焕林擅长理解的。他也和别人一样在那些谈判中得出结论:法塞四世愚蠢又倔强,像头笨驴,他制造了纷争,挑起了战斗,导致了现在烨文兰的一切混乱,他应该退位!
混乱,也是现在能确切感受到的。神学院内还好,然而学校外面充斥着因狂热而生成的混乱,最常见的就是总有人宣布要去刺杀法塞四世——我们要认识到这种话说出来是相当可怕的,即便王权旁落,某些事情还是不能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的。那些疯狂的扬言者到底有没有去落实自己的言论?我们不得而知。法塞四世没有被刺杀,但我们也不能否认有刺杀失败的情况。法塞四世应该不会傻到不防范刺杀,而他的敌人是那样多。刺杀,是一个时代的混乱最直接的证明,比如宗教战争时期,大革命时期,一个相对稳定的时代是很少有刺杀事件的,比如朗代十四时代。而我们所讲述的这会儿,刺杀的事实虽然还未抛头露面,但一切闪动的言论都正在预示着一个刺杀时代的到来。
芒焕林是非常反感混乱的,大概是因为混乱是轻浮在社会方面的表现。他还不懂得秩序的具体内涵,但他是渴望那样一类东西的。他的内心始终向往着和平与安宁,尽管这两样东西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找上过他,也从未找上过烨文兰,可那的确是他永恒的愿望,可以溯源到他的虔诚。
国家处于混乱之中,烨文兰正沉沦于轻浮,于是芒焕林这位正值亢奋之年龄的学生也就厌烦起烨文兰了,他向往别国的稳定。实际上,圣诏炙冕帝国,也就是铭理蔚地区,同样遭受着某种混乱的折磨,只是矛盾还未激化;林碧亚王国,原本就因王室联统而诞生,天生就要处心积虑压制住各地的离心倾向;安刻浦王国,贵族与王室同样矛盾丛生,万幸当时维玛莎亚一世还活着。在当时的启沐教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是安宁的,而且现在也是。芒焕林的确比同龄人更加稳重成熟,但也离成年人很远,头脑依然会被愤怒所支配,被糖衣炮弹所诱惑。请不要高估这个少年,同时也要理解他的想法,他那种错误曾在我们的少年时代几乎都产生过,促使我们成为一个头脑发热的愤青。强行的矫正是无济于事的,正确的引导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少年所需要的。
法塞四世期待着他的大战役,他号召那些忠于他的新教贵族最后一次为他集结一次军队。此时的王军已经所剩无几,国王只能号召那些忠于他的亲王们。然而就算胜利了,局势扭转了又能如何呢?他法塞四世在胜利后就能遏制住他手下的那些大贵族吗?他还拥有什么?难道一支仅能保护他个人安全的部队能帮助他掌控全国?即使他还是国王,即使烨文兰真的变成新教国家,王权也已然陨落,烨文兰十多代君主经营起来的从加理七世开始才有起色的君主专制,眼看就要毁于一旦,君王们的努力将付之东流,封建的中世纪将要回归。加理七世、朗代十一、加理八世、朗代十二以及盖洛西索一世,这五位延续的伟大君主正在为烨文兰而哭泣——最黑暗的时代来临了。
没有任何人能逆转局势。
但烨文兰需要和平,需要有人站出来创造和平。
于是朗代.灼.香贝昂出现了。
香贝昂公爵是一位新教大贵族,他的家族在宗教改革初期选择了改信新教,但他们为盖洛西索一世服务。在第一次宗教内战时期,朗代的父亲已为新教的存亡拼尽了全力,战死疆场。而朗代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人,不想再参与任何战争,至少是内战。但这样一位大贵族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当战火再度燃起之时,朗代便受到了法塞四世的拉拢,法塞四世甚至把女儿嫁给了他。他无可奈何地参与了战争,也把自己拖入了危机之中。
朗代明白国王必败无疑,接下来将发生的也是无谓的伤亡和损失,而他想要和平,烨文兰的人民也想要和平,神主更希望他的仆从们和平。新教和圣体教为何要争斗个你死我活?朗代拥有开明的虔诚,这份虔诚此时激发了他的责任感,让他第一次主动参与战争,参与政治——他要终结这场战争。
1582年四月——法塞四世预定战役日期的前一个月,昂勒尔的圣议同盟收到了香贝昂公爵的信。四月末,公爵的部队出现在珞芒的郊外,遣使入城谈判,建议法塞四世投降。当然,这所谓的建议无异于逼迫,不过公爵确实是个平和的人,他的个人态度未必就不是建议,我们不能总是把人想得太坏。公爵的行动震惊了启沐教世界,烨文兰所有的人都在欢呼。公爵是烨文兰的救星,是本世纪末最大的功臣。和平,马上就要来了。
法塞四世悲愤至极,但连宫廷之中也没有人再可怜他了,他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帮手,而这个帮手还要反过来刺他一剑。他心中这样痛骂着,却忘记自己八年前曾亲手刺了烨文兰——他的母亲一剑,致使其流血至今。香贝昂公爵仅仅是一位无可奈何的老好人医生,正试图为他的母亲缝合包扎伤口,将血止住,他的手段并不高明,但有效果。那愚蠢又可怜的岳父终于丢下了那把曾刺伤母亲的利剑,只是他还有一线希望,或者说只有那么点希望:他或许还能保住王位。凭借他的岳父身份。
香贝昂公爵是希望求得他岳父的原谅的,他答应了老国王,并向圣议同盟提出了请求。他们同意了公爵之请,但表示只有谈判的结果才具有最终效力。他们要求法塞四世立刻赶赴昂勒尔进行谈判。
六月,国王“驾临”昂勒尔,没有应有的恢弘仪仗,只有一小撮近卫军簇拥着他,以至于看起来还不如一位将军更有威仪。迎接他的是人们的唾骂,大家一致拒绝行礼,连市长都没有露面表示迎接,国王前往圣议同盟的大本营根本无人引路,居然需要国王在路边亲自向野孩子提问!这支稀稀拉拉的队伍如同送葬一般地抵达了目的地,的确,法塞四世是在为自己的王冠送葬。
香贝昂公爵已被完全遗忘了,确切地说,老百姓没有忘记他,但圣议同盟已经忘了。他被同盟摆了一道,同盟要求国王去他们的地盘谈判,就使国王脱离了公爵的掌控而落入了同盟手中,那么此时他的那些请求也就像昨晚放过的屁一样了——请原谅我如此粗俗的比喻,可事实就是那样。他得到的唯一一点好处,就使首都珞芒在他手中,尽管这里早就不像是一座首都了。
谈判仅仅进行了几天便已有了结果:法塞四世宣布退位,拥立其长子为法塞五世;法塞本人(已经没有称号了)软禁于昂勒尔,受同盟监管;烨文兰依旧是圣体教国家,法塞在位期间一切政令全部作废,皆以同盟在昂勒尔发布的政令为准;法塞五世被允许在珞芒执政,但必须受到副都昂勒尔的监督;等等。
香贝昂公爵被擢升为烨文兰元帅,看似光荣,但他已接收到驻扎西部边境重镇荣瓦第的命令。这命令似乎来自于法塞五世国王,但又似乎不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对政治并不敏感,只知道和平来了,而且以他为首的新教徒们也没有被迫改宗,当然除了王室以外。宗教战争再也不会来了,至少在烨文兰再也不会了,他如此想到。
这个夏天发生的一系列大事都看在芒焕林的眼里,而且他也专门去街上观看了国王入城,他认为这是蠢驴国王应得的。当他知晓最终的谈判结果时,他也是相当满意的。法塞五世宣布改信圣体教,在昂勒尔日出大教堂加冕,而不是传统上该去的圣维兰大教堂。这一天,芒焕林和几位同学在学院餐厅干杯,并以嘲讽的语气齐声说道:
“为我们的新国王法塞五世的健康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