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0年的四月,芒焕林的纳拉语水平已经准许他去中学图书馆阅读一些专业的纳拉语史书了。当然,那些书中依然有大量无法理解的复杂词汇,不过他已经能跳出过去在家中阅读的那些因为印刷机的出现而大量流通的垃圾野史作品了。芒焕林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历史,这一爱好促使他同时爱上了地理和艺术,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对艺术的理解还相当浅薄,但他有深度理解艺术的渴望,而不仅仅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爱用艺术品来装点门面。
历史——不是野史,不是中世纪传奇故事,不是骑士小说——给他带来了战争的部分真实面貌,战争不再只是冲锋、鲜血、荣誉的简单堆叠,而是由行军、驻扎、战场指挥、阵型、兵力、地形、粮草等等按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规律所构成的。这证明了学习逻辑学的好处。他对战争的理解还很不全面,但已经明白的部分还是比较准确的,关键是已不再天马行空。倘若宗教战争的战火蔓延到了瓦索尼,想必他对战争的理解就更加深刻了。在战争的最后几年,战事已经变少,战场已经萎缩,社会开始回归正轨,角力的双方也都气喘吁吁,尤其那愚蠢的挑起战争者法塞四世已经趋向妥协。这对于芒焕林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幸运的是瓦索尼这两年秩序井然,芒焕林生活在一个安全又和平的环境中;不幸的是他又少了见世面的机会,总是连他那深埋的梦想的边缘都摸不到,所以梦想更加显得遥远了。
四月末的一天,芒焕林照例来到图书馆,找他昨日未读完的一本有关烨文兰-安刻浦世纪战争的书——图书馆的书是不允许外借的。然而书架上的那个熟悉的位置却有一处明显的空洞,那套书被别人拿去了。他有些扫兴,便有些想要离开了。他闷闷不乐地从书架区出来,心中纳闷怎么还会有别人读那些书。
但他的余光瞥见那熟悉的精装封面,于是他看准了那个正在读他的心肝宝贝的家伙:那人一头棕黑色的长浓发,面庞英俊,身着一套类似军装的衣服,看上去比中学里的任何人都朴素,大概比芒焕林大两三岁左右,因为他的嘴边已有淡淡的小胡子。芒焕林觉得这个人气质绝佳,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紧身上衣也没有什么装饰。他难得想接近一个人,他希望和那个小军官礼貌地沟通一下,求他把那本书暂时借自己读一读。
“打扰一下,尊敬的先生。请您赏光告诉鄙人,您正阅读的是不是古多耐罗.杜隆纳得先生的《世纪战争史》?”
“哦,没错,您有什么事吗?”
“我叫阿洛尔,这些天正在读这套作品,已经读到下卷了,所以……”
“哦,您是想继续阅读吧。啊,真是抱歉,先生,我才刚刚开始读上卷,便把下卷也一同拿来了。请坐吧,先生,也许我还可以向您请教一下关于这本书的问题。”
“鄙人见识浅薄,您又比鄙人年长。”
“请别以鄙人自称,先生,您的纳拉语已经非常流利了,使我不小心误会了您的年龄,但您的学识一定在我之上。”
“不敢当。”
“我们正式认识一下把。路桑拜尔.灼.彼西朗德。”
“阿洛尔.若普西斯.灼.芒焕林。”
“芒焕林先生。”
“还是叫阿洛尔吧。”
“那您也必须称呼我为路桑拜尔。”
芒焕林至此终于获得了一位朋友,但他不太敢确认这个彼西朗德就是他的朋友,这个“朋友”身份更多的是我这个后人认定的。他还是太过于敏感和小心,甚至有些神经质。这一年半的中学生活在他的性格中添加了新的元素——芒焕林对这所中学的大部分学生是存在着鄙视的,或者说他本身就是高傲的。他当然不是鄙视他们的出身,他没有那种愚蠢的贵族派头,虽然他重视自己的身份,但他明白这个“灼”字没有给他带来过什么,他今日头脑里的财富是他自己学来的,而他那哥哥身上的他瞧不惯的东西才是“灼”带来的。于是他更注重才华,鄙视轻浮——他找到了一个更适合的词来形容他所鄙视的人:轻浮。而懒散似乎还够不上使人厌恶。他起初是瞧不惯,后来便发展为瞧不起了,于是便又有了傲气。高傲这一极度具有代表性的性格在芒焕林的身上萌发。
中学里的人大多是轻浮的,这与学识水平无关,极富才华的人也有可能轻浮。我们不能忘记这帮人出身良好又年轻气盛,即使中学是个自由修道院,也不可能压制住这帮纨绔子弟,反倒会迫使他们找机会把他们的内心躁动发泄出来。所以学校周边的纯良少女们就极易遭殃,她们抱着真挚的爱情仰望这群有学识的潇洒男子,而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们却以玩乐消遣的态度回报她们,将她们哄骗到那看似温暖的床帏,而在这背后却是男子们之间冷漠又猥亵的对肉体快感的讨论。这只是所谓轻浮之中最典型的一种表现,就像巨大的宾慕尔宫中的小小一隅。
芒焕林缺少男子的轻浮,大概是由于他受到父亲的影响极小,受母亲的影响极大。一个成年男人的轻浮无论是直接外露还是藏于心里都会对自己的儿子产生影响,盖洛西索又是一个典型。所谓的男子气概中总是多多少少包含轻浮,或者说男子气概与轻浮并列,在一个男孩的成长中逐渐膨胀。芒焕林是母亲的精明强干与圣体教狂热虔诚共同塑造的,而且他还常常照顾伊洛琳妹妹。他厌恶轻浮,以至于鄙视他周围所有的学生,他觉得没有人——除了自己——是不轻浮的。只有彼西朗德打破了这种认识,但芒焕林还不敢轻易解除怀疑。
但他又渴望友谊。他几乎每天都和彼西朗德一起阅读,探讨问题,同时保持着那种矛盾的心态。
芒焕林夫人平常见不到他心爱的儿子,但她并没有放弃为家人谋得一些福利。由于战争停滞,她就常把女儿暂时托付于人,出发去寻找一些有益的门路。她没有条件跑到珞芒去,因为烨文兰岛地区还是比较混乱的,但她有幸认识了一位善良的主教,这位主教答应要助她一臂之力。他告辞芒焕林夫人,径奔昂勒尔而去。
昂勒尔是圣议同盟的大本营,几乎就可以算得上当时烨文兰的圣体教圣地,这位主教也是去那里处理事务的,顺便带来了那位母亲的请求。人们已不难猜到国王法塞四世即将完蛋,胜利会属于圣议同盟,所以把那请求告诉圣议同盟的那些大人物是完全正确的,我们还不要忘记他们的背后还有炙冕的教皇。芒焕林老将军是受人尊敬的,而据说他的孙子——特指年少的那一位——才华了得,孩子的母亲虔诚而热情,也许那个孩子在将来还会是他们之中的一位得力干将。于是这位母亲的请求就被应许下来了,不过同盟并没有闲钱给芒焕林家发年金,战争还在继续,福利将会以另一种形式赐给芒焕林家族。
在此我们要插入一点题外话,即贵族与教士两大阶层的关系。我们都知道他们同属地主阶级,都是土地占有者,前者有私人领地,后者有教会领地。一位伯爵会在他的伯爵领上获得收入,一位主教会在其主教区获得收入。那么一个问题来了:土地如何传承?《予尔坦协定》让人认识到均分继承法的巨大弊端,于是中世纪后期的贵族们都实行长子继承法,这时次子就比较惨了,他们基本只能得到很少一部分财产:教会通过不断任命新主教和新神甫把土地继承下去,但能成为主教的人绝非一般人物,当主教需要神学素养,而只有贵族有获得神学素养的条件,于是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有这样一种策略,即让没有继承权的小儿子成为教士,教会和封建贵族就如此联系了起来,组成了旧制度下强大的封建地主阶级。起初,那些要成为教士的儿子们是通过学习、答辩考试、教会或教皇任命,以正规的方式成为主教的,但时间把这个途径扭曲了,到了十五、十六世纪,一个或大或小的主教区就成为了一个贵族家族的专有!这一家族将代代包揽这个主教职位,连教皇都会默许。我们此时又一次认识到了大革命的伟大,是大革命清理了旧制度的毒害。但我们不能否认这种丑恶现象在当时的存在,也正是这种所谓的制度拯救了芒焕林夫人和她的家族,也改变了芒焕林的人生轨迹。
芒焕林夫人在五月末得到了可喜的消息:圣议同盟和圣体教会将要把杜阿图省的让纳主教区交予芒焕林家族。尽管那只是一个小主教区,但这使家族有了新的进项,一个儿子的未来也等于有了一个着落。
让纳当时有一位老主教,出身不高,无牵无挂,可能随时就要去见神主了。成为主教的最低年龄是二十三岁,在此之前这位准主教要完成神学院(大学)的学业,这一点是圣体教教内改革后的要求,这提高了主教们的质量。芒焕林夫人的两个儿子都还有机会。她首先写信给长子盖洛西索,但被对方轻佻地拒绝了,理由是他打算去珞芒或是昂勒尔谋取一份职务,但我们猜测他更重要的原因是当主教就等于放弃那些人生乐事了,不能结婚、不能拥有情妇对他而言是无比可怕的。老夫人只能把希望的目光投向次子,尽管她也不太愿意让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放弃个人的幸福。
芒焕林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同时也受到了继一年半之前那三次打击之后更强的一次打击,甚至这次打击已超过了那三次之和。当然,他的表面反应不是很激烈,只是那神情更加凝重了。他知道,一旦答应去做一位主教,他那之前的一切梦想便永远都触及不到了。作为一位主教,就要每天沉浸在纳拉语所组成的神学世界里了。
但他能够接受,也有责任接受,也必须接受。他已猜到他那轻浮的哥哥一定拒绝了,那他自己就该接受命运、母亲千辛万苦谋求到的机会,不能让其付之东流。也许这就是生活,在人生中,符合自己愿望的情况才是少数,过去他的理解是相反的。他要去做一个主教了,也许这恰恰是最合适的呢!他身体虚弱瘦小,当军官真的有机会吗?而自己是一个虔诚的圣体教徒,把灵魂奉献给神主又有何不可呢?结婚?女人?他对这些事还没什么兴趣,不能结婚又怎样?神学,或许是有趣的,管理一个主教区,也并不比当一个军官更简单,这丝毫不会浪费自己的才能,甚至更能发挥才能。坐着马车巡视那些堂区也不比骑马挥剑更坏,教徒的虔诚更能转化为对主教的尊敬。当主教,不错嘛!坐在那恢弘的教堂里,这生活一点都不差!
于是,他的理想死了,留下的只有现实。
当天他便回了信,并做好了面对一切安排的准备。第二天他泰然自若,那模样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几岁。他照常上完课去图书馆,和那位彼西朗德相邻而坐。
“您今天换书了吗?”彼西朗德发现了那本书封皮的不同。
“圣巴费路.迪奎阿的《神学大典》。”
“您不读历史了吗?”
“我对那些战争厌倦了。”
“大人物们早该结束这场战争了。”
“我无权评论大人物。”他想起了家族的幸运源于那些大人物,况且命运无法违背。
“我真想改变这场战争!”
“怎么,您想成为一个将军,一个元帅?”他以嘲讽的语气说。
“没错!”
这句底气十足的肯定把芒焕林刺痛了:这个彼西朗德竟然就是和曾经的自己志同道合的人物?芒焕林是一个敏感的人,他意识到对方没有在说空话,那句“没错”充满了激情,彼西朗德和那些爱说大话和吹牛皮的纨绔子弟有着天壤之别!他后悔用一种嘲讽的语气反问彼西朗德——这个在瓦索尼中学唯一值得尊敬的人,唯一值得成为朋友的人。彼西朗德绝非轻浮之辈!他热情,谦卑,平易近人,充满理想,他要做烨文兰的元帅。“没错!”芒焕林在心里用对方刚刚的那种语气说,“他做得到!”芒焕林自以为曾经有理想,什么理想?一个军官!彼西朗德呢?烨文兰元帅!天差地别!何况他现在的理想也已经死去了。
“您……您要如何去做到?”
“学习,参军,立功,晋升。”
“那么容易吗?”
“当然不容易。但人能做到的不可能超过理想,如果理想太容易,人就可能连这容易的事也做不到了。”
“那么祝福您有这样伟大的理想。”
“谢谢您,阿洛尔。您呢?您的理想是什么?”
他有什么理想?他的理想已经死掉了。他盯着《神学大典》,信口胡诌:
“一位神学大师。”
大概是彼西朗德没有芒焕林那样敏感,他没有发现这句话听上去如一滩死水。
“我也祝福您。”
此刻的芒焕林内心只有一句话在重复着:没有梦想,只有现实。
“他还是幸运的,而我属于不幸的那个。”他在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您大概不知道,这将是我在瓦索尼中学的最后一个月了。”芒焕林说。
“您要离开此地了吗?”
“对,我母亲找到一点关系,使我可以去昂勒尔神学院。”
“那是处好地方啊!据说是圣议同盟专门为培养优秀教士而创办的中学神学院呢!这样您就朝着您的理想迈进了一大步呢!”
“是啊。”
昂勒尔神学院就是圣议同盟制造生力军的基地,教皇是它最大的股东。昂勒尔神学院的名额当然不是芒焕林夫人求来的,而是圣议同盟安排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培养未来得力干将的机会,他们为这个少年安排了主教职位,那么这个少年就该有所回报,他们要牢牢控制住他。我们已经可以猜到芒焕林将会卷入政治,甚至被政治所利用。而他本人却对政治一无所知,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也许能懂军事,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懂得政治。政治是如此复杂、多变、虚伪,少年是无从理解的,只能为其所影响,甚至被牵着鼻子走。
芒焕林完成了在瓦索尼最后一个月的学业,运走了他的行李,向彼西朗德告别。可怜的芒焕林只在这最后一个月享受了行将就木的友谊,在未来,或是说马上,他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了。也许彼西朗德也是这样想,或许他也只有这一个月的友谊,只是他相对开朗一些罢了。
除了彼西朗德以外,芒焕林本来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他毫无拖沓地先回了家乡和母亲重聚又道别。八月初,他便已经抵达昂勒尔了,他想提前了解这个城市,为未来六年的教士生活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