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尔到了需要上学的年纪,于是他必须离开自己的庄园了。战争依然在进行着,危险依然潜伏在周边,芒焕林夫人还是担心的,并且她已经对这个小儿子产生了深刻的依恋。在她那律师父亲的劝导下,她终于选择了放手。九岁的阿洛尔将在1578年的秋季前往杜阿图省的重镇索瓦尼,他的外祖父为他选择了全省最好的中学,老律师也能在瓦索尼为他提供应有的照料。
大革命之前的时代是没有小学存在的,在旧制度的背景下,义务教育是无法想象的,而且即便是在大革命后的现代,我们的国家也只能在城市推行一点点义务教育,可还有大量的穷人家的孩子无法享受这一制度。我们言归正传,在十六世纪,中学也是一个新鲜玩意儿,当阿洛尔步入中学校园,中学也才仅仅有几十年的历史而已。大学的出现最早,而中学其次,它最初是由教会——包括两个教会——创办的,后来城市中的资产阶级也在其中进行了投资,而中学也就不再仅仅是教士们的培养基地了。中学招收从九岁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首次创造了年级班级制度,尽管年级只是按照学生入学的时间来划分,而不是年龄,于是九岁的芒焕林的同班便有二十岁的青年,十五岁的少年,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即都是新生,他们至少要在这里学习八年才能拿到毕业证书,只有很小一部分的人才能在最后获得前往大学进修的资格。
那个时代上中学的人都抱有职业目的性,和今日不同:今天的人们上学是为了获得基础文化素养,不会在九岁便设想自己未来会做什么职业,而十六、十七世纪的人们却与之相反。上中学的人一般出身良好,但也很少会出身显贵,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成为教士、律师、法官、医生、公证人、商人和企业家。所以我们便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这里很少会有贵族,或者说这里的贵族都类似于芒焕林家。那些显贵家族的子弟根本无须来到中学,他们可以在适当的年龄从珞芒大学凭身份求来一份入学证明,在军队中谋求一份或大或小的军职,或去宫廷谋求一份政府职务。只有小贵族或破落贵族会选择中学作为提高身价的平台,否则他们只能在乡下庄园成为一名毫无作为、浑浑噩噩的乡绅——当然,做出如此选择的人也是多数,毕竟有太多的贵族瞧不起“职业”这个东西。
懒散是贵族的常态,比求职更重要的是求得一份年金。
芒焕林家是没有懒散的资格的,况且盖洛西索大哥已经集多人之懒散于其一身,芒焕林就更不能选择懒散了。不过他依然还是一位贵族儿童,虽然他受母亲家的影响所以不鄙视那些资产阶级职业,但他还是想做更符合贵族身份的事业:军人或教士。
军人是一个男孩的首选,这也许是战争频发给他的影响。他的这种理想更接近幻想,战争在他的身边仅仅是一些传闻,他从未亲眼目睹,所以他完全不知晓战争的真实面孔——那些死伤,那些劫掠,那些燃烧着的村庄,那些倒塌的城墙,那些因围城而饥肠辘辘、面无人色的市民,他甚至不了解军队的真实结构。他对战争的理解更多地来源于传闻及历史故事书,他只能想象到自己披挂整齐,端坐马上,然后拔剑指挥一场英勇的冲锋,于是荣誉、鲜花、晋升便随之而来,如此简单!最后他便成为了伟大的烨文兰元帅,率领一支大军收复康法士都堡,让启沐教重新一同炙冕的世界……
阿洛尔之前不是一个沉默寡言,十分理性的孩子吗?为何会有如此与其性格不符的幻想呢?不,朋友们,这里并没有矛盾之处:这个世界上所有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几乎都会如此幻想,无论他有多么温柔,多么羸弱,而阿洛尔不过是一个偏理性的男孩,虽然理性,但依旧是个男孩,一个贵族男孩。他当然是沉稳的,但我们现在又看到了那沉稳的另一面,他在沉默寡言的同时又充满激情,内心火热,这也许是他常年闭门家中造成的反向效果——他渴望某种自由,某种活力,尽管他的身体已初步暴露出了虚弱的迹象,可一个人身体的缓慢无力不代表内心的消沉寡淡,而有些看似充满活力的人实际上心灵枯竭,如同行尸走肉。阿洛尔的狂热幻想正表现出他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他已时刻想在未来做一番大事业,而以他哥哥为典型的那一批贵族,还在密谋着如何得到常常在学校附近出现的那位不谙世事的花店小姑娘。
九月,阿洛尔开始寄宿在瓦索尼中学,每隔几天便和母亲进行一次通信,不过他打算以后慢慢降低通信的频率。从此开始,我们也该要改变一下对他的称谓了,在学校,在公共场合,人们要互称先生,于是没有人再称呼他的教名了,而几乎都称作芒焕林先生,并且第一次被称呼“您”。我们在书中称我们的主人公为某某先生未免太过严肃,所以芒焕林将取代阿洛尔,他已基本脱离他的家人,我们也不必再怕混淆了。这或许也可以说明,他已经开始争取代表他那可怜的家族了。
不过现实与梦想是存在巨大差距的,尤其是对于一个从前极少出门的孩子。入学的第一个月给芒焕林带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首先,中学最重要的几门课,或者说所有学校最重要的几门课,是语法、修辞和逻辑,简单来说,便是有关纳拉语的一切。纳拉语是神圣的语言,是启沐教的语言,是《神典》的语言,是古代炙冕的语言,是学习一切知识的必修工具。在那个时代,虽然烨文兰语正经历着不断改造,正变得文雅,地位在不断提升,但在知识界,那依旧是一门粗俗而不精准的语言。芒焕林能够阅读一些简单的纳拉语书籍,这得归功于他的母亲,但他也只能停留在这一层面上了,他不会使用这门语言,更不用说书写了。对于芒焕林而言,深入学习这门语言也并不算什么难事,可这和他那军事理想相差太远——学习一门复杂的语言对战争有用吗?他没有想错,那确实没什么用,但中学不是专业的军事学院,而是进入以知识为基础的职业世界的台阶,所以纳拉语是必修,而且在中学的前两年也只有这三门课。纳拉语是一切梦想的基础,也是一切现实的要求,想要跳过这个基础和要求?要么你是一个拥有各路资源的大贵族,要么就和盖洛西索一样成为一个乡村闲汉。
在芒焕林的环境中,现实的要求大于梦想的希望,芒焕林可以失望,但不能放弃。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但责任感已在萌芽,或许他把他哥哥应有的责任感移植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经受住了第一个打击。
第二个打击便是中学的环境。我们不应当忽视,中学最初是由教会创办的,尽管资产阶级也投身其中,但教会依然是学校的主宰:大部分教师,至少是低年级教师,都是教士,而对纳拉语的学习就同时意味着对宗教的学习。简单来说,中学是一座自由的修道院。修士的生活,对于一个贵族男孩是无聊的,他原本还希望在学校获得幼时从未有过的活力,这希望算是破灭的。他常常望着那些走读的学生,把他想要表现出来的活力藏在内心里——他再一次屈服于现实。
还有第三个打击:他没有朋友。我们可以肯定,除了自己的妹妹以外,他在过去的九年里肯定没有一位朋友,他正渴望着友谊。请注意我的用词:友谊。这意味着他不希望有狐朋狗友,因为在他刚刚踏入索瓦尼时已经从他哥哥那里见识过狐朋狗友的丑恶了。盖洛西索也许更需要朋友,更需要友谊,可他自己意识不到,而他的兄弟却是一个敏感的人,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子对友谊有着极高的要求。
我们说过,中学的贵族较少,而资产阶级居多。前者多半是成为了教士——说直接些就是本堂神甫,能当主教的人屈指可数;后者要么为了考取证书参加法律职业或医学职业,要么为了学到基本技能后回到家族参与商业活动,而这些商人子弟就对大学更没有追求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芒焕林周围大概都是些什么人物,至少我是无法想象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会主动和他们交朋友,而这样一种性格的人身边多半也不会有朋友自己送上门来。芒焕林远离了家庭,又没有新朋友,他与周围的一切都割裂了,他只能把梦想深深埋在心底,甚至渐渐遗忘梦想,他努力学习纳拉语,希望自己喜欢上纳拉语,凭借着母亲传到给他的虔诚,渐渐地他对纳拉语也就多多少少有些好感了。
仅入学三个月后,他就不再把那些男孩的幻想挂在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