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三级会议,大致可认为存在着五个主要集团。
大贵族是当前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是圣议同盟的根基。同盟是他们的管家,是他们的代理人,同时也来自于他们。大贵族拥有大量的土地以及土地所带来的权力,他们需要遏制王权,因为国王永远都想要掌控一切。于是最最极端的贵族希望废除国王制度,各大贵族作为诸侯共同向皇帝效忠。简单说来,这是学习铭理蔚模式。
还有一部分温和的大贵族和小贵族们站在了一起。这些温和派权贵看到了圣议同盟内部斗争造成的可怕影响,内讧只会降低国家的效率,引起混乱和分裂,而国王有一种自然的凝聚人心的力量。小贵族们跟随这些温和派,因为他们本身就没有太多的土地,没有资本去直接影响政治,他们想要飞黄腾达只能依附于国王和权贵,而国王是其中更靠谱的。这些人共同支持王权,他们占了贵族会场的多数。
下面是教士等级:
教士之中同样也有极端派,他们实质上是大贵族极端派的盟友,两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贵族要瓜分烨文兰的世俗权力,而大主教们则要瓜分烨文兰的宗教权力,同时独立于炙冕教廷——他们不想让烨文兰教会土地的大量收入流向炙冕。极端派教士同样希望废除国王制度,因为国王曾是教皇的盟友,而且历代国王都想要代替教皇成为烨文兰教会的主人,国王与教皇都是极端派的敌人。他们想要成为烨文兰的教会选帝侯。
剩下的便是以枢机主教和让纳主教为代表的的教皇派了。教皇需要在烨文兰扶植一位国王,同时也需要平衡烨文兰和埃斯特堡的力量,而林碧亚至今还未完全从烨文兰撤退,埃斯特堡的野心需要一位新的盖洛西索一世来遏制,教皇自己的野心就是把烨文兰变成属于他的教皇国。
最后的第三等级实质上并没有多少话语权,他们只能在收税问题上发挥一些作用,但这次三级会议的中心是国王。当然他们也是有着自己的利益需要的。资产阶级支持王权,因为国王往往会保护和利用资产阶级,赐予他们一些商业特权,并且能为他们创造一个稳定、统一的贸易环境。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国王的影响力仅限于都城,那外省的贸易会被多少诸侯自设的税卡所阻拦。王权的强大会使烨文兰变成铁板一块,商品的流通就能够毫无障碍。以资产阶级为首的第三等级,比任何集团都更需要王权的强大。
这便是会议所显示出来的1592年政局的复杂。是否保留国王,如果保留那么应该限制王权到何种程度,国家会独立自主,还是受人摆布,甚至任人宰割?三级会议是一切利益链条混合的恶臭泥潭,我们绝不能认为芒焕林在这里能像旁观的我们一样能清晰地看出各方目的。他所能接触的只有现实的人,形形色色的人,永远都各执一词的人,他只能根据这些具体的人以及他们的行动来了解局势,总结每场小会议的核心问题。短短过去半个月,芒焕林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劳累,但他也在这个过程中飞速地学习和进步:他在逐渐地区分两个看似相似的观点在立场上的本质区别,看清两个争吵的人背后隐藏着的势力对抗,发现了暗中使坏的敌人和化解危机的盟友。曾经的棋子开始向棋手转变。当然,他还无法操纵别人,但至少已经不再受制于人了。他往返于个各会场之间,或公开或秘密地传递着消息,在泥潭中穿梭跳跃行云流水。利益这个概念已深入他的内心,开始成为指导他行动的准则了。
芒焕林是否已经在肮脏恶臭的政治风云中沾染了无法洗净的污浊呢?很遗憾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在踏足政治后还能保持清白,无论他从前多么虔诚,多么纯洁,多么善良。证明这个道理最好的例子便是教会:它在圣伊西创立后的两百年内还是一个纯粹的穷人的信仰社团,但在公元200年以后它发展壮大,吸纳了大量精英阶层并在炙冕的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一种社会势力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就会自然卷入政治了,利益会使一切沾上污浊,教会因此也逐渐成为一种社会力量,在477年东炙冕帝国崩溃后甚至成为一种统治力量。芒焕林的地位也促使他无法逃离政治的漩涡,无法逃避随之而来的污染。一个人的底线正在逐渐消失。
如果没有旁人的提醒,芒焕林大概会永远地堕落下去。还好这种堕落是可以制止的——一个参与政治的人当然会被利益所影响,但不一定就会完全被利益控制,成为一个完全没有底线的人。受利益影响的程度是可控的,还有无数的人性的光芒能遏制污染,达到某种平衡,看来圣议同盟中的诸多人物就没能达到这种平衡,他们是贪得无厌,不知羞耻的。芒焕林正在滑向他曾经最最厌恶的形象,而正在此时有人拉住了他。
七月初的一天,芒焕林前往贵族会场为温和派传话——此时教皇派正在和贵族温和派谈判和联盟,他出色完成了公事,准备返回。这时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轻贵族军官拉住了他:
“阿洛尔?”
“您是……”
“许久未见了,但您或许还记得我的名字:路桑拜尔.灼.彼西朗德。”
“啊,是您!您已经是位军官了!”
芒焕林芒焕林看着眼前充满蓬勃朝气和尚武精神的彼西朗德,他的精神也被突然调动起来,他的激情冲上了心头,如同海浪般洗刷着秽物。
“不过在香贝昂元帅帐下任上尉罢了,不像您已是一位主教,同时又是受人瞩目的会场使者。”
“您过誉了,上尉先生。会场使者只会让人劳累,鄙人已经对这份职务感到腻烦了。”芒焕林出于见到旧友的惊喜,不经意间说出了他对政事的真情实感。
“您的想法再次与鄙人不谋而合,鄙人在上个月恰巧当了选,作为一个权当充数的贵族代表,这场会议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困惑。”
“毕竟目前烨文兰的情况是相当复杂的。”
“比如会突然出现一个迫使元帅大人改宗的协定。”
“没错。”
“您现在大概很忙吧,改日能否与主教先生再聚?”
“待鄙人有空闲时,自当告知上尉先生。”
“那么再会。”
“再会。”
情感!情感是利益最大的敌人,也是唯一有机会和利益抗衡的敌人。彼西朗德的突然出现,唤醒了芒焕林那沉睡已久的个人情感。约伯路修士的出现曾短暂地为他带来了友情的滋味,但那转瞬即逝。芒焕林自十一岁起就熄灭的激情此时终于再度燃起。这些年的宗教热情来自于他的身份,他的教育,他的利益,而非一个人原始的灵魂——原始的灵魂激发出最原始的情感,即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望,而对多人、对团体、对事物以及对抽象的概念的情感则不属于这个范畴。芒焕林是一个无情的人吗?当然不是,他所缺少的正是原始情感,原始情感蕴藏的能量是人无法想象的——那些原始的野蛮人比复杂的文明人更具有战斗力,这就是其中的原理。现在,原始情感这只野兽出现在芒焕林的心里,开始咆哮、嘶鸣、抽搐、狂舞,他的心灵得到了震撼。
利益是一种寒冷恐怖的力量,或者更直接地说,是死亡的力量,死神的幻影。这可怕的黑影会扼住人的灵魂,向黑暗的深渊坠落下沉。情感是一股相反的力量,它充满了热情、活力与生机,是生命的力量,它拉住和那个正在下坠的灵魂,试图拯救。情感和利益就是个人世界中的神主与魔鬼,他们在争夺人的灵魂。为情感所统治的人即上天国,被利益所控制的人即入地狱。天国与地狱之间便是人间,启沐溺死在赫利湖中,以圣杯的中心隐喻救赎,人间是获得救赎的世界,而芒焕林就在坠落的中途得到了拯救。
他达到了某种平衡,世间罕有的平衡:政治把他拽入污泥,但止于脚跟,他就这样迈开步伐在泥淖中行走,又把头脑和驱赶留在美好的春风中。他的行动是肮脏的,但指挥他的思想是纯净的;他的作为是暴烈的,但他的心灵却又是宽容的。彼西朗德上尉那简单的一声招呼最终塑造了这个奇怪的、有趣的、复杂的、矛盾的阿洛尔.灼.芒焕林,把这个伟大的人物送给了伟大的烨文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