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今儿气氛凝重得很,自打昨儿文渊阁那事一闹,太后老人家的心就没舒坦过。
她正满是欢心地在江南游玩,接二连三的奏折让她的心绪再也宁静不下来,她知道,汴京要变天,她是非得回京不可了。
回京后,她才发现小皇帝本事竟真不是吃醋的,几句话就削了自己的权,她还没处哭去!更可气的是那安衍丞,自己白疼了他这些年,自己有难了,他连个屁也不放!
今儿上朝,小皇帝将那些主张太后还政的的官员给严惩了,这也算是为她出了一口恶气,可晏容卿接着的话险些又让她老人家背过气去。
晏容卿将那些罪臣问了罪,在朝堂上说道:“我大周以孝治天下。孝这个字,朕是要第一个担在肩上的。因着这些个煽风点火的夯货,惹得母后不得安宁,违了先帝的旨意,朕若纵容,便是大不孝!”
颜氏在上面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恨不得扇他几个嘴巴子。
好家伙,你这意思,惩办群臣,是因为我不高兴喽!
她忙说:“一切事宜以国家大事为重,昨儿哀家也问过皇帝了,倘若皇帝觉得能当政了,哀家即刻退位。”
“正是这话。”晏容卿说:“朕与太后,自当同心一体,使我大周江山永固。”
“自然。”
更可气的是晏容卿竟下旨查金陵亏空案的事!
颜氏不敢阻拦了,她刚刚摘下祸国殃民的帽子没两天——可见齐慎行的老谋深算了。
下了朝,颜氏与晏容卿一句话也没说,气呼呼回了慈宁宫。
如今已入了冬,百花凋零,御花园也无甚看处,加上自己年老,愈发怕冷,只想着回宫取暖去。
她才坐下喝了暖茶,便逗着庆亲王送的绿皮鹦鹉玩儿,这鹦鹉经由庆亲王悉心调教,竟会给太后道安:太后万福!
不过今儿这鹦鹉不知怎的,竟蔫吧起来,任小太监怎么逗,一句话也不说。
颜氏本就心内不舒坦,此时火愈发大了。
偏生又有一个来惹火的:
“臣妾给太后请安。”
皇后郑氏,带了一味桂花糖蒸栗粉糕,并打算跟太后说说宫里近日开销过大,请问能不能节源开流。
郑氏是淮南开阳公之嫡女,沉静如水,温婉贤淑,年方二九,与皇帝感情极好。
颜氏恨极了晏容卿,自然也就厌烦起了皇后。
他们夫妻俩一条心!都要制我老太婆于死地!
她没好气,郑氏向她请安,她也只“嗯”了一声,也不说话,也不赐座。
郑氏察觉气氛不对,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暗自叫苦,却也只得挤出笑脸,从宫女捧着的食盒里取出点心,亲自放到颜氏身旁的小几上。
“臣妾亲手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请太后一尝。”
颜氏看着她,又看点心做的晶莹剔透,清香扑鼻,便捡起一块放进嘴里,果真香甜软糯,好吃得紧。
“皇后手艺不错。”颜氏面无表情,“只是身为六宫之主,你的心思只在这当庖厨上么?”
郑氏感到不好,忙说:“太后教训的是,臣妾只是听说太后喜食甜点,想……想来讨太后欢心。若是臣妾有什么不是处,还望太后赐教。”
“不敢,哀家得罪了皇后,岂不就得罪了皇帝?”颜氏起身,走到那挂着的鹦鹉跟前,“哀家还有活路么?”
郑氏多少也知道些前朝的事儿,知道太后与皇帝的恩怨,自己夹在母子两个中间,日子素来也艰难。
她慌忙跪下,说:“太后这话,臣妾万万担当不起!”
突然那只鹦鹉似是通了神,张嘴喊道:太后万福!
屋内少说十几人,都愣了一愣,接着都笑了起来,会说话的趁势说几句巴结太后的话。场面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郑氏心里略略放心,暗叫“阿弥陀佛”。
谁知颜氏竟将鸟笼抓起,狠狠地往门外摔去,鹦鹉脚拴在笼子上,险些给摔死!
“太后息怒!”
众人被颜氏此举吓了一跳,慌忙跪下磕头不断,心已跳到嗓子眼上了。
“什么东西!”颜氏指着鹦鹉愤愤地骂道:“哀家白白栽培它九年,是让他给哀家气生的?净说些哀家不爱听的话儿来惹哀家烦心!谁来管这鸟儿的?”
郑氏听了,眉头一皱:她知道太后指桑骂槐,骂的皇帝。
两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回道:“是奴才……”
“连只鸟也调教不好,人又会说些个什么话!来人啊,拔了他俩的舌头!”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
小太监被拖出去了。年长的那个不过十七岁,小的那个才十四岁……
她白了一眼皇后,说道:“身为皇后,要稳持后宫,服侍君王!连后宫都管不好,点心做得再好吃也是无用!哀家也是从皇后处过来的,后宫也不曾乱成这样!”
郑氏红着耳朵,强忍哭意,跪在地上,低着头说:“臣妾之罪,请太后明示……”
“哀家问你,淑妃小产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怎么害的?”
郑氏连头也不敢抬——虽然她知道淑妃的胎是她太后害的——太后不喜欢淑妃,因为淑妃姓齐。
“是……是孙贵人送了有麝香的香囊给了淑妃,淑妃才小产的。”
“那孙贵人你怎样处置的?”
“已打入冷宫了。”
颜氏一拍桌子,喝道:“糊涂!谋害皇嗣是天大的罪,你皇后便是心太软!如此下去,怎能服众!”
郑氏又不傻,她立刻明白颜氏是怕孙贵人卖出自己来,走漏了风声,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承蒙太后指教,臣妾回去……回去便将孙贵人……杖毙……”
颜氏脸色终于悄悄缓了些,说道:“孙贵人言行无状,谋害皇嗣,早就该严惩了。”
“臣妾明白。”
“起来罢。”
郑氏起身,不知是双腿跪麻了还是害怕,起来时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亏得宫女扶住。
她定一定神,陪笑说:“臣妾告退……”
她哪里还敢再说什么。
颜氏也不多留,让她去了。
安衍丞下了朝,回了府,竟有七八个官员在正厅里坐着。郡主正招待着。
见着御史大夫孙离,安衍丞猜着这些人或许是御史台的,只是看见在座的竟还有那顾秉兰,着实一惊,不知道御史台又要掀起什么风波来,不知道那顾秉兰又要作出什么妖来。
上次顾秉兰那封信险些没把自己给折腾死,太后后来也险些把那步惊云给办了。安衍丞那时还侥幸了好一阵,要不是步惊云,只怕太后就要办自己了。
“孙大人还有诸公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孙离起身,身后诸官也跟着起身,摘下官帽,放在地上。
安衍丞吓了一跳,忙说:“诸位……这是何故?”
孙离板着脸,说:“禀大人,御史的差事,我们已是干不了了,就此辞官,也莫惹太后他老人家生气!”
安衍丞一听又有太后的事,心里便紧怵起来,陪笑着扶孙离坐下,笑道:“大人这话严重了,快坐。”又对诸人说:“诸公也请坐。”
孙离才待张口,安衍丞已笑道:“在座的都是善之的长辈,善之与孙大人又是旧交,我们今儿只坐着说话。”又对孙离说:“孙大人,出了什么事儿?与我说说,善之一定洗耳恭听。”
孙离一个直心肠人,见安衍丞这样说,便说:“中堂您忙着国家大事,倒也不知道,今儿甘中堂派人来跟卑职说,责令臣等不能及时检举裴佑祁的过失,将我们几个给羞辱了一番,我们自知没有那通天的本事,但也算是尽职尽责的,今番让甘中堂说了这一遭,我们也没有脸做官了。”
安衍丞反应也快,听孙离这样说,忙陪笑道:“原来是这事儿。孙公莫恼,原也是裴佑祁这事儿闹得太大,甘中堂气急了。我在这里替甘中堂给诸公赔个不是。群起要太后归政的时候,闹起事来,诸位都是稳定朝纲的功臣,国家不可或缺的。还望诸位大人海涵,值此国难之际,万望以国事为重啊!”
他起身,向众人作揖:“善之在这里,谢过各位了!”
众人被他闹的不好意思,忙将官帽拾起。
孙离说:“中堂您都这样了,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呢?唯有这一点子忠心给国家罢了。”
安衍丞很高兴的样子,说了几番客套的话,又说:“时候不早,善之不久留各位,请罢。”
众人退下。安衍丞又说:“孙大人留步。”
此时厅内只有安衍丞和孙离两人。
安衍丞笑道:“善之素来知道孙大人并非嚼人舌根之人,方才怕也是言不达意,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两个,孙大人有什么肺腑话,尽管告诉善之罢!”
孙离打心眼里佩服这个精明的年轻人,暗喜自己跟对了人,便说:“大人当真睿智。是这样,甘中堂辱骂臣等是真,扬言早晚一日将臣等革职查办。”
“原是做臣子的被上级训一顿是常有的事,偏生这次底下不知谁扇起的妖风,从上到下,因着甘中堂这一骂,都不肯干了,非要到文渊阁说理去。卑职想着,齐阁老日理万机,旁人卑职又信不过,便来麻烦中堂您了。”
“一呢,是借中堂的威严,好歹给群臣一个说法;二来,是卑职有一事,想请中堂示意。”
安衍丞听着,暗思甘修意为人精明圆滑,怎么如今这样冒失了?是因为上次闹得不好看,他要报复自己?还是他另有心思?
“什么事?你说罢。”
孙离脸色严肃了许多,站起身来,走到坐着的安衍丞身边,试探地问:“卑职想问……能否复主簿顾秉兰的原职?”
“谁?”
安衍丞一个斜睨的目光,让孙离打了一个激灵。
“顾秉兰,您上次见过的……”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事来?”
见安衍丞脸色、语气都还算缓和,孙离大起胆子,陪笑着说:“是这样,顾秉兰因为缺勤被贬职了嘛,但检举裴佑祁,他有莫大的功劳,卑职想着,能否……”
他顿了顿,看着安衍丞的眼神说:“能否将功折罪?”
顾秉兰!又是他顾秉兰!
安衍丞心里已着了火,他对顾秉兰没有好感,他更生气自己的人与他有交集!他顾秉兰会下什么迷魂汤,能让自己的人,还是一方长官,屈尊为他说情!
再生气他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的。安衍丞努力让神情从容些,抿了口茶,定了定神,说道:“这事儿是你孙大人的心思?还是谁的?还是你们的?”
“单要是卑职自己的心思便不来请示中堂了。正是低下的……”
安衍丞一听,更是火冒三丈:你顾秉兰在御史台挺得人心呐!
心里刮起一阵阴风,安衍丞开始算计起来:他要把那顾秉兰给整死!省的日后成了大祸害。
“既是这样……最近官员变动过大,太后陛下的意思,近日里不要再动了。”他起身,意味深长地说:“我有几句话,请大人把顾主簿带进来罢。”
孙离一愣,说:“带什么?”
安衍丞叹口气,指了指门口。
孙离脸上一红,忙去把顾秉兰叫进来。他之前已与顾秉兰商量好,让他在外面廊下等着,里面有动静,他就进去给安衍丞谢恩。
顾秉兰进来,还是那张令人恐惧的俊秀的脸。
安衍丞看着他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心也随着他的步伐跳着。当他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已被许许多多的恐惧支配,自己有那一瞬,突然觉得不会说话了。
“卑职见过安中堂。”顾秉兰语气不卑不亢。
安衍丞强打精神,坐下,他要撑起他一品大员的架子来,说道:“顾秉兰,方才孙大人已把意思说了。本官也念你的大智大勇,不畏权贵,给你一个升迁的机会,你可要么?”
孙离给顾秉兰递眼色。
顾秉兰说:“卑职愿意。”
“现今太后陛下下旨要查金陵亏空案,你若是能挖出幕后凶手并参她一本,本官念在你于社稷有功,便擢你为御史中丞。”
顾秉兰也不多言,跪下磕头,应了句:“是。”
接着便用那沉静如水,却如万丈深渊不可勘测的眼神看着安衍丞,仿佛安衍丞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大抵早就知道自己平白被降职正是安衍丞害的了。
“我还有一句话,要是办事不力,找错了人,办错了事,犯了欺君之罪,你那人头,可就别要了。”
“中堂放心。”顾秉兰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
闲叙一会儿,孙离和顾秉兰告辞。接着便又有下人进来,对安衍丞说:“庆王府线人送来消息,说庆王妃已进宫看望太后去了。”
安衍丞没说话,点点头,眸中神色突然深邃许多,透露出几分算计。
果然太后已坐不住了。
庆王妃林氏,带着小世孙,奉太后懿旨,进慈宁宫探望。
此时郑氏才刚刚走,那鹦鹉才被收拾了。颜氏略微平静了些,坐在榻上看着眼前小宫女唱戏。
小宫女唱的是牡丹亭。颜氏却只轻轻摇头。
她手持锦帕,摇了摇手,说道:“昆曲婉转,你唱得还少些味道。”
“请太后赐教。”
颜氏摇了摇头,叹口气,说:“这昆曲啊,还是庆王妃唱得好……”
正说话间,林氏已进来了,小世孙拉着林氏的裙摆,跟在后面。
“臣儿媳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颜氏见着嫡亲的孙子,心中大喜,忙让宫女把小世孙抱过来,给林氏赐座,将一些个时兴点心拿来给小世孙吃。
颜氏捡了一味蜜汁蜂巢糕逗小世孙吃,小世孙反拿了一块请颜氏吃。颜氏只笑得合不拢嘴,又对林氏说:“孩子你调教得很好,聪明伶俐,你费心了。”
林氏忙赔笑说:“孩子知道太后是第一个疼他的,赶着孝顺您呢。”
颜氏只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看着小世孙,又想起晏容卿至今没有子嗣,倘若今后一直没有的话,或许将来小世孙就能应继大统了。
先帝朝时,七位皇子夺嫡之争甚是惨烈,当时作为嫡长子的庆亲王是极有可能做太子的。谁知后来竟愈发不为先帝所喜,更让那庶出的晏容卿稀里糊涂当上了皇帝!可气至极!
她一直都在为亲身骨肉的前程打算。
这九年,先帝的七位皇子都被他害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了她的亲生骨肉晏容昀和她如今扳不倒的晏容卿……
倘若晏容卿扳不倒,好歹也不能让他留下祸根!所以后宫名为皇后做主,实则实权在自己手中掌控着,晏容卿堂堂皇帝,妃子也就那样几个,那位冷宫的孙贵人,替她除掉了不少“祸根”。
“大哥儿进来可好?”颜氏问。
林氏说:“很好,只是记挂着太后您。”
“皇帝可正查着金陵亏空案呢。你在大哥儿跟前是说的上话的,有些事儿,你得点明白他。”
“是。”林氏点了点头,“王爷的意思,是请封,离了京去。”
“离京?”
“是……扬州兵精粮足,大爷在那里很可以度日。”
颜氏明白晏容昀的意思了,只是儿子这样一走,自己在京中岂不就少了一条臂膀?
她有些犹豫,沉思一会儿,说:“这样时候,只怕皇帝不允。”
“大爷也料到此时非常时候,便想着好歹请太后在陛下跟前说几句话。”林氏陪笑着说。
颜氏又陷入沉思,他知道儿子贪的太多,这回只怕真要东窗事发了,那时候可谁也保不住他了。只怕自己也得陷在里面——晏容昀这些年可没少孝敬她!
要是到了封地,有兵有权,不似拴在京城这般束手束脚,日后真到了撕破脸的地步,自己和儿子倒也可以放手一搏。
可自打群臣请命案之后,自己的威信大大丧失,小皇帝倒会摆皇帝的谱了!她有些没底气跟晏容卿张这个口。
可事关儿子今后安危,她没有那理由不去做!
为了儿子,她什么都可以。
于是,她决定拼死也要把儿子送上皇位。
她对林氏说:“让大哥儿将火山营调进京城戍防,过会儿哀家便下懿旨。”
“陛下那儿……”
“他没兵权。”
果然,不过三日,禁军中的火山营便大摇大摆地开进京城,甚至进了大梁宫。可晏容卿那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