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今夜的皇宫戒备森严,城楼上的哨卫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巡逻的士兵们循环往复,排查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暗处的隐卫也随时待命,预防突发的状况。
今夜是天子招待社稷书院未入学的学子们的晚宴,主要是为了迎接那些各州藩王送过来的公子们。天临城内的所有的公卿大臣们悉数到场,自“朱凉之乱”以来,皇室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这么盛大的宴会了。
陆逐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周围人声鼎沸,他不喜欢这座城市,繁华的让人孤独,他离乡后第一次想念起宁安城来。天临城与宁安城大不相同,除了头顶上的这一片熟悉夜空,陆逐认得天上的那些星星,嬷嬷曾教过自己辨认它们,如果迷路可以靠着这些星辰找到方向。
“世子,宴会上的吃食不合胃口?”
看着出神的陆逐,郭廓在一旁提问道。
“不是,只是在想些事情。舅舅还是和以前那样叫我雀儿吧,叫世子总觉得生分了些。”陆逐开口道。
听到陆逐的话,郭廓有些心喜,回到宁安的陆逐,虽然性子还是和以前那般温和,可和他相处之时总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隔阂。看来经过这一路的相处,终于有了成效,不罔自己千里迢迢护送陆逐来到帝都。
“这是帝都,我要是喊你雀儿,他们该嘲笑我们靖州的人不懂规矩了,不过你能这么说,舅舅心里很高兴。”
陆逐点点头,不再言语,又抬头看起了夜空。
“到底是小地方出来的。”楚王袁桓已经暗中观察陆逐许久,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孩子是诸王派遣而来的公子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个了,可少年从宴会开始时便一直盯着天空发呆到现在。
“原来你是靖州世子!”陆逐的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陆逐有些疑惑,转头望了过去。
一个少年身着白色盔甲,冷冷的看着他,凝视片刻,陆逐认出了他,一年前在北风城外,那个屠杀平民的贵族少年。
“许…慎?”
楚王控制了帝都,作为纪州门阀的许氏也跟着来到了这闻名天下的雄都,而许慎也是即将入学社稷学院的学生之一。
“很好,你还记得我,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遇见了,上次你运气好,这次可没人替你挽弓掩护了!”许慎恶狠狠地说道。
按照社稷书院的传统,晚宴上歌舞表演结束后,为了消除来自不同地方学子们之间的隔阂,会发起两场比试,分为文试和武试。文试基本上就是吟诗作对,比拼才情。而武试,一般来说以各个州为阵营,互相挑战。
北境边界的那场狩猎被许慎视为奇耻大辱,他这一年来脑海中一直想着再见到陆逐时该如何报复。许慎也是没想到今天宴会开始时,有人指着那张自己日夜“朝思暮想”的脸告诉他那是靖州世子。不过也好,直接借着比试的名义教训陆逐一顿,谁也挑不出错,往届也时常发生失手致人受伤的例子。不过就是怕这小子到时候胆怯,所以先过来出言挑衅,用言语激他待会儿接受自己的挑战。
许慎说完之后没等陆逐又什么反应,便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他的身边,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正遥遥注视着陆逐。陆逐心中一动,抬眼看了过去,两人目光相撞。少年朝他微微一笑,然后移开视线,陆逐愣了一下,说不上什么,那个人的目光让自己感到有些不适。
收回目光的少年转头看向许慎:“靖州世子与你有怨?”
刚刚在陆逐面前还嚣张跋扈的许慎神色变得恭敬:“是,世子,我曾跟您说过在去靖州外祖家探亲时,在一个小鬼身上吃了亏,那个人就是靖州世子。”
如今的天临城只有两位世子,许慎身边这位,便是楚王嫡子,袁子卿。
袁子卿点点头,不再言语。
文试开始,由于靖,幽,舒三州曾被凉军攻占,世家门阀多有波及,这次社稷学院重开,来自这三州的门生并不多。诗词方面一向以南方见长,最后由来自宁州的一位学子夺得魁首。
接下来就是武试,规则是一方挑战,被挑战的那一方选择比试方式,拳脚或是兵器。许慎舔了舔嘴唇,神色不善的看向陆逐。
许慎站到演武台上:“我听闻稷王早年于雁荡山下,一对六百山贼,血战不退。子肖其父,想必世子陆世子的武艺也必定拔群,在下想讨教讨教。”
郭廓站起身子,下意识想替陆逐回绝,可没等他张口,楚王世子袁子卿开口道:“陆世子先前曾与稷王失散,一年前才被找回,许慎你从小学武,又比陆世子年长两岁,就是赢了旁人也会觉得你胜之不武。”袁子卿顿了顿,“舒州魏氏称雄西南,先祖魏壁曾追随太祖皇帝西征,立下赫赫战功,其一手烈刀更是一绝,传说中甚至击败过一位武圣。许氏乃我纪州名门,正好魏公子今日也在,你两人又年岁相仿,不如切磋一番,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闻名天下的魏氏烈刀。”
“是!”许慎有些不甘,可许氏一向以袁家马首是瞻,袁子卿既然开口保下陆逐了,他是断然不敢拒绝的。
此时人群将目光都转向了宴会角落的一个少年,他叫魏异,袁子卿口中舒州魏氏的少主。
魏异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拿起手中的刀,站上了为这场比试设立的演武台,冷冷的看着所有人。
“这个孩子的眼神实在让人讨厌。”居于高座的楚王皱着眉摇了摇头,有些不喜。
许慎也走上演武台:“你就这样和我比?”
比武总有意外,尤其是比拼武器,刀剑无眼,所以比试时一般都会穿上盔甲,可魏异似乎没有打算换上甲胄的意愿,只是冷漠道:“我不用盔甲,开始吧。”
魏异漠视的语气彻底激怒了许慎,原本就因为陆逐的事情心中积攒着怒气,无处发泄。许慎握住了剑柄,近身向前,极速突进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持剑向前横扫。
许慎抢占先机,魏异急退,对方的剑势绵密繁杂,剑影铺展开来,如同纷乱的杂草无边蔓延,招招凌厉绝杀。
很快魏异便被逼到了擂台的角落,此时已经避无可避,许慎的剑势也衰弱了下来,魏异终于开始反击。
他双腿猛的发力,整个身子腾起,利用惯性抡起了手中的刀,魏异的刀十分奇特,立起来的长度几乎和他本人一样高,刀柄窄长,刀身巨大且沉重。
看着腾空而起的身子,陆逐已经知道魏异为什么不换甲了,使用这样重量的刀战斗中会消耗掉巨大的体力,盔甲对他来说只是束缚。
不过优点也是显而易见的,腾空而起的魏异借助临空的优势以及刀身本来的重量向下劈出的这一刀,如同山岳般朝许慎压了下去。
魏家的刀本就是已迅猛刚烈著称的,许慎连忙架剑格挡。
刀剑碰撞,金铁声响起。
许慎整个人被击退,退出一丈多才堪堪刹住,不过他还是没有完全招架住这一刀,胸前的护甲都裂了开来,缺口一直蔓延到腹部。若不是魏异留手,他已经死在了演武台上。
胜负已分。
魏异昂首站立,剧烈的喘息着,右臂上有鲜血渗出,是许慎在最后一刻出剑刺伤了自己拿刀的手。魏异默不作声,准备走下演武台。
许慎脸色阴沉,拦住了他:“我还没有认输!”说完便提剑冲向了魏异,面对呼啸而至的剑锋,魏异提刀阻挡,可右手的伤势让他无法向之前那样轻松的挥舞手中的重刀,体力的巨大消耗让他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逐渐开始招架不住许慎凌厉的攻势。
看着勉强支撑的魏异许慎更加恼火,手腕发力,出剑的速度也变得更快,魏异的身上开始增添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此刻居于首座的皇帝无助的看向场下的大臣们,晚宴上的比试本意是让本来陌生的各州学子们相互熟悉,可现在演武场上许慎的做法明显有些过了,作为名义上宴会的发起者,赵裕此时应该出面制止这场比试。
不过这位年幼的皇帝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处境实际上并不比场上的魏异好到哪去,作为楚王掌中的傀儡,就该有傀儡的自觉。
他本来希冀于有哪一位大臣站起来发声,自己好顺手推舟结束这场变质的演武,可居于身侧的楚王只是端着酒杯沉默,袁氏和许氏同出纪州,楚王会偏袒哪一方不言而喻。而且两人的比试是由楚王世子提出来的,背后有没有楚王的授意谁也不清楚,场上这些深谙世故的大臣自然不敢去触楚王的霉头。
看着宴会上一言不发的大臣们赵裕觉得有些悲哀,在偏殿时他们还都义愤填膺的叱责楚王僭越,如今却一个个躲避着自己的目光当起了缩头乌龟。
帝都内的这些王公大臣,哪一个不是在楚王的权势下卑躬屈膝呢?
魏异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不断流失的血液让他有些眩晕,到了现在其实没有再继续打下去的必要了,剩下的体力和身上的伤势都让他无法挥出之前击败许慎的那一刀了,现在的他只需要认输,就可以结束这场必败的战斗,可他只是咬着牙,奋力的挥砍。
“魏公子真是不坠父兄威名啊,佩服佩服。”许慎嘲讽着说道。
魏异的父亲魏逊,在面对凉军时自知不敌,为避免城中百姓遭到屠戮,开城献降,沦为各国笑柄。
所以对魏异来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认输,他要保住魏氏最后的一点尊严,哪怕结果付出自己的生命。
许慎说出的话明显是在内涵自己的父兄,魏异的眼神变得凶狠,他将刀移至左手,紧紧握住刀柄,身体下沉,然后突袭出去,这是完全搏命的一刀,放弃了所有的防御,不留任何后手的一击。
所有的人眼神都汇聚在了魏异身上,不同于之前的那一刀,这一刀他是真的想要了许慎的命。
可惜他没有成功,魏异手中的重刀并不适合这种搏命的打法,而且他的左手远远没有右手那么灵活,刀锋擦着许慎的脖子而过,留下了一道血痕。
许慎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瞬间暴怒,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死在了魏异的刀下。
许慎怒吼着上前,刺向魏异的眉心,魏异后仰,躲过了致命的一剑,许慎当然不会轻易的放过他,欺身而上,一剑劈了过去,许慎来不及提刀格挡,竟然直接用手抓住了剑刃,鲜血顺着剑锋一滴滴的滚落。许慎想抽剑再刺,却发现剑身如同被铁嵌住了一般,丝毫不动。
魏异翻转手中的刀,由下而上砍向许慎,许慎微微侧身,躲过这一击,然后用手肘猛烈的砸向魏异的胸膛,魏异抬起胳膊,护住了胸口。
许慎大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极速的撞向魏异,两人一齐滚下了演武台。
魏异此时感觉自己的肋骨全都断了,倒在地上,而许慎已经站了起来。残破的盔甲依然提供了有效的帮助,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魏异,许慎并不打算放过他。手中的剑在掉下擂台时脱手,于是他直接冲到魏异面前,将力量灌输到腿上,猛的踢向魏异的腹部,受此一击的魏异吐出一口鲜血,滚出了两三丈远,不知有意无意,恰好倒在了陆逐的座次前。
魏异挣扎着想要起身,这个深受重伤的少年倔强的不愿认输。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在这世上早就没有庇佑了。
世道就是如此,魏氏败了,就该消亡于历史之中,活下来的自己,在世人眼里就是最大的恶。他想起魏氏曾救下的那些臣民,战乱平定后肆意的攻击侮辱本该是救命恩人的父亲。
乱世就是这样,嘲弄着败亡的人。
魏异挣扎着想要起身,一只手按住了他:“你已经无力再战了。”
这只手的主人接着看向了不远处的许慎,“靖州陆逐,请许公子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