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死狱洪善巧
死狱比想象中的偏僻。
眼前这个身材矮小,一脸阴暗,带着冷冷寒意的人便是魏无厌派来的使者洪善巧。饶是长了不少胆子的徐长生,在与他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里,也觉得手脚有些发冷,心中发毛。
而当他们走到死狱门前,徐长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机构竟显得如此荒凉。窄小的木门上,有着不少刀痕剑痕,陈旧的有些破烂。门外长了不少杂草,青苔遍布着台阶,看不出有人往来。除了高挂着镶金的御赐牌匾外,没人会相信这便是死狱,是最能令人生不如死的地方。
洪善巧推开了门,弓着腰,极为恭敬地候着徐长生。
迎面而来的气息,并没有徐长生想象中的恶臭与血腥,反而是新鲜的空气,以及飘逸着的阵阵清香。木门里却是另一个世界,豁然开朗的空间犹如世外桃源,入眼的多是花花草草,还有几棵如同枯死的梅花。偶尔途径的狱卒,皆匆匆忙忙,似乎无瑕留意这闯进来的新人。
“曲大人说了,由属下带大人您先逛逛,明日再带您入职。”洪善巧低着身子,比先前还要恭敬。徐长生伸手想扶起他,却被躲过了。
“望大人答应属下一事。”
“不妨先说说看。”徐长生皱了皱眉,昨夜斧钺有事所求,怎么今日才相识的洪善巧也有事所求。
“属下在死狱二十载,仍如蝼蚁。属下不甘如此,愿为大人当牛做马。”洪善巧双膝下跪,重重行了一礼,沉声道。
“如此破釜沉舟,值得么?这一跪,可就无后路可言了。”
徐长生已然感受到打量而来的目光,那种审视与讥讽,是藏不住的。而在洪善巧身上,他像是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人,那人也这般固执,这般不畏世俗。
洪善巧的父母死于一场大火,火焰连着吞噬了整条街道,那一夜火光冲天。途径的一支死狱‘螭吻’小队灭了火,在那焦土之下,只见一具尸体微微耸动。当他们搬开了那具尸体时,只见一个烧的不成人样的孩子,正用尽力气地向外爬着。而救他的,便成了他的授业恩师,带他入了死狱。可不久之后,他的师父谢世凉却背叛了组织,放过了一对该死在巷子里的母子。
而等待谢世凉的,便是无尽的折磨,生不如死的酷刑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身上施展。在三个月后,那对母子终究没能逃出凉都,在郊外一处偏僻的农户家里被砍下了头。当两个鲜血已经结痂的人头扔在谢世凉的面前时,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身为他弟子的洪善巧,被调到了掌管刑狱的‘狴犴’,变成了孤魂野鬼般的存在,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时间久了那抹疏远又化为了近乎恶毒的仇恨。他便这样如履薄冰的活着,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活着,活着为何。或许,只是因为师父谢世凉的那一句“好好活着”。
他因那场火灾,浑身落下了不少骇人的疤痕。因此即便天气再过酷热,他也紧紧裹着一身灰袍。矮小的身子,裹着较大的灰袍,远远望去便像是一个佝偻的老人。
徐长生只觉得他另有所图,但此时似乎也别无选择。若是拒绝了他,恐怕就要无人可用了,而在这样的组织里没有一个能用的下属,便和瞎子没什么两样了。只是不知那位躲在暗处的魏大人,是否料到了这么一出,本想着派来敷衍自己的属下却想着成为自己的心腹。
当两人四处闲逛时,曲大荣曲大人的日子却显得有些难过。魏无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无言的沉默像是落下了刀子,曲大荣冷汗直流。
“你若是仗着聪明去揣测圣意,我不拦着你。可若是揣测我的意思,那么……”
“钦差大人,属下错了,属下知错了。”曲大荣连忙下跪求饶。
“拉下去,五十大板。打完后,绑在那棵大槐树上,以儆效尤。”魏无厌转过了头,敲了敲手指,“洪善巧如何?”
“此人能力杰出,倒是不输其他六位统领,只可惜其恩师谢世凉……”一旁的灰衣护法沉声答道,有些厌恶的望了曲大荣一眼。
“那便将曲大荣的‘狴犴’交由他。”魏无厌有些厌倦的摇了摇头,若是死狱皆是曲大荣此类被硬塞进来的酒囊饭袋,那么不久之后,死狱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了。
“可那里关押着不少……”灰衣护法压低了声音,“更何况,徐家已经有一位右无常兼‘青鸟’的徐锦衣了。”
在神话传说中,青鸟乃是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皇帝取名青鸟,则希冀它是百姓和皇帝之间的通灵神鸟。而传说中獬豸智慧极高,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
这便是这两个监察部门名头的来由,但是否如愿,则难以论述了。
‘青鸟’与‘獬豸’部是死狱监察天下的两个极其重要的部门,前者着重世族大家或是百姓的动向,而后者则负责监察百官。百官之所以畏死狱如虎狼,便是因此。
而象征牢狱意味的狴犴,则主管刑罚。此外三个部门,分别为螭吻,嘲风,睚眦。
寓意消灾吞火的“螭吻”,负责皇城乃至凉都的火灾事宜。而与它十分密切的,则是嘲风,它不仅象征着吉祥、美观和威严,而且还具有威慑妖魔、清除灾祸的含义。嘲风的安置,使整个宫殿的造型既规格严整又富于变化,达到庄重与生动的和谐,宏伟与精巧的统一,它使高耸的殿堂平添一层神秘气氛。所以,皇宫内的一草一木都为‘嘲风’的手笔,而凉都城内外的规划也由它敲定。
而平生好斗喜杀,嗜杀成癖的睚眦,往往被刻在刀环、剑柄、龙吞口之上,似乎有着摄人的神力。睚眦部的存在,便是为了皇族和世家大族打造神兵利器,其名震天下的一刀一剑至今仍是天下第一刀剑,高悬在帝王的寝宫之内,一曰照龙,一曰衔月。
“你知道我们这位陛下,最讨厌什么吗?”
灰衣护法摇了摇头。
“他还没有赏,有人便伸出了手。”魏无厌理了理衣袖,有些不满意先前粘上的血渍,“他赏了的,有人却想拿。走吧。”
“去见徐长生?”
“去见徐良诫。”
……
逛了足足半个时辰,二人才将死狱里里外外粗略的逛了一遍,而死狱之下遍布的机构更是一个未知之数。如此一个庞然大物,便这般藏在繁华的角落里,将整个梁国织成了一张严密的巨网。
“钦差大臣之下,有四大护法,青白红黑衣,而护法之下又有六大统领分管六部。左右无常则是皇帝派来监管耳目的耳目,虽无法直接干涉死狱事务,却能借着圣旨间接干涉。只是一个不慎,便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前两任左无常,便是死在了死狱地下的地牢。”一路沉默寡言的洪善巧,在那一跪之后,话便多了起来。
“想来事出蹊跷。”徐长生道,“那右无常的手段看来是极好的。”
洪善巧点了点头。
“只是还不知道右无常的底细。”
“右无常不似以往,身份极其隐秘,只知道是皇帝直接指派,并无询问过他人看法。现今或许只有钦差大臣和四位护法知晓。平日见他也都戴着面具,只怕还没人见过他的面貌。”
徐长生点了点头,随他下了天牢。这一路来,徐长生不可谓不震撼,大大小小的组织有若繁星镶嵌在墨色的夜空,若不是有人带着只怕早已迷路。
昨夜思虑会遇到的哀嚎与残酷景象,终于在他的耳畔响起,在他的眼前展现。那些痛苦的呻吟与呐喊,浑身不见一块好肉的犯人,像是一根刺刺扎进了他的耳朵与心脏,越是往下越发渗人。
徐长生皱着眉头,将目光投向过道的终点,以避免双眼过多停留在两边鲜血淋漓的犯人。可鲜血还是渗出了牢房,布满了过道,他的每一步都无可避免地踩在血水上。
“大人,草民冤枉啊。”
“狗官,你不得好死。”
……
声音不时传来,只是大多微弱,勉强能够听清。徐长生虽说心中不忍,却也只能忽略了事,他知道这些事他管不了也不能管。
只是走到转角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轻轻问了一声道:“他们都有罪么?”
洪善巧闻言一愣,随后摇了摇头。
徐长生看了他一眼,随他进了那扇石门。石门之内宽阔了许多,入眼可见的倒是一片静谧祥和,而在这死寂之下却藏着诸多暗室。洪善巧便带着他走在这迷宫般的地下监狱,只是有几处,洪善巧停下思索了一番后,才继续带路。二人走着走着,终于到了终点。
洪善巧指了指尽头的两个暗室,沉声道:“这是死狱里的禁忌,除了陛下和两个聋哑的送饭仆役之外,再没人进去过。”洪善巧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死人也算人的话,那么确实有过两个。”
“前任的左无常?”
洪善巧点了点,面色凝重。
“在死狱里,似乎每日都有人会对它们产生兴趣。而每一个过问太多的人,都死了。”
“我不再问了。”徐长生望着那两个暗室,停住了脚“毕竟,我是一个怕死的人。”
“你不是。”洪善巧近乎笃定地说道。
听着洪善巧这句毫无缘由的话,徐长生忽然呆住了,愣了神。
“我追随你,纯属是为了利益。若是有一天,你大难临头,我不但不会手下留情,反而会落井下石比所有人都狠。”洪善巧揭开常年遮盖疤痕的灰袍,露出了一张显得骇人的脸,他死死盯着徐长生道:“我希望你明白,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下人。”
徐长生的心里反而像落下了石头,轻松了许多,如果洪善巧只是为了利益,那么只要自己对他有用,便也不用担心被轻易陷害。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能值多少,能不能值当四百两黄金?
“何必急着戳破,就不怕我另寻个‘忠心耿耿’的下属?不知我在你心里,值当二百两黄金么?”
“这年头的‘忠心’已经不值钱了。”洪善巧笑了笑,只是那满是烧痕的脸已经难以辨别出是笑了,倒是显得更加狰狞:“昨夜我审了两个夜闯宋玉府的刺客,再挖出了其中一颗忠心后,另一颗就只值二百两了。”
“然后呢?”徐长生别有深意的看着洪善巧,那刺客只怕是从淮南王府来的。
“然后那二百两也没了。”洪善巧满是遗憾的摇了摇头,似乎极为惋惜,“两颗心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