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来得稍晚,此时茶炉的火早已烧得很旺,炉子上的水壶名叫汤瓶,已经开始发出丝丝的声音。有围观者忍不住喊道:“开了,开了,可以注水了。”
王芳扭头看看,心想,这年头就是一个乱世,老百姓哪有什么娱乐活动可言,遇到斗茶,那就是大戏啊,难怪里三层外三层。
且说三个组员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忙碌,此时,他们拿起汤瓶,先倒了一些开水到茶盏中,给这茶杯暖暖身子,也算是清洁了一下,这对于斗茶的结果都是有辅助之效的。
然后,他们用木勺从茶盒里挑出两勺左右的茶末,放入茶盏里。接着,又分别拿起汤瓶,少少地倒进一些开水。再拿起一个铁勺,有的也直接用茶筅,开始搅拌。这一步,叫作调膏,把粉末状态的茶,和水,变成粘稠的膏状。
茶筅,样子有点像打蛋器,或者说像涮锅的竹刷子也行,是击拂的主要工具,直接关系着斗茶的成败。
眼见茶末已成膏状,组员们再次举起汤瓶注水。事实上,从调膏开始,和茶叶的质量与制作工艺已经没什么关系,开始考验他们的点茶技术。
王芳看得仔细,三个组员显然都有斗茶经验。汤瓶注入的水不是直接冲进盏中央,而是让水环绕杯盏,用后世网络语说,就是杯壁下流。放下汤瓶,组员们拿起茶筅,一手托住茶盏,一手抓住茶筅,奋力搅动起来。
这里就比较考验功夫了,一则与杯壁下流相反,此时搅拌不能做圆周运动,也不接触盏底,而是像写毛笔字一样,用手腕控力,手指绕着手腕,做前后方向的运动。
击拂,拍击、拍打的意思。对这茶盏里的茶膏,可以想象金沙水拍云崖暖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可以想象林黛玉走路、行动犹如花拂柳,有这样的想象力和腕力掌控,才能把击拂掌握好。也可以简单一点,当成平日在厨房打蛋,把蛋黄看作膏、筷子当作茶筅,看怎么去搅拌。
而这,就是所谓的点茶。因为击,就是点,所谓点击。击拂,就是点茶,宋徽宗赵佶说了:
手重筅轻,无粟文蟹眼者,谓之静面点。盖击拂无力,茶不发立,水乳未浃,又复增汤,色泽不尽,英华沦散,茶无立作矣。
有随汤击拂,手筅俱重,立文泛泛,谓之一发点。盖用汤已过,指腕不圆,粥面未凝,茶力已尽,云雾虽泛,水脚易生。
这是说,过犹不及,非中庸之道。静面点和一发点,或者击拂无力、注水不当,或者用力过度、指腕不圆,都无法达到点茶的佳境。
那么,上佳的境界是什么?赵佶本人的水平又如何呢?
蔡京曾亲眼目睹,他写道:“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而如疏星淡月。”疏星淡月,就是佳境和赵佶的水平,令人叹为观止。
赵佶,佶者正也,即位前曾被封为端王,端正。但是他继的是哥哥宋哲宗的位,而且兄弟二人都是向太后钦点,太后即宋神宗的向皇后。宋哲宗25岁就挂了,儿子夭折,所以赵佶被选中。
赵佶被脱脱评点为“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做皇帝。他是艺术史上罕见的天才和全才,仅仅他写的一篇千字文,后世就能拍出一亿四千万就可知厉害。
但当时并不是没人看出这一点,比如宋哲宗也想变法,于是召回章惇。这章惇就不同意赵佶继位,说他不正、轻浮不可以君天下。但向太后坚持,没办法,还惨遭报复。像苏东坡因为反对变法,最后被宋哲宗从广东贬到海南岛去了,而章惇竟也被赵佶贬往雷州、舒州,死于任上。
果然,赵佶用的都是六贼这样的人,比如宰相里蔡京被称为公相,然后居然还有个媪相。媪就是女人,说的是宦官童贯当枢密使执掌大宋兵权二十年。那么最后,赵佶自己被北人侮辱致死,算是自有因果,但靖康耻却是家国灾难,其罪甚大。
这三组斗茶的商人哪里有赵佶那中国茶道巅峰的水准,一番注水搅拌之后,茶已点完,三个组长分茶并端起三碗送到贾寻欢案上,以供裁判。然后六人也站在一起,一边品茶,啧啧赞叹,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对方的茶色和贾寻欢的动静。
王芳的目光却在中间那组茶商身上,这二人的组合有些奇怪,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岁左右。这青年卧蚕眉,丹凤眼,可谓器貌奇伟。那中年人更奇,面庞宽大圆润,色如重枣,眼睛狭长而色如琉璃,分明不是汉人。
王芳正若有所思,那贾寻欢已品尝完毕,却对着身边那艳丽女子赔笑道:“珍妹,你看这次取哪个为第一名?”
女子也已分别试过,却似乎拿不定主意。这也不奇怪,斗茶固然考验功夫,品茶也未必人人精通。而且,有些古代文化到后世已经失传。比如说,喝茶的器具,后世一律叫作茶具,实则这年头茶器和茶具还是两码事。
甚至在宋代,有人爱茶到极致,把茶具也人格化,根据其特点,称其先生,并赋予其官场称呼:比如茶笼,称韦鸿胪先生。韦,如韦编三绝一样,可以做席子和竹器;鸿胪,鸿胪卿是外交和礼仪官。
其他的,也是同样道理:木槌:木侍制;茶碾:金法曹;罗合:罗枢密;茶磨:石转运;茶巾:司职方,等等。
且说那女子最后盯住其中的一个黑色茶盏,伸出指头道:“他们水痕云脚的消退时间都差不多,但这个的茶汤更白一些。”
贾寻欢立即拍手道:“好了,这个第一,那个谁,快把契券拿来,到时候换你点好茶。”
一个组长大喜,忙不迭从身上摸出两张纸,递向管家:“我的,是我赢了,张管事,我拿两驮货物抵押。”
那管家却轻蔑地看他一眼,只接过一张,嘲笑道:“你想得美呢。”
王芳吓了一跳,真是土豪啊。这契券其实相当于后世的支票,是商人把货物存放在城市里、马楚官方所开具的证明文书。类似周润发赌神里说,我这还有纽约的房产,价值一千万美金的意思。一驮,驮是包裹或包装袋,货物一般用马来驮运,一驮大约一百斤。这商人拿价值两百斤的货想换他的茶叶,他们还不要,这销赃玩的,都已经供不应求了呢。
她眼见那一组外地茶商露出的失望之色,尤其那丹凤眼青年既沮丧又愤怒的神情,顿时叹了口气,忽然大声道:“不公平啊,不公平!”
“嗯?”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王芳看来,这里竟然还敢有和贾老板顶嘴的?
艳丽女子第一个愤怒起来,因为名次实则就是她定的,霍然起身,指着王芳大声道:“哪来的黄毛丫头,怎么不公平了?”
王芳笑嘻嘻道:“不急,听我说。你们看,这三个茶盏,是三个颜色。”
她慢慢走到案前:“这个碗,青色,是咱们南方常见的越窑青瓷。”
她又走到那青年身边,轻轻道:“郎君河北人?”
青年闻言一惊,拱手道:“不敢,贱姓郭,家在河北邢台。”
那异域中年一看这小姑娘似乎有点门道,尤其隐约还是要帮自己,立刻赔笑,欲要上前自我介绍,王芳却点点头,似乎头肯定了什么,冲他一摆手:“颉跌氏,稍安勿躁。”
中年吓了一跳,自己是突厥后裔,样貌不类汉人,这谁都看得,但她怎么连自己姓氏也知道啦?
这当然太容易猜了,茶商,还跟着一老外混,经常跑湖北江陵一带贩茶,那还有谁?不正是五代十国第一明君柴荣么?穿越到五代十国,有机会跟自己的偶像见见面、聊聊天,顺手扶一把,这是很愉快的事情啊。
王芳笑着对众人道:“听到啦?这是邢窑白瓷。南青北白,想必大家都知道吧。”
围观者多是走江湖的,轰然应声,这是常识,晚唐以后盛行的就是越窑青瓷和邢窑白瓷。瓷器,春秋以前还比较粗糙,后来到魏晋时已经能烧出比较完美的青瓷了。此刻,在南方多流行青瓷,以秘色瓷最出名,而常德窑和长沙窑也都是主打青瓷。
但是,那第三个碗,却不能说是建瓷。2016年,美国佳士得拍卖一个宋代建盏高达7800万元,但是这会儿蔡襄都还没出生呢,哪来的建窑黑瓷,大概那个茶商碰巧买到一个黑碗吧。
王芳大声道:“大家想啊,这茶汤是白色,放在黑碗里,是不是更显白一些,占了便宜?占了便宜,是不是不公平?”
这下所有人都轰动了,因为在这个年头,大家都下意识觉得要想看清楚一样东西,当然是要放到白色甚至透明的器皿里。因此,就算是宋代的建窑,其实一开始也不烧黑瓷。
这话一出,酒馆全乱套了,有的人觉得王芳的话有道理,有的习惯性思维,认为胡说八道,尤其管家和艳丽女子简直嗤之以鼻。当然,每个人心里也隐隐觉得似乎有那么些道理,白的被黑的一反衬,会不会真的显白一些呢?
王芳忽然打了个寒噤,她虽然让金丹处于隐形状态,但直觉还在,原来那贾寻欢一双眼睛看了过来,冷冷道:“你这小妹,哪里来的?究竟想干什么?”
王芳赶紧行礼道:“小婢黄芳,碣滩村人,自小被家人送到开封,略有些见识,那里的人斗茶都不用黑碗,所以觉着是不公平嘛。”
没办法,只能用首都来压人了,言外之意是你们这些乡巴佬没见识呢。
果然,很多人一听这姑娘是从开封回来的,立刻就信了大半。
艳丽女子却不信,她盯着王芳道:“开封我也去过,未必人人都懂斗茶品茶,你要是拿不出证据来,今天就割了你的舌头。”
王芳一听,内心一叹,情报没说错,这女子名叫符珍珍,是符彦通唯一的女儿,看起来很漂亮,却是娇蛮任性,动辄草菅人命,人送外号“小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