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语一出,满朝哗然。
“曹慎修如何犯了渎职之罪?”洪善问道,“把奏章呈上来!”
保义上前接过奏章,送到洪善的手中。洪善潦草地翻了一下,又扣上了。
“陛下,”王修怀说,“臣,前几天,尚书台也已经接到了……弹劾曹慎修的罪状,去年,陛下令兵部联合御史台,核算阳罗大营兵力,最后由曹慎修算出,阳罗大营,兵力,一共是……九十五万。而今经过查验,阳罗大营兵力达一百二十五万。我朝典章,他曹慎修置若罔闻,确实有渎职之过,请陛下,明鉴!”
曹慎修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峻的神色,镇定的仪态,面对王修怀及其党羽的诬陷,他似乎已经能够想见,为了陷害自己,他们准备了多久。
洪善听闻,又把刚才收到的奏章拿起来,翻了翻,冷冷地瞪了曹慎修一眼。
“陛下,臣也要弹劾曹慎修!”另一个官员走出班列。
“你弹劾他什么?”洪善问。
“臣弹劾曹慎修,身居御史台之重,外朝枢机之要,他……他大奸似忠!他日常杜门闭户,不与其他人往来;布衣蔬食,看似清朴节俭,实则是为自己邀买名声罢了!”
“你!”曹慎修闻言,怒不可遏,用笏板指着那名官员,却气愤填膺,什么也说不出来。
“曹慎修,笏板是用来干这个的?”洪善厉声问道,又说:“把奏章呈上来!”
他接过奏章,看了看,又拿起第一份,认真看了一遍,突然龙颜大怒:
“什么渎职,什么奸示,这分明是朝臣勾结藩臣的不赦之罪!曹慎修!”
曹慎修手捧笏板,面向洪善站立。
“这两份奏章,说你与朱锦相勾结,收受他的金银财贿,瞒报阳罗大营军制、武备数目,你……你究竟是何居心?亏你还一口一个天下苍生,你觉得你对得起朕,对得起天下苍生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曹慎修朗声道,“我曹慎修做没做过这些事,陛下不知,王相,还有你们二位,你们自己心里明白!天在上,地在下,列祖列宗在太庙,你们自己问心无愧则可!”
“你还敢讽刺朕!”洪善气得满脸通红,“来啊,夺了他的笏板,剥去官服,打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禁军大步走了进来。
曹慎修微笑了一下,解开官服,连同官帽,整齐地交给禁军,又把笏板放在最上面。
这时朝臣才发现,他在官服下面,已经穿了一件黑色的粗布袍子。
曹慎修俯身下跪,向洪善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冷笑着看了王修怀一眼,大步走出朝堂。禁军紧随其后,差点没有追上他。
——
午后,一队身着红色战袍、手持长枪的士兵,押送七八辆囚车,浩浩荡荡地开出皇城,径奔米市大街。
身着绛红色官服的董寿骑在当先的一匹马背上,得意洋洋地睥睨那些被开路的士兵驱赶到道路两旁的百姓。他们望着铠甲鲜明的士兵和春风得意的董寿,满心不悦之余,又议论纷纷:
“这是哪位朝廷大员又要遭殃了?”
“看架势不小啊,这是要抄家?”
“听说是御史中丞曹慎修曹公……”
“怎么能是曹公呢?曹公是个好官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看那厮现在的得意劲儿,以后总会遭报应的……”
董寿听到了百姓的诅咒,却完全不以为意。今天的朝堂上,他已经被委任为大理寺卿,随后就接到抄查曹家的诏谕。
一彪人马大摇大摆地穿过内城门,向悬道门方向走去,董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得意与畅快。
可笑那刑部尚书黎斗南,在主持该案的时候,极力培植亲信,妄图将王相的势力打压下去,可是最后如何呢?还是王相胜利了!今天在朝上,他眼见黎斗南那张老脸变青变紫,发自内心地为恩师感到愉快。现在,黎斗南提拔的曹慎修已经锒铛入狱,接下来,该好好算计一下黎斗南了!
车队已经在曹家门口停下,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提着镣铐的士兵将手中的铁链甩得呛啷啷地响,他们提起拳头砸在门上,喝令:“开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曹家下人刘三。士兵不由分说地把铁链挂在他脖子上,一副木枷就戴了上来。沉甸甸的木枷压得刘三差点倒下去,他那双灰色的眼睛眯了一下,重新站直。他被揪出曹家,锁进囚车里。
“给我进去,见到活人就上镣子!”董寿喝令。士兵们应了一声,冲进曹家,前堂翻了个底朝天。那条挂在门口的腊鱼也被挑了下来,门前的水缸被砸得粉碎,冬菜流了一地。
“董公,前面没有人!”
“跟我到后面去!”董寿吩咐道。
士兵们发声喊,抢入后院。他们踹开后院门,一拥而入。
后堂门前,站着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女子,那是曹慎修的妻子钟氏。她的脸上带着冷冰冰的平静的神色。从外面传来喧闹声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此刻,面对凶神恶煞的士兵,她从容地放下手里的木盆,矗立在门框前。
“曹夫人,”董寿皮笑肉不笑地问,“令公子曹珌曹琚,在哪里?”
“不知道!”钟氏冷冷地甩出三个字。
“不知道也不打紧,他们总归是跑不掉的。来啊,先伺候曹夫人!”
士兵们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双臂,用麻绳套住,将她双手绑在背后,一副木枷箍住脖子。他们半是推搡半是拖拽地将她带出后院,押往囚车。
“是什么人,在我家放肆?”屋内传来一个苍老、虚弱却有力的声音。
士兵们冲入屋内。董寿喝令:“且慢!”
他分开众人,跨入后堂,只见昏黄的窗前,曹太夫人半躺在一堆被褥里,急促地喘着气;那双浑浊的老眼却透出令人畏惧的光芒,恶狠狠地瞪着他。
“老太夫人,”董寿笑嘻嘻地说,“早就听闻老太夫人是将门后裔,果然豪气不减。只是您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生着病,省着把子力气,也好到大理寺辩驳一番,您说是不是?”
“是你娘个头!你这个无赖!泼皮!”曹太夫人吃力地从榻上滚下来,扶着床沿,随手抓起一个东西,就丢向董寿。董寿猝不及防,甚至看不清那是一个瓷瓶,就被迎面砸了个正着。瓷瓶落在地上,伴随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给我绑了!”董寿恼羞成怒,喝令。士兵簇拥上前,举起镣铐。
曹太夫人眼中的神色淡下去了,但是双眼依然圆睁。她张着嘴,仿佛还要继续骂下去,但是那游丝一般的气息,从喉咙里传出之后,就再也没有进入了。那只扬起的手臂,依然指向董寿,整个人却无力地靠在榻沿上。
“董公,这老太婆死了!”士兵惊呼。
“死了就把尸体拖出去!”董寿又惊又怒,答道,“你们再好好搜一搜,里里外外地都要找一遍,切记!曹慎修的大儿子曹珌,小儿子曹琚,大儿媳姓翁,一个都不能跑!如果他们跑了,立刻去找,找不到了,就发海捕文书!”
“是!”士兵齐声喝道。
——
月亮渐渐由满而缺地挂在天空,洒下一地洁白的光。姜绍康心事重重地推开后院门。
下人已经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酒菜,在月光下铺开桌子。蕊初和鸣箫忙着铺设家什。姜绍康抬头看看黑灯瞎火的小楼上,问女儿:
“琚儿怎么样了?”
“刚刚鸣箫去看他,他还在熟睡。”
“这样啊……”姜绍康不禁有些遗憾,“那让他先睡着吧,咱们父女俩先好好儿地说说话……”
“好啊!来,父亲,我们先喝一个!”蕊初大方地说。
“呵呵,来啊!”姜绍康举起酒杯,道,“中秋快到了,今年咱们想必是要和琚儿一起过中秋了。等明年的中秋,你就不会陪在父亲身边过了!”
“你说啥呢父亲……”蕊初忸怩地答道。
姜绍康尽管满心思虑重重,此时却也只能在女儿面前强颜欢笑。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父亲,您怎么了?”蕊初察觉到父亲神色异常,问道。
姜绍康本就不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此刻心中充满对挚友的忧虑,不容他不泫然涕下。听到女儿的问话,他自知有些失态;但既然女儿察觉到了,他满心的忧戚和悲愤,再也难以掩盖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邸报,递给姜蕊初。
蕊初匆匆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曹世伯……他……”
姜绍康一把将邸报抢回来,问家丁要了一个火折子,吹燃了,将那邸报点着。
熊熊火光照亮了姜绍康失落的脸庞。沉吟许久,他才说:
“蕊儿,事到如今我也不能不有些思虑了,我准备……给几个文坛上有名望的人物写信,我们一起声援你曹世伯。至于琚儿,父亲就拜托你了,趁他这段时间卧病在床,你好好陪陪他,千万不能让他觉察到出了什么事……”
“我明白,父亲……”蕊初强忍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答应道。
天不亮,姜绍康还在熟睡时,只听窗外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
“老爷!后槽那匹青鬃马不见了!”
“老爷!曹二公子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