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洞开,瓮城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数百个身着红色袍铠的士兵,这些都是本朝的将士;粗略望去,并没有曼桓军的尸首。邓绍群令大队士兵把守城门,只带领万余人进入城内,王将军也紧随其后。
城墙内比瓮城更为惨烈,街道随处都是被杀的平民,倒塌的房屋在火焰中继续燃烧,空气中传来烧焦的糊味。顺着西大街走向府衙,沿途四五里地,竟不见一个活人,甚至活鸡活狗。
“老将军,你看!”王将军失声道。
邓绍群顺着王将军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府城校场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尸首。其中一个,身穿知府的红色官服,仰卧在地上,双眼圆睁,双臂努力护住身后的一群人,只是没有人幸免于难。
“是武唐知府和他夫人!”邓绍群又惊又痛地说,“还有他们的三个女儿,一个公子……”
“这造孽的曼桓!”王将军愤然道。
“王将军!”邓绍群悲愤地说,“立刻差人四下排查曼桓动向,在城内城外扎下营帐,预备敌军来袭!”
“是!”王将军拱手答道。他举起令旗,调转马头,准备离开校场,返回西城门。却不料此时西城门方向已经传来惊天的呐喊声。
“曼桓来了!老将军!”王将军喊道。
邓绍群刚刚摘下兜鍪,露出一头近乎雪白的头发。闻言,他立刻戴上兜鍪,翻身上马:“随我去抵御曼桓!”
大军发声喊,冲向西门,前面已经隐约可见曼桓的黑色旗帜。邓绍群与王将军冲锋在前,还没有到达西门,冷不防北面的巷道杀出一支曼桓军队。
“图和托什!”邓绍群一惊。
曼桓王弟图和托什骑在一匹黑鬃马上,双眼透出锋利的光芒,手持大刀,径奔邓绍群而来。那一队如狼似虎的曼桓军,手持各种奇奇怪怪的兵器,凑上前来。
“老将军小心!”王将军突然看见一个灰瓶从曼桓军中掷出,直奔邓绍群面门,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同时挥动长矛,意图拨开那灰瓶,灰瓶却砰地一声炸裂了,灰土渐了王将军满头满脸,他顿时感到双眼刺痛,睁不开了。
当此之时,图和托什已经冲到了王将军面前,挥刀砍下。
“王将军!”邓绍群目睹王将军在自己面前阵亡,凄厉地吼了一声,举起枣木槊,就向图和托什刺来。图和托什闪身一躲,邓绍群却及时收回枣木槊。眼见邓绍群没有中计,图和托什一惊,枣木槊又迎面刺过来,他下意识一躲,枣木槊穿过肩甲,挑下了一大块甲胄。
“好个邓老将军!”图和托什惊叹道。
“将士们,杀曼桓啊!”邓绍群高声吼道。
精锐营的将士们不愧训练有素,尽管在曼桓的强势冲击下,已经遭遇了一些挫折,还折损了王将军,但他们迅速重整士气,在邓绍群的带领下,分头与西边、北边的曼桓军交战。图和托什被邓绍群的膂力吓了一跳,内心不禁有些惶惧。他渐渐退到后面。
恰在此时,阳罗军背后又是一阵呐喊,东门那边的曼桓军杀过来了。
邓绍群毫不畏惧,在他身边,另一个将军已经高高举起了令旗。
“将士们!”这名将军喊道,“杀光曼桓,为武唐子民报仇!”
足足从正午打到薄暮时分,邓绍群部下虽然损失惨重,但斗志仍在,图和托什在北头巷口的阻击竟然丝毫没有占到便宜,自己的部下也损折不少。他看着乱军中从容不迫的邓绍群,倍感焦虑,却也由衷地敬佩。
“薛额陀!”他向身边的一个大将吼道,“弩!”
薛额陀闻言,撘箭上弩,瞄准厮杀正酣的邓绍群,恰待要射出去。
“图和托什!”他听到一声雷鸣一般的吼声,不禁浑身一抖,双手一软,迎面看到那弩被枣木槊挑开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红花蛇一般的枣木槊,当胸刺进薛额陀的胸口,从他背后冒了出来。
一道红光飞过,枣木槊抽出薛额陀的前胸,他大睁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倒撞下马。
那枣木槊又冲着图和托什刺了过来。他顺手夺过一柄长枪,与邓绍群迎战,却不想在邓绍群面前,他竟毫无招架之力。几招下来,他就感觉双手有些酸软,连忙丢下长枪,退向北头巷深处。
“二大王!二大王!”身后跑来一个惊慌失措的部下。
“西城门外打得怎么样?”他连忙问。
“不好!损失太重!”来人禀报。
图和托什的汗涔涔流下来。他咬咬牙,望着威武不减的邓绍群,无奈地命令道:
“撤!”
——
曼桓军撤走了,邓绍群兀自没有止步。他带领大军追出十余里,直到城北的千山峪才停下。大军在武唐城外驻扎,一盏盏灯光与天上的星辉遥相呼应。邓绍群卸下铠甲,擦着脸上的血水和汗水,气喘吁吁地向北望去。北面的山谷里,星星点点的红色灯光,依稀可见。
“战况如何?”他问一个副将。
“我军损折近九万人,第七营、第十营全军阵亡。大将九人阵亡。”
邓绍群叹息了一声,又问:“敌军呢?”
“还在数,大概杀敌七万余人。”
邓绍群疲惫地躺在毡子上,仰望星空。士兵捧来一块烤肉、几个干粮,他无力地摆摆手:“你们先吃吧。”
周边传来诱人的肉香,邓绍群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他在草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勉强吃了一点儿东西。就在啃烤肉的间隙,他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个半大不大的娃娃。他好奇地“喂”了一声,喊那俩娃娃过来。
“你们俩,叫什么名字?”邓绍群问。
两个娃娃对视一眼。“我叫郭振锷,他叫谢允迪!”
“你们俩多大了?”
“十五!”
“十八!”
“到底是十五还是十八?”邓绍群板起脸,问。
两个娃娃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邓绍群见状,也没有难为他们,转而问道:“这次出征的都是身经百战的阳罗大营精锐,你们俩怎么混进来的?”
两人依然不知所措,还是郭振锷先开口了:“老将军,我们是昭文府人,都是孤儿,到阳罗大营混口饭吃。这次是仰慕老将军英勇,才趁着夜分混了进来。”
说完,两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邓绍群,等候发落。
邓绍群那饱经沧桑的脸却绽放出了笑意:“娃娃你们这是第一次上战场吧?”
两人连连点头。
“怕不怕?”
郭振锷答道:“也怕!但是亲手杀了人以后就不怕了。”
邓绍群不禁嘿嘿笑了起来。他爬起身,用粗厚的手掌在两个孩子脸上摸了两把,手持马鞭,走向远方去了。
——
二更时分,陶宗涣缓缓醒了过来。
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黑乎乎的,隐隐有些光亮,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但是能感觉到,身子下面很松软。
“我这是……在哪里?”他无力地问。
“陶先生醒了!快去请秦公!”他听到有人惊喜地说。
秦公?陶宗涣心头一凛,表兄来了?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表弟!表弟!”秦士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在哪里?”
“这里是朔宁府,”秦士逊抓着他的手,“朱锦父子已经下狱,我特意把你接到朔宁府来将养。”
“曹……曹东轩,怎么样了……”他张着干瘪的嘴,问道。
秦士逊仰头深吸一口气,俯下身,还是据实相告:“曹慎修一家,已经下大理寺狱了。”
“什么……罪……”
“勾结藩臣,意图谋反。”
“审结了?”
“没有,等候朱锦父子入京,一同审讯。”
“还……还有没有转机?”陶宗涣瞪着失神的双眼,死死盯住秦士逊。
秦士逊无奈地摇摇头。
两行清澈的泪水从陶宗涣干涸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为什么是……朔宁,朔宁府,不是柔远……”
秦士逊不知如何回答。片晌,他才说:“朔宁比柔远暖和一些。你这些天受苦了,好好将养一阵,我带你回京城去!”
陶宗涣微微摇头,只管无声地落泪。
——
天明时分,邓绍群从枯树下醒来了。
东方的天际开始投射出一道霞光,武唐城北,经历过酣战的士兵们横七竖八,睡得正熟。邓绍群醒来的时候,仅有几个巡逻的士兵正在走来走去。他吃力地站起来,小心绕过每一个熟睡的士兵,走向武唐河畔。
他在兵士中看到了昨晚那两个孩子,他们盖着一张毡子,面对面,睡得正熟。此时看得出,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模样。尽管经历了大半天的厮杀,此时他们尚且稚嫩的面庞上,却表露出一副纯真的模样。
他看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再次站起来,走到武唐河畔,伸手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顿时清醒了一些。他又喝了两捧水,才起身走到大旗下。
“老将军。”守旗的士兵拱手道。
“昨天晚上,有什么异常?”
“回老将军,三更天的时候,北面的山林里那些灯光,就往北退去了。”
邓绍群不禁一愣:“退去了?可曾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