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浪,你下来!”
邱三姐抬起头,冲着房梁喊道。
一道黑影刷地出现在面前,林浪已经揭掉贴在脸上的假面和胡须,露出那张玩世不恭的俊俏的脸。
他随手把假面丢在桌子上:“三姐,下次能不能换个人的胡子?这马尾巴总有一股尿臊味。”
“还不是你着急忙慌地要入京?”邱三姐没好气地说。
“那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情……”林浪反唇相讥道。
“说好了啊,今晚三更。——你能把他叫出来吗?”
“放心吧,就在蔡山湖畔,翠柳园,”林浪不以为意地答道,“那我走了啊。”
“你吃两个炊饼再走……”还没等邱三姐说完,林浪的身影就又迅速飞上房梁,探出阁窗,像一只猫儿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她独自在桌子前,手里还拿着一个凉炊饼。
——
米市大街,曹家。
曹慎修在御史台当值,还没有回来。钟氏端着痰盂,从后院来到前堂。
婆母已经三四天没下床了,这么多天,曹珌和翁琴缘始终没有传来什么消息;曹琚也已经走了七八天,想必已经到典州了,也没什么音讯。为此,婆母已经病倒在床,请过几房大夫,开了几副药,虽然没见什么好转,却也并没有加重。
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压在了钟氏身上,一天下来,已经疲倦不堪。
她在西墙下倒了痰盂,转到槐树这边,准备去树下取水来刷痰盂时,房门敲响了。
她放下痰盂,走过去,刘三已经开了门。
门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见到他们,递来一封信:“中丞府上,有来信!”
“来信?”钟氏接过来,看了一眼信封,上面写着:“京城米市大街老槐巷口,御史中丞曹父大人母大人钧启,青溪府衙,儿琚谨呈。”
“哎呀,琚儿来信了!”钟氏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急匆匆看了一遍。
“信上说了什么?要我去给老爷一下么?”刘三连忙问。
“你去吧!”钟氏把信递给刘三,蓦然有些伤感,“就辛苦你跑一趟御史台衙门。”
刘三接过信,钟氏转身回到水井旁,准备继续洗痰盂,不防哗啦啦一阵响动,随即一片槐树的枝叶,掉在眼前,把她吓了一跳。
“怎么搞的?又没啥风,怎么吹掉这么大一枝树叶?”她纳闷地俯下身。
刘三赶过来,将那枝叶拖开。
“夫人,”他恭敬地说,“今天是先母忌日,想告个假,容刘三到御史台后,去外城路口给先母化点儿纸钱。”
“那是应该的,你去吧。”钟氏没有多想,点点头。
——
曹琚与姜绍康父女,在六月二十七日,就已经到达了青溪。
太惨了!青溪,人间地狱不过如此。曹琚坐在马车上,手扶车窗,望着窗外一片杂乱污秽。护城河畔,士兵正在把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抬走。
昔日青溪城外两行粉黛烟霞的桃树,而今已经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衣衫褴褛的饥民,三五成群,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堆积了厚厚的淤泥。
蕊初正坐在他身旁,此时她并没有和他一起向外看。外面惨烈的景象让她胆战心惊,她低着头,双手捂住脸庞。肩膀耸动,似乎是在啜泣。
姜绍康也没有看向窗外。此刻他双眼紧闭,靠在马车一角,神色忧戚。
“站住!什么人!”马车外传来喝问声。
姜绍康闻言,睁开双眼,一把掀开车帷。眼前是一队身着戎装的军士,当先一匹马上,是一个络腮胡子的将军。“是魏念祖将军吗?”他问。
“我是魏念祖。”那将军答道。
“下官是新任青溪知府姜绍康。”姜绍康说着,从怀里取出任状。
“哦,姜知府,失敬了,”魏念祖驱马让出道路,手持马鞭,拱手道,“卑职受命清理青溪城内外水涝淤积,并接管青溪粮仓,恕不能奉陪之罪,知府请。”
“魏将军辛苦。”姜绍康拱拱手,放下车帷。
马车又驶动了,穿过青溪城厚厚的墙墩,进入城内。往日繁华的南国大城,而今已是一片污浊泥泞,放眼望去,被水冲垮的房屋不计其数,哭声不绝如缕。
“求求老爷把孩子带走吧!给他一口吃的吧!”一个妇人抱着年幼的孩子,向马车哭喊道。那孩子约莫三四岁,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哭声让人心碎。
“爹,你看那孩子多可怜……”蕊初也看见了这一幕,不禁向父亲说道。
“唉!”姜绍康潸然泪下。然而此时他也无计可施。他已经受任青溪知府,眼下青溪的百姓,都是他治下的子民。
他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把青溪的灾情整理出来,连同魏念祖率领的军队,重建房屋,开仓赈民,仅仅救下一个孩子,于灾情于事无补。
“琚儿,把咱带的烧饼拿几个给他们……”他有些哽咽。
曹琚从行囊里抓出几个烧饼,下了车,把烧饼交到妇人手里。那妇人慌忙叩头答谢,磕得额头瞬间青了一块。曹琚赶忙扶起她,想了想,又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块银锭,塞进她手里。
不等那妇人再度叩首,他赶紧拽开步子跑开——他实在不忍心承受她令人心碎的跪拜。
他跟上马车,坐上去,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很快来到青溪知府衙门。随从开始把行李从车上卸下来。他来到姜绍康面前。
“世伯,我想先去找一找哥哥嫂嫂的下落。”
“去吧。记得地方么?垂杨街翁记连升药铺。”
“曹琚哥哥,我和你一同去!”蕊初说。
“你在府里歇着吧,奔波了这么多天……”
“一起去嘛!”蕊初不容他多说什么,“我也想去找找大哥和翁姐姐。”
曹琚有些犹豫,他把目光转向姜绍康。蕊初也看向父亲,脸上流露出乞求的神色。
姜绍康心知女儿那倔强的性格,也只好说:“去吧,万事小心,无论如何天黑之前先回衙门。”
曹琚和蕊初连连点头。
两人向等候在衙门口的府丞张克己打听了垂杨街的位置,就沿着肮脏泥泞的道路走去。
曹琚之前来过青溪,但那是四年前哥哥结婚的时候。那时他跟随哥哥来青溪玩,也曾在城内逗留过几日。那时的青溪府,繁华富庶,官厅大街两旁都是气派的高楼,正中间还有一座圆形的望楼。然而此时,那些高楼完全失去了辉煌的气度,门面上都糊着脏兮兮的泥巴,青石台阶积着干巴巴的泥土。楼下只有几个绝望的饥民,或蹲或坐,甚至无望地躺在泥水之间,缩着双臂,脸庞青黑。
“曹琚哥哥,你看这些人好可怜呀……”蕊初有些恻然地说。
“是啊,或许前不久,他们还是这些勾栏、酒肆的常客……”曹琚也感慨道,“我以前只在史书上读过,大水过后,饿殍遍野,民或自鬻相食……原来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唉,父亲以前教我读诗,读到那些描写洪灾之后,黎民苦不堪言的景象……一直以来,我都没什么直接的感受,这几天一路走来,才知道原来是这般惨烈……”蕊初怆然道。
“房子都塌了,粮食也没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入秋,天晓得他们该怎么过……”
“唉,只盼父亲能早点解救这些可怜的百姓吧……”
他们战战兢兢地穿过几条街道,垂杨街就在眼前了。这是一条弓形的道路,地处青溪城宣化市的中间地段,沿街两侧都是商铺,当年虽然不如承安市一般繁华,却也是琳琅满目。
而今这里多数商铺都已上了板,大概由于地势较高,洪水只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而没有彻底淹没街巷。
“那不是连升药铺……”蕊初指向前方,吃惊地喊道。
曹琚顺着蕊初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心头一沉。
连升药铺位于垂杨街中间隆起的地段,大致相当于弓背的位置。它的地势在垂杨街上尤其突出,但此刻,其他店铺都已经上了门板,唯独连升药铺大门洞开。曹琚心知不妙,快步跑向药铺。
“曹琚哥哥你等等我……”蕊初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喊道。
曹琚急不可耐地转回身,伸手拉住蕊初,两人一同跑到药铺门前。药铺里一片狼藉,地面上,厚厚的泥浆把笸箩、药等子、煎锅,以及各种生熟药材糊在一起,经过数日的干燥,已经板结成块,只有通向楼道的位置,有两排杂乱的脚印。
“哥哥应该来过!”曹琚指着脚印,惊呼。
“你怎么知道?”蕊初诧异地问。
“你看这鞋印的右边,磕掉了一块,那是哥哥穿坏了,还没来得及修补的鞋子。”曹琚抠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捏碎,目光从泥巴转向楼道。
“蕊初,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看看!”说完,他不等蕊初回答,就几个箭步冲上了楼。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曹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走到楼上的卧房门口,抬起汗津津的颤抖的手,轻轻推开房门。
卧房里空无一人,床上随意摊着被子,空气中也没有什么怪异的味道。曹琚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掀开被子。被子下面也没有什么,反倒是床的另一侧,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