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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象示异

紫箫记 铅未落 3630 2024-07-06 15:12

  “狐假虎威罢了,”曹珌颇为不屑地说,“他是奉了上命,从典州押送一方五彩石入朝,准备安放在新修的承平宫里。”

  “从典州来,为什么不是从南门进京,而是绕道于西门?”

  “这一方五彩石,重八千斤,从淇湖打捞上来,用了上万人力,累死民工数十人,所花费的国帑,起码是赤定县一年的课税。他秦某人奉旨督办此事,又用天子五彩鸾旗为仪仗,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显摆的机会?听闻前天大车就已经到达南门外了,但秦士逊一定要绕城走一圈,从南门到东门,再到北门,再到西门。最后选择从西门入京,也是因为城西多高官宅第。”

  “如此看来,这秦士逊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了!”曹琚惊讶不已。

  “可不是!”曹珌无奈地摇头,“他奉旨督办采五彩石,就是想彰显一下,他现在是天子宠臣。而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要把阳罗侯谋反案坐实,彻底剿灭阳罗侯在北疆的势力。”

  “可这样,除了让曼桓肆无忌惮,又有什么好处?”曹琚实在不知皇帝此举,究竟为何。

  曹珌又指了指天:“从太宗、英宗开始,阳罗侯就像那五彩石一样,压在他心头。两代先帝,时时称赞阳罗侯为国之干臣,又将阳罗侯的女儿立为本朝皇后。换做是你,从小有这么一个阴影压在心上,你会不会不好受?”

  “那,北境……”

  曹珌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北境,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父亲到底会怎么做。”

  “那,”曹琚心中仍然隐隐有些不安,“父亲历来以道统自持,肩负道义,在这生死攸关,恐怕他到不得会放弃阳罗侯吧?”

  “你怎么打算?”曹珌皱着眉头,反问道。

  “我……我实在不知道。”曹琚沉吟了许久,才低声答道。

  曹珌微微叹息。他明白,父亲眼下的所作所为,很有可能会让自己全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弟弟刚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将养了小半年的时间,势必会比自己更珍惜活着的机会。何况他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想到这里,曹珌甚至忘记,自己才不过二十一岁。

  兄弟二人沉默不语,一前一后,走向前堂。

  远远地,那熟悉的、有节奏的纺车传来的声音,传入了他们耳中。祖母又在纺线了。在他们过去的光阴里,这纺车的声音,他们从有记忆时开始,就同他们度过懵懂无知的年月,伴随他们度过每一个青灯黄卷的夜晚。他们更深知,在父亲很小的时候,祖父就撒手人寰了,是祖母的纺车纺出来的纱线,换成一本本书籍,一张张纸,一支支笔,陪伴父亲从贫寒的农家子弟一路走到今天。

  “祖母!”曹珌兄弟走入堂屋,一同来到祖母身旁。

  曹郑氏停下纺线,满含笑意,望着这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子。特别是小孙子曹琚,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又能活蹦乱跳了,这使得她心底的喜悦全部洋溢出来,绽放在慈祥的笑容中。过去半年,她最为担心的,就是曹琚的病情。当郎中说曹琚很有可能熬不过今年过年时,她日夜以泪洗面,更无心过七十大寿了。

  她抬起粗糙、干枯的双手,轻轻摩挲小孙子的头顶。曹琚斜靠在祖母怀中,一如小时候那寻常的样子。

  “琚儿,”祖母喃喃道,“我的好琚儿,你以后切不可再离开祖母了,你要一直陪着祖母……”

  “我明白,琚儿不离开祖母!”曹琚信誓旦旦地承诺道。

  “还有你,珌儿,”祖母伸出另一只手,把曹珌也搂在怀里,“祖母年纪大了,你们就是祖母的心头肉……珌儿啊,你什么时候给祖母生一个重孙子?”

  “祖母放心,珌儿一定尽快给您生一堆重孙子重孙女,让他们天天在您膝下,叫太奶奶!”

  “哈哈哈哈哈哈……”老祖母放声笑了起来,“哪里要得到那么多!能有一个二个,和祖母做个伴,祖母也就知足了。珌儿啊,你一定要好好对琴儿,她小门小户的姑娘,这辈子跟了你,也没有要图你的钱,也没有要图你的势。你要是对琴儿不好,那祖母可饶不了你!”

  曹珌的妻子翁琴缘恰在此时给祖母送纺锤来,听见祖母如此夸赞自己,花萼一般的脸上绽放出两朵绯云:“祖母,看您都把琴儿给捧到天上去了!”

  “不应该吗?”祖母笑呵呵地说,“我们曹家,最大的福气,就是男子都能得一个佳偶。你们母亲是如此,琴儿是如此,琚儿那个……那个叫蕊初是吧?”

  “祖母,是叫蕊初。”曹琚答道。

  “对,蕊初也是个好孩子,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了,琚儿,你现在病全好了,我也该催一催你父亲,让他早日去姜家提亲了。”

  “父亲跟我提起过,等过几天他就要去姜家了。”在祖母和兄嫂面前,曹琚没有提及父亲那隐忍难发的念头。

  兄弟二人又和祖母温存了一会儿,听到侧道里传来脚步声,看来陶宗涣和父亲的交谈也结束了。他们向祖母说了一句,起身离开堂屋。父亲和陶宗涣已经走到门口,他们快步跟过去。

  “南塘先生,”曹珌着急地问,“为何如此急匆匆地离去?”

  “曹世兄,陶某有要紧事在身,还要去一趟翰林学士姜白圃家。”陶宗涣答道。

  “去姜家啊?”曹琚双眼一亮——姜白圃就是他未来的岳父姜绍康。

  “姜白圃的二公子姜舜臣,在跟随陶某治学。”陶宗涣没再多说什么,拱拱手辞别了曹氏父子。曹慎修父子在门前看着他大步离去,直到那茁壮的背影消失在街头的人潮中。

  “伯瑒,”曹慎修叫住曹珌,“你随我来,我有要紧事对你说。”

  曹珌应诺,跟着父亲走了。天井里又只剩下曹琚一个人,他感到一丝落寞,这一天来,父亲似乎经历了许多,也有很多事情急需安排下去,却一句话乃至一个字,都没有告诉他。

  是因为自己太小么?曹琚不这么觉得。哥哥十七岁时,也就是四年前,能独自把一个偌大的家庭从典州护送到京城。

  是因为自己不懂朝廷里的风波诡谲?那倒是有可能。他毕竟还没有涉足官场,对于近来朝中之事,一无所知。

  他拖着双腿,无精打采地走向堂屋。现在也就只有去祖母那里说说话了。迈进堂屋,祖母还坐在纺车后面。嫂子坐在一旁,用水葱一般纤长的十指,将祖母纺出的纱线梳理整齐。

  “琚儿,你来帮祖母穿个针。”

  曹琚走到祖母面前,接过针线。祖母过去这一年里,不知为自己流了多少泪,眼睛都哭坏了。赶上这一会儿,天气骤然阴了下来,室内就更加黯淡。

  曹琚在堂屋内,自觉也看不清针孔,于是来到门口,借助门口的光亮把针线穿起来。他把针线交到祖母手中,正准备在她身边坐下,嫂子突然惊讶地说:

  “琚儿,你来看看,是不是日食了?”

  “日食?”曹琚闻言,返回门前,伸手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的一丝微光,望向天空,不禁吃惊地张大了嘴。正在西移的太阳,已经被阴影挡住了一半,黑漆漆的,煞是诡异。那一小半亮堂堂的日色,浑如上弦月一般。

  “你不要盯着看……”嫂子拽拽他的衣袖。

  “是日食……”曹琚喃喃道。

  远处,内城鼓楼、社庙那边,又传来了震天的鼓声。

  “日食怎么了?”祖母在身后,不屑地撇撇嘴,“瞧他们这阵仗!你们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就写过一篇《日食说》,祖母虽然不懂,但大概是说,日食与夏天热,冬天冷一样,乃是自然的事。当时他和那个叫王修怀的,曾经在太宗皇帝面前辩论过,把王修怀驳斥得哑口无言……”

  “可说呢,”翁琴缘笑道,“现而今,听说父亲今天在朝堂上,又和王修怀吵起来了。”

  “父亲和王宰相吵起来了?”曹琚吃惊地问。

  “嗯,你哥哥说的。不过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曹琚感到匪夷所思,仔细想想也很正常。王修怀写的那什么《公羊新说》,足足有一卷都在讲日食,什么天象示异,阴夺阳气,主弱臣壮……

  “祖母,我去做饭了。”翁琴缘将装着纱线的笸箩放在门内的旁侧,说。

  “去吧,我还真有些饿了,”祖母笑道,“琚儿,你在这儿陪着祖母。”

  午饭过后,曹琚隐隐觉得有些疲倦,想要回去睡上一觉,但父亲硬要他在天井里走上一炷香的工夫,才可以去睡觉。他只好在天井里转圈圈。父亲和哥哥也莫不如是。父子三人在天井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曹琚觉得实在是好笑。

  正当他终于走完,准备回后堂的时候,门环再度响起来了。

  刘三正在马棚前铡草,起身前去打开房门。门前站着一个衣着光鲜、面色黝黑的官人。他细目短须,略显疲惫的脸上显现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精明感;头戴三山帽,身穿鲜艳的大红色袍服。身后的从人,提着几样精致的礼盒,站在一辆红顶绿漆的马车前。

  “阁下是?”曹慎修上前问道。

  “是御史中丞曹东轩先生么?”来人拱手道,“鄙人是新任太常寺卿,典州桃溪人,姓秦,名士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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