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月七日很快到了,这是一个大日子,红平不敢怠慢,一早便叫醒厨子和小蕊给少爷准备洗脸水和早饭。红平在前院大堂外烧水准备给少爷沏茶,他寻来一只白瓷茶碗,洗得干干净净。拿着一些檀香木碎片在火炉里烧着,烧水的土陶罐装上大半罐井水。檀香很快飘散在院子里。红平离开前院,来到少爷的房间,见小蕊已经伺候完少爷洗漱,正在帮着少爷叠被子,收拾床铺。床头椅子上放着一领猩红色绸子披风。少爷已经穿戴起来,一身天蓝色的武师衣裳,一双黛青色的靴子摆在脚边。
红平让小蕊去后厨帮忙,扶着少爷坐在椅子上,自己弓着身帮少爷扎好绑腿,拿着靴子给少爷穿上,看那鞋面儿上有些白灰,便用袖口擦了去,然后帮着少爷绑好护腕。
红光见他穿着原先破旧的长衫,只是重新洗了洗,打了补丁,瘦弱的样子实在可怜,不由心酸,轻声问道,“老叔,不是让你去买身新衣裳穿吗?为何还穿着这破褂子?莫非银子不够?”
红平垂着头,心里直发酸,眼眶也湿了,轻声说道,“少爷,开销的地方多,能将就就将就了,我寻了些布头,让小蕊给我补了补也就可以穿的。不敢糟蹋银子。”
红光动容道,“这么些年,一直苦着你了,把你呼来换取的,给你恁多的气受,想起来实在对不住你啊……老叔,对不住了。”
红平涩涩一笑,边给他撑衣裳裤腿,边说,“我从少爷五岁就伺候着,都习惯了,少爷这般说,便是把我当了外人。”
红光叹道,“是我红家拖累了老叔,临了连一身好衣服都不能给你。我实在有愧于你。”
红平眼眶湿润,说,“我也是红家的人,谈不上拖累,是老奴没管好家业,才让少爷这么些年饥一顿饱一顿的,把偌大的家当也败光了。”
红光说道,“这不关你的事,近百年争斗不休,死的人要赔偿,各房开销大,也没怎么进项,都在吃老本,违了官府的禁令要被重罚敲竹杠,哪里不需要大把的银子去填窟窿?你就算智比诸葛,也拦不住柴米油盐的短缺啊。”
红平说道,“少爷不必多想,今儿是大日子,该心无旁骛才是。等吃得饱饱的,老奴给你备了茶,喝了神清气爽的,那手段肯定超凡脱俗了。”
红光点点头,“待我胜了白辉,做了了断,以后便听老叔安排。虽然我时日不多,也想着过几天太平的日子。卖宅院的事情可有下落?”
红平站立一旁,心里清楚房契已经被自己收了,编了个谎说道,“永昌府的周大财主已经落了定,谈好三千两纹银的价格。我已经在永昌府南边寻到一个院子,虽然小了很多,也还干净别致,只待这里的事情了结,我们搬过去就交接。”
红光叹道,“那周家头翁也算个善人,往常和父亲也交好,卖与他不算辱没偌大的宅院。只是三千两银子实在是少了些。”
红平道,“如今行情不好,周家已经是看在红家祖上的面子才出了三千两,其他家那里舍得?”
红光道,“也罢,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有总比没有的好……不知小翠有没有消息?”
红平说道,“奴才已经去了趟张府打探,却不想张府把小翠撵了出去,奴才这些日子托着人手四处打探,实在没有小翠的消息,是生是死都难说啊。”
红光一听,心中酸楚,不由垂泪,哀哀说道,“是我不好,她本该有个好光景,却因为我沦落。还望老叔多多上心,死活要有个实情才是啊。”
红平忙跪了下来,道,“奴才该死,做错了事情,不该把小翠卖出去的。奴才已经四处求着人寻找小翠的下落,打听到张府撵她虽然打了她,却没伤她性命,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出了张府不回来的缘由?”
红光一听,心中稍稍平复了些,想了想,说,“怕不是担心回来也没活路,悄悄去了别家,哎,罢了罢了,只愿她能好好活着。”
红平说,“我也这样想来,所以摸着大宅小院到处寻找,只是永昌府上万的人家,还需多用些时日,少爷不要着急,老奴定会尽力寻找到小翠,回来后一家团聚才好。”
红光点点头,起身说道,“你起来吧,随我去前院给祖宗上香。”
红平起身,拿着红披风跟着红光来到前院中堂,给红大将军的画像上香磕头。红平把披风放在一张椅子上。红光上完香,闻到檀香的味道,问红平,“哪里来的檀香?”
红平指着火炉说道,“我在柴房找到些屑碎,想着烧茶水最好,就拿来给少爷烧茶水了。”红光最喜檀香的味道,听说是用檀香木烧的茶水,心中一喜,说,“好久没如此妙了,可惜没好茶好碗,白白辜负了这檀香木。”
红平笑着去旁边桌子上取来白瓷茶碗,说,“前日去淘换了一套茶碗,还有些明前的雀舌,就等今日给少爷沏茶喝呢。”
红光哈哈大笑,“如此绝妙,夫复何求啊?此战我必定有祖宗神明庇佑,一鼓作气赢了白辉。”
说着,小蕊和厨师端上了饭菜,摆放在侧堂一张小圆桌上,饭菜鱼肉齐全,做工精致,香味四溢,勾得红光饥肠辘辘,转到桌前坐下,举着双筷大口吃了起来,一阵风卷残云,吃了个饱,想着酒足饭饱才有力气去比武。
吃完后,红光离开饭桌,小蕊开始收拾桌子。红光喊道,“老叔,你也去后边吃早饭吧。”
红平忙着沏茶,说,“我不饿,让小蕊他们自己吃了便是,不必管我。”说着,见那罐中水冒蟹眼,雾气轻柔,即刻舀出水来,冲进茶碗中,茶碗中雀舌茶飘出清香。红平小心端着捧给红光。
红光抬着茶碗,闻了闻香气,很是惬意,啜饮一口,满嘴清香,回甜润滑,满意的点点头,“老叔,难为你还能找到这样的好茶。”
红平哀哀的看着少爷。
红光笑道,“我知你费尽心思要我满意,做好这饯行的茶饭,却不好说出口罢了,只是担心我不是白辉的对手,死在他手里。”
红平忙“呸呸呸”吐了三口,说,“少爷可不能说如此不吉利的话来,平白堕了锐气。”
红光安慰道,“没什么好怕的,这一个月多亏你们精心服侍,我的筋骨强壮了很多。”说着,跳到院子里,提着枪耍了起来。只见红缨枪一展,“嗡”的一声,划破晨昏,一招“乌龙缠绕”,把门面罩得水泄不通,收枪后跃,横扫千军扫落竹叶无数,又一招“长虹贯日”怒冲霄汉,立身一挫,抡枪砸在地板上,青石板顿时裂为两块。
红平见了,拍手叫好,喊道,“少爷,省省气力吧,养精蓄锐才是。别耗费了精力。”
红光哈哈哈一笑,“你哪里知道,我这红家枪法是越舞越来精神,哪里便耗费了精力,只会越舞越强!”说着,在院子里舞个不停。
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红平听到,转身去开了门,见到棺材铺铁皮站在门口。
红平走出大门,嗔怪道,“早早的你过来做什么?难不成你把棺材拉到这里来了?”
铁皮连连摆手,说,“东家,小人再愚笨,也不敢如此造次。实在是有一件怪事情发生,所以早早的赶过来说与东家,请东家定夺。”
红平转头看到红光只是舞枪,拉着铁皮下了台阶,问,“何事?”
铁皮见四下没人,小声说道,“那口楠木棺材小人已经在五日前做好,刷了清漆,放在院子的隔板上晾着。昨晚四更时分,我已经睡下了,突然听见咔嚓一声,天上一道闪电,顿时就惊醒过来,想着怕是要下雨,便急急起床叫着伙计把棺材抬到走廊上防雨。不想今日一早起来,便看到那外邦板上隐隐显着两条龙来,两边各有一条,栩栩如生,好不奇怪。心想着楠木自有纹路,做的时候哪里见到龙纹?我用手抹了抹,确定不是平白画上去的,忙忙叫人找来白布盖上,实在觉得蹊跷,只好驾着车赶过来说与东家。”
红平一惊,瞪着眼,压着声音问道,“老铁,你可看真切了?”
铁皮使劲点点头,说,“看得真真的,东家若不信,可随我一同去看便是。”
红平摇摇头,“今儿我只好一心伺候着少爷,哪里敢走开?这楠木板如何便在今日出现龙纹?莫非天意预示着什么?”
铁皮苦着脸说道,“东家,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大事呢。这样的棺材叫‘潜龙棺’,就算大将军本人也不敢享用,只有供与帝王家。除了帝王家,就算王公贵族用了,都是僭越违制,一旦被朝廷知晓,必定是满门灭族的大罪啊。”
红平皱着眉说道,“我如何不知道这是‘潜龙棺’?谁敢用它?只是你现在哪里去找现成的楠木棺材?”
铁皮说,“那便如何是好?难不成我现在打了清漆,重新打磨掉龙纹?且不说时间来不及,平白磨掉龙纹也是触犯禁忌的事情,怕是要惹天谴的,没人敢做啊。”
红平站着,想了想,很快一个计划已经盘算好了,对着铁皮说道,“老铁,你即刻回去,等到午时把棺材拉去回龙场便是,我自有主张。”
铁皮无奈,只好驾车飞快返回永昌府的棺材铺,心中很是惴惴不安,但别无它法,只好按红平说的做,等到午时拉去回龙场。
红平打发了铁皮,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来,喃喃说道,“天意,天意啊。”然后反身回到府中,见红光满头大汗坐在椅子上,拿着一块绢布在擦拭枪头,细心的整理红缨绺子。小蕊端了一盆热水过来,红平快步上去,拧了毛巾给红光擦脸。
红光问他,“门外是谁,如何大早就来敲门?”
红平扯个谎道,“是车行的掌柜来问几时出发,他们好预备轿子?”
红光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即刻出发吧。”说着,握着枪站起身来。红平取来红披风给红光披挂上,说,“少爷,轿子还没来,你且等下,我去催催。”
红光不悦道,“我是去比武,不是去做客,还是找匹马来才是。”
红平苦着脸说,“少爷,奴才不会骑马,只能跟着跑,那马跑得快,奴才哪里跟的上?还是坐轿子吧,还可以在轿子上打盹儿养神。”
红光可怜红平,只好点头认可,坐回椅子喝茶。红光跑出红府,去车行雇来轿子。轿夫们见了他都小心翼翼的不敢无礼,飞快的跟着他来到红府门外。
红平快步走进院子,说,“少爷,轿子到了。”
红光起身,大步流星的走出红府。只见一个雄赳赳的好汉披挂鲜艳,威风凛凛提着一杆森森铁枪走了出来,看得轿夫咋舌叫好。
红光进了轿子,无奈枪太长,只好交给红平扛着。红平扛了铁枪,喊道,“起轿,永昌府!”轿夫攒足劲抬起轿子快走,红平扛着枪一路跟随。
轿夫一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眼看到回龙场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红光在轿子里眯着眼睛打盹儿,听到红平叫道,“落轿。”轿夫轻轻放下轿子。红光想着不该这么快到,于是睁开眼睛,掀开轿子左边窗帘往外看,见还是在郊外,不由问道,“如何停了?”
红平掀开右边的窗帘,嬉笑着探进头来说道,“少爷,你看这边。”
红光转头往右边看去,只见右边一棵粗大的柳树下有一个歇脚的凉亭,摆着茶摊,三两个人坐着喝早茶,柳树下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儿。红光心中一喜,立时出了轿子,朝着红马奔去,走近一看,那马俊美健硕,毛光皮紧,性子有些烈性。红光走近摸着红马脖子,爱不释手,口中称赞不绝,“好马,真真儿的战马呀。”红平跟了过来。红光扭头问他,“这是如何说?”
红平笑道,“是奴才早早备下的,就等着少爷要进城的时候跨马提枪威风八面呢。一早见少爷要雇马,只是我已然雇下了,所以瞒着少爷,是要给少爷一个惊喜。”
红平哈哈笑道,“好奴才,最懂我心事,不枉我叫你一声老叔。”说着拱手鞠躬,红平忙忙拦住。马背上已经备好了鞍,那马儿见着红光也不生分。红光从红平手中夺过枪来,一跃身翻上了马背坐稳,拉紧缰绳,吆喝一声。红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朝着永昌府奔去。此时红光兴奋异常,哪里去管红平从哪里寻来的军用战马。那马是红平花了重金在永昌府军备团练处雇来的。
红平坐上轿子,轿夫抬着轿向永昌府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