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年中秋过后,一骑马飞奔南山,马背上驮着神色慌张的邵东方。他急促的催打着马匹,用一件大氅裹着身子,帽子盖着头,低垂着脑袋往南山上飞奔。那马是西南特有的矮脚马,善于爬山,虽然平地本事比不上北方的高头大马,但上得山路便如履平地一般。那马匹很快驮着邵东方到了半山,转进一片松林的时候,突然一张网从天而降,罩住了邵东方,那马嘶鸣一声,把邵东方颠翻地下,自顾跑得无影无踪。邵东方身子单薄,幸好地上铺满了枯草松针,跌在地上就如倒在软软的床上,也没有伤着筋骨,只是被那渔网裹得越来越紧,挣脱不开,在地上打滚。邵东方知道中了埋伏,高喊道,“我是永昌府的邵师爷,有急事前来拜会平先生!”喊了两遍,身边突然窜出两个身穿褐布短衫的汉子,提着刀棍过来,很快解开渔网,拿眼看着他。
邵东方知道他们是王平的暗哨,放心的说道,“小哥,带我去见平先生,我不是歹人。”
那两人并不认识他,只看出他没有武功,便把邵东方扶了起来,一声不吭的带着他往前走。转过松林,一片开阔地上修建了数栋木楼,前边一个大院子,院子外两块大石头,石头上分开刻着八个大字,“锄强扶弱,杀富济贫”。十来个高手打扮成农夫模样做着活路,眼睛都警觉异常。邵东方跟着两个汉子走近院子,那汉子对着门口的守卫说道,“他说他是永昌府师爷,要见平先生。”
那守卫是王家族人,见过邵东方,点头拱手道,“邵师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邵东方并不认识他,见有人认出他来,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连连回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快快带我去见平先生。”
守卫也不多问,带着邵东方去了中间一栋大房子。王平正和关旭喝茶下棋。邵东方见了王平,快步上前跪在地上,哀求道,“平先生救我。”
王平见是邵东方,忙扶起,问道,“邵师爷何必如此,起来慢慢说话。”扶着邵东方落座,拿了一个建盏,给邵东方斟茶。邵东方慌慌张张,哪有心情品茶,抬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拱手道,“平先生救我。”
王平问他出了什么事情,慢慢说来?邵东方定了定神,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五日前杨知府得到家书报丧,是他父亲在河北老家亡故,杨知府便慌了神,上书道台大人回家治丧丁忧,奈何道台大人说近日西南匪患猖獗,值守官员一律夺情,不得擅离职守。朝廷上边已经有行文定了的,杨知府无奈,便让我拉口棺材回去替他治丧。”
王平问道,“无非是替大人尽孝罢了,邵师爷为何慌成这样?”
邵东方苦着脸道,“问题就是那口棺材啊。”
王平问,“那口棺材如何?”
邵东方说道,“平先生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红白两家决斗,你给他们置办的那口棺材?”
王平一惊,道,“如何不记得?那口棺材是金丝楠木做成,不想决斗那晚邦板上飞入两条龙来,我也不敢做主,只好拉去现场让知府大人定夺,还挨了知府大人一顿板子。”
邵东方连连点头,“正是那口棺材啊。”
王平问道,“我听说知府大人已经毁掉了那棺材啊,如何还在?”
邵东方连连摆手,说,“哪里毁得掉?哪里毁得掉啊?实在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二十年前的那一幕我还历历在目,知府大人让人用刀去解那棺材,那人双手便被惊雷劈掉了,要放火烧,天上顿时一盆大雨淋灭。吓得人根本不敢靠近,慌得只好摆香,敬拜了诸天神佛,才消停下来。知府大人又不敢上交,就把那棺材封在属衙后院一个房间里,后来渐渐大家都忘了。可不曾想……”
王平问道,“莫非知府大人想用那棺材装殓他父亲遗骸?”
邵东方点点头,说,“大人让我拉棺材回去,我心里就在想几千里送棺材回去既耽误路程,又劳民伤财的,知府大人有的是银子,拿着银子在老家怎么也能买口上好的,何必要拉口棺材回去,其中必然有蹊跷,我答应下来,和他府里一个老管家杨芳一起上路,心中一直犯嘀咕,也留了个心眼。那棺材用白布缠得严实,捆在马车上,前日拉了棺材上路,我趁随从几个不注意,揭开来看了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啊,就见两条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如有杀气阵阵袭来,吓得我呀,手脚冰冷,骨子里都是寒气。平先生应该知道,那可是‘潜龙棺’,除了皇帝和嫡亲的皇子,谁敢用那样的棺材?不要说用这棺材,就算私藏了,这也是要诛九族的忤逆大罪。我实在没了主意,就叫那些随从留在北郊外,好好守着棺材,谎称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然后快马来见平先生,望平先生看在往日情分上,一定救救我啊。”
王平沉吟片刻,说道,“如此看来,杨知府深埋野心,用这棺材安葬先父,也是要借着龙气护佑后代子孙,是痴心妄想后代子孙能成龙成凤。只是治丧大事,耳目繁杂,若一旦有心人见了,首告了去,杨家一族便灭了,连带着邵师爷也脱不了干系,必死无疑。追查起来,我也脱不了干系,正好给了朝廷灭我王家的口实。若牵连大了,永昌府一方百姓都难逃一劫……哎,杨知府如此淡泊之人,为何要做如此痴愚的事情?看来,人心都是不甘平淡的。”
邵东方说道,“谁说不是呢?人一旦银子多得花不完了,就要想着权势,做出些狂悖的事情来。想想后果,哪个不怕?还请平先生拿个主意。”
王平说道,“此事简单,无非是偷梁换柱罢了,只是杨知府定有家书说明‘潜龙棺’一事,不知那家书可在邵师爷身上?”
邵东方摇头道,“不曾有家书让我带去,只是他老管家杨芳跟着我去,若有家书定在他身上。”
王平想了想,说道,“如此看来,杨大人对师爷还是不放心的,怕你知道此事后必定阻扰,坏他大事。那杨芳是他本家,定然不会出卖他。如果猜得不错,那老管家也未必知道那口棺材便是潜龙棺,也不知道信的内容。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师爷,北门郊外百里处有一家客栈,你即刻回去,引着随从在那里住宿,等众人歇息,我这里自有主张,保师爷平安无事。”
邵东方释怀,起身拱手谢道,“邵某身家性命都在平先生手上,还忘平先生不辞劳苦走这一遭,解除在下的苦难。”
王平拉着邵东方的手说道,“此事过后,师爷便该脱身为好。若师爷要回江南,我这里给师爷备下一份厚礼。”
邵东方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万不敢再跟随杨大人左右了。只好回老家躲避才是。能得平先生出手救难,已经是大恩大德,哪里还敢要平先生的礼?平先生千万不可。”
王平说道,“事不宜迟,你快快动身,我送你厚礼是有事相托,万勿推辞,所托之事容后再禀。”
邵东方不敢耽搁,辞别王平。王平手下牵来一匹马,邵东方骑马飞奔下山,去北门汇合随从,拉着棺材北上。邵东方也不催路,到了百里外,见着有个客栈,天色已晚,邵东方便叫众人投宿歇息。众人下马,进了客栈,把马车卸在前院停着,马匹拉去马槽喂料歇脚。让店家安排了客房,邵东方和杨芳各自一个房间,其他随从去了通铺。吃了晚饭,各自歇息。
夜里三更,客栈灭了灯,只有两盏灯笼挂在客栈门口照路,几个黑影溜进客栈,摸到装棺材的马车上,解开绳索,抬着棺材出了院子。院子外一辆马车上也放着一口棺材,同样捆着白布,换了过去,捆好绳子,几人拉着换好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两个黑衣人窜到杨芳房间外,捅开窗户纸,吹了迷药,约莫半柱香,迷药发作,杨芳睡得死沉,扯着呼噜。两人撬开门锁,进得屋里,点上油灯,然后搜查行李,果然在行李中找到一封杨知府家书,封面上写着“兄长杨溢之亲启,弟杨善之敬上”的字样。取了信,两人出了房间,来到隔壁邵东方的房间,敲了敲门,邵东方一直未睡,听到敲门声,起身点了灯,打开门,接着两人,两人扯下面纱,邵东方见是王平和肖战二人,喜出望外。
王平坐定,小声说道,“棺材我们已经换走,书信在此,上边有蜡封的私章,只是不好开启。一不小心那封印就坏了。”
肖战笑道,“这有何难?”拿过书信在油灯上略微烤了烤,然后用小刀轻轻刮过蜡封,私章完好无损整块起开。
王平笑道,“没看出来啊,肖大侠还有这等手艺。”
肖战叹道,“老了老了,还做起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来,传出去,我老人家的名声可就晚节不保啦。”
王平嘿嘿笑道,“性命攸关的事情,何必计较这些小节?”
邵东方羞愧难当,说道,“惭愧,为了在下,连累两位大侠了。”
肖战取出信来,递给邵东方,“大侠没了,就两毛贼。你看看这信如何改动?”
邵东方接过信,仔细读了,上边果然提到潜龙棺的详细描述,嘱咐他兄长杨溢之装殓下葬必须严密,不可让外人知晓的话。邵东方叹道,“只这封信便是他诛九族的铁证,我今日烧了它,也算是救他杨氏一门了,还了他人情,此后两不相欠。”
肖战拦住,“烧掉不妥,涂抹便是。”
邵东方摇头说道,“这长篇大论都是潜龙棺的,哪有书信整篇涂抹的?肖大侠放心,我跟随杨知府多年,最是熟悉他的笔迹,另外写上一封便是。”
王平道,“邵师爷毕竟是笔墨圣手,不会有差的。”
于是,邵东方烧了书信,另外取了笔墨纸砚来,仿着杨知府的语气,写了些身不由己,远拜尽孝的话,吹干墨迹折好,小心装进信封。肖战拿着信封去火上又烤了烤,黏合了封口,等蜡硬了,和之前没有变化。
王平让肖战去还信,肖战起身出去。王平对邵师爷说道,“师爷,送完孝,你是否要回苏州?”
邵师爷叹道,“这么些年,虽然跟随杨知府甚是相投,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敢再伴他左右了,想想都后怕,如今年岁也大了,落叶归根,只好回老家养老。”
王平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邵师爷,邵师爷见他银票都是五百两一张,厚厚一叠,怕不有数万两,忙推脱道,“老夫在永昌府多承平先生照顾,已经薄有积蓄,后半生是有着落的,这些银子实在受不起。”
王平道,“师爷权且收下,我还有话要说。”
邵东方说道,“平先生但有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王平说道,“我儿耀祖离家出走多年,已经在余姚一带落根,我也嘱咐他不可让外人知道与我的关系,不得已,我还把他从家族谱里除名,都是为了避免仇家上门,还暗地里派了些高手在那边护他一家人的安全。他虽然已经成家立业,我只担心他没人照应,在外乡有苦有难的,我也帮不了他,只是鞭长莫及。邵先生足智多谋若能在他身边给他出个主意,让他免了些人情世故的困扰,便是好事了。邵先生又是江浙人,在那边人脉广,有根基的。王某还望邵先生回到故里,顺便照应照应耀祖一家,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就好。他们遇着事情,也给拿拿主意,我也才放心。”
邵东方心想很是容易,如此还能得到王家庇护,对自己也有莫大好处,一口应承,也不再客气收了银票。王平谢过,写了地址,把一封家书给他,起身告辞。连夜拉着那口“潜龙棺”连夜回到南山,封在山上一个洞穴里,派着高手乔装看护。
邵东方拉着换过的棺材,悬着心来到河北杨知府的家,杨芳交了书信,也没见什么异样,直到老太爷下了葬,邵东方放下心来。治丧过了七七四十九日,邵东方替杨善之守完孝,便写了一封信推说路上风寒,恐时日不多,只能回故里养病,把书信交给杨芳带回,自己雇了车往苏州回去。
邵东方回到家中,撒着大把的银子孝敬长辈父兄,家里见他衣装华贵,出手阔绰,俨然发了市的,都巴结着他。邵东方在家安顿了一个月,便带着两个家人去了余姚。
来到余姚,寻着地址找到王耀祖的家,那家宅上下甚是整齐,邵东方递了名帖,王耀祖出门迎着到了书房,邵东方递上书信,王耀祖接着看了,请茶落座叙旧,说了些老家的故事。然后王耀祖让夫人柳倩出来见他。不想邵东方见了柳倩,认得是跟他好过的青红楼的柳儿,吓得脸色惨白,很是惴惴不安。
柳儿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认得邵东方。邵东方心头不安,坐立不稳,推脱有事走了。回到客栈落脚处,邵东方暗想,当年自己跟那柳儿黏得蜜一般,那年赵捕头央着王平顺带着柳儿回成都府省亲,不想柳儿有去无回,竟然连着王平嫡亲的儿子也拐了去。想那王耀祖少不更事,定是那柳儿耍着手腕迷了他三魂六魄。那柳儿如今却修得正果,成了王家的儿媳,还生养了孩子。所以柳儿见了自己也当个陌生人一般,把往日的情意都抛去了九霄云外,想来是怕戳破脸面,彼此尴尬罢了。如今自己老衰神弱,早淡了风月之心,也只好把那往事忘个干净。王平托他照顾王耀祖,莫非是怕那柳儿耍出什么幺蛾子来害了他儿子?要自己盯着为好。回头想那柳儿已经跟王耀祖生养了孩子,见那模样也端庄起来,不是装的,如此看来果然是收了心,已然是从良守着规矩的夫人。
邵东方想着苏州家里过于热闹,而自己是清静惯了的人,还不如就在余姚县置办了宅院,把夫人和孩子从永昌府搬过来一起过活。于是第二日便请了牙房经纪,选了一处僻静的宅院,交了定,择了个良辰吉日,办了交接,自己看了风水,做好布局,请匠人按着自己心意修葺了一番,写了书信给王平说明了王耀祖一家的情形和自己在余姚安顿下来,请他派人帮着护送家人来余姚县团聚。两个多月后,一家人赶着十辆车到了,在余姚安稳过起了日子。邵东方想着再多的银子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便在兴旺的地段买了几个门面,出租出去收点利钱。让家人也联络永昌府的棺材,山货做起了生意,日子过得安稳平和,自此和王耀祖家四季往来不断,只是不提往日那些不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