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王平的棺运天下顺风顺水的做了九年,永昌府的繁华空前无比。不但是王平富甲一方,整个永昌府都因商路的畅通而富裕边陲。棺运天下的商路西向乌斯藏,南过泰国,马六甲,东线星罗棋布,北线穿越丝绸之路,南来北往的生意不计其数,插着“棺运天下”旗帜的商队翻山越岭。
而王平心里清楚,在最顺的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他的心底从来没有放松警惕。他意识到自己的商路铺的太大,生意做得太多,自己本想低调行商天下,而自己庞大的商队如一只庞然大物般赫然横亘在九州大地上,出现在世人的眼前,也出现在朝廷的视线里。王兴送回来的书信也说到朝廷已经在议论“棺运天下”,有的赞同商队南来北往的贩货,是有效解决了局部物质匮乏的困境,于国于民都有好处。有的认为商队的壮大,银子都进了商人的口袋里,会造成更多的穷苦和对物质垄断的行为,直接威胁着天下的稳定和以农为本的国策,商人的富有便会造成社会极大的动荡,尤其是一家独大,便有凌驾君权的威胁。“国之利器不可假于人”,这是帝王家的祖训,天下最好的利器无疑便是银子,而大量的银子进了某个人的口袋,进了某个人的商会,都会是朝廷的威胁。就算他们缴了重税,可是,一旦天下的银两物资都掌控在他们的运输网络中,那么随时就有可能扼制住朝廷的经济命脉。
朝廷的议论只限于几个有远见的清流官员圈子。而王平的“棺运天下”渗透的力度却非常强大,上至各部尚书,下至县府的衙役都多多少少收了他们的银子。都保持沉默,看着“棺运天下”一天天做大。
王平并不知道自己的银子都去了哪里,那些分号掌柜在他的默许下用大把的银子打通渠道,只是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都不必跟他汇报。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他的指令飞鸽或者快马传下去,也只是寥寥数字,比如,“拿下大同府市场”,“断掉荆州府的水运”等等,手下的人便自己想办法去做成,他只高屋建瓴的做出策略,俨然一个商业帝王。
而这个商业帝王的身上却掏不出一张银票,拿不出一块碎银子。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只大概知道王忠建了多少个银库,那些分号在各大钱庄的存银也只有王忠知道。
当他走到哪里就听到一片欢呼的时候,王平意识到“棺运天下”的发展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了。“棺运天下”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天下牧场上肆意飞奔。可是,那匹马一旦离开了缰绳,他的轨迹就将偏离自己的设定。而自己已经看不到“棺运天下”的走向。
他看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那日,王平和肖战在南山上和关旭喝酒,说着自己的顾虑。
“晴空万里,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但世人都该知道,这天气不会一直都是晴空万里,暴风雨总是会来的,只是那暴风雨什么时候来,真的没有人能预料。”王平心中绷紧了,“我闻到了风暴的气味,却被眼前的风吹乱了方向,所以,我无法断定那风暴将从那个方向袭来,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或许,是从南边……”
王平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关旭和肖战,他们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只要有银子,有武力,那么就可以屹立不倒。
“我们凭借银子开路,江湖势力保驾护航,可这些在朝廷的眼里都不值一提。”王平叹道。
“大哥何必担忧,我们并未与朝廷为敌,恰恰相反,我们做的是好事,朝廷做不到的我们做到了。”
王平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朝廷做不到的我们做到了。这才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埋下的祸根。且不说朝廷,天下那些有势力靠山的大户也会把我们当做眼中钉。”
肖战道,“怕他作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如今的实力独霸天下,只要大哥振臂一呼,那江湖中好汉势必蜂拥而来,只是大哥没这个心思,否则打天下江山也是可以的。”
王平怒道,“住嘴!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要起这样叛逆的心思。刀兵一起,生灵涂炭,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那岂非把你我都做了混世的魔王,嗜血的恶鬼?以后休要有这样的想法!”
肖战噤声,关旭道,“大哥,四弟说的是过激了些。目前的问题并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他们会忌惮你的实力。”
王平点点头,叹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我王家这棵树实在长得太大了,是时候该削减削减。只是这样的事情做起来都是伤筋动骨的,死伤怕难以避免。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肖战道,“大哥,我们也该扩大招募好手,组织建制,并非要做什么叛逆的事情,也好自保啊。”
王平摇摇头,“若那样做了,就会授人以柄,便坐实了我们谋逆的事情,万万不可做。而今永昌府来了许多外乡人,不单是做生意的,线报说还有很多是江湖中人,更有的像是朝廷的密探。我担心会出事,四弟辛苦辛苦,去好好查明下如何?”
肖战领命。王平对关旭说道,“二弟,如今永昌府局势紧张,我担心你和弟妹在这里也不安全,何不跟我先回永昌府,大家在一起也好照应,等局势缓和了再上山不迟。”
关旭道,“大哥不必担心我们,这里僻静,我不喜欢那永昌府的热闹。大哥若有急事,派人来唤我便是。”
王平无奈,嘱咐他,“若此,你可千万小心谨慎。过几日我派些好手上山来,以防万一。”辞别关旭,王平和肖战回了永昌府,肖战便开始暗查外乡人。
那日,王平心绪不安,他在棺运天下的总店里坐立不安,等着肖战的回报。一个时辰后,一个伙计带着一个身穿官府的人进来。王平认得那人是杨知府衙署的书办,忙起身迎着,问道,“童老爷一向可好?”
童书办呵呵笑道,“好着呢,托平先生的福,我这一府上下都衣食无忧的。”
王平笑道,“童老爷如此说便是折煞老夫,我永昌府有今日的富庶,都是杨大老爷英明,引着一方百姓发了家。”
童书办叹道,“哎,平先生在江湖中如日中天般的人物,不想还如此谦卑,真是万民的楷模。如今永昌府官民一心,融融恰恰,真个是国泰民安之一斑。只是怕好景不长啊。”
王平惊讶的问,“童老爷如何说这样的话来?”
童书办沉吟道,“我此时来是杨大人有请平先生去府上说话。”
王平慌道,“既然大老爷叫我,让个衙役来便是,何必童老爷亲自跑这一趟?”
童书办道,“平先生如何是一般衙役请得动的,也要坏了大人亲民的名声,还怕别人就说知府大人端起架子来了。”
王平道,“不敢,不敢,我即刻随你去。”说完,引着童书办出了大门。门外有杨知府的轿子等着,童书办一定要王平上轿,说是杨知府的意思。王平死活不敢,说自己一介草民,如何坐得杨知府的八抬大轿?便牵了马和童书办一同骑马去了杨知府在永昌府东街新建的宅院。那抬轿的差役抬着空轿子,倒也省心,一路有说有笑的。街上见了王平的人,无不点头致意。王平只当没看见。
童书办笑道,“平先生不必如此谨慎,这一府的人哪个不念你的好,我们这些当差的都愿意跟着平先生呢。”
王平摇头道,“越制了,越制了。想我只是商贾人家,出门也只有乘牛车骡子驴的,如今骑着高头大马已是不安,哪里还敢坐官轿的?”
童书办叹道,“只这一点,就可圈可点,平先生富而不骄,已然是君子风范,只是该豁达些才是。”
王平嘿嘿笑道,“惭愧惭愧。不知大老爷找我是何事?童老爷也给俺透透风声,我也好应对才是。”
童书办微笑着摇头,说,“不好说,不好说。但还算是好事,只是要平先生一力承办。”
王平见他封了口,也不好追问。不多时,来到杨知府私宅。杨知府已经在门口候着他。王平见了,忙滚下马来,跪倒在杨知府跟前,“小民王平,拜见大老爷。”杨知府几步过来,扶起他,责备道,“老王,你我朋友世交的情分,如何行此大礼,你这岂不是打我的脸吗?”
王平笑道,“小人是民,大老爷是高高的官,见了哪有不拜的道理?”
杨知府呵呵笑道,“你啊,都一把年纪了,还为老不尊,说这样的屁话。”拉着王平的手往大门走去,师爷邵东方跟上来拱手打招呼,王平也拱手回礼。
进了门,便是一个敞亮的庭院,院子里假山错落,梅竹斜长,草绿如布铺得整整齐齐,兰花星罗棋布,匠心独特,很是雅致,走到前厅上,那花梨的架子上摆满精致的花瓶摆件,红木的桌椅,各处书画挂得恰到好处,满庭兰香暗涌,鸟笼里金丝雀叫得喜人。走过前厅,转到书房,房间里熏着龙涎香,一个乖巧的侍女正守着茶炉烧水煨茶,旁边一个侍女摆着整齐的茶杯。
杨知府坐了上席,让王平上宾位坐,王平推辞再三,杨知府执意要他坐,只好坐了。师爷在下首坐下。侍女煮好茶,仔细的斟茶,另一个侍女伸着白藕般的手捧着茶依次上了,退到茶台边上伺候。杨知府请茶,三人端着茶碗喝了,王平赞不绝口。
杨知府开口说道,“这便是前日里你派人送来的千年古树茶,这茶的奇香总让我飘飘欲仙,只要一喝上这茶,凡尘俗物都忘了去。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直有悟性了道的境界。”
邵师爷笑道,“老爷爱这茶已是爱到魂儿里去了的。直叫,‘品得人间至味,敢辞龙庭天恩’。”
王平笑道,“惭愧,小民喝这茶只是觉得不一般,哪里能品出其中意境,给我喝这茶实在是糟践了。只这茶得来实属不易,那茶树在崇山峻岭之上,云雾屏障之中,去那山上少不得虫蛇虎豹,采茶的人都是要冒着性命,壮着十万个胆子,下定必死之心才能寻到那树,可那人不光要胆略,还要懂茶,才知道如何采摘,如何焙制,确实难得。如今能采制这样茶的也就一个人,算是独门的营生。既然大老爷爱这茶,往后是断不敢断了粮供的。”
杨知府听了,摆摆手,叹道,“为一口茶,却要如此伤人性命,便还是断了吧。只是就算以后想喝,也怕不能够了。”
王平说道,“大老爷慈悲心肠,菩萨般的人物,却不好断了茶农的财路。为了生活过得好些,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邵东方呵呵笑道,“平先生错解了我家老爷的意。”
王平皱着眉,一头雾水,问道,“小人愚昧,还请师爷指教?”
邵东方说道,“不敢当,老爷请先生来,是有要事相商。”说着拿眼看着杨善之,杨善之端着茶杯点点头。
邵东方继续说道,“老爷在永昌府为官九年,已过了三考期限又有六年了,政绩卓著,蒙皇上嘉奖,有意高升老爷回京供职,朝廷已有文书下来说起此事,不日公文便要下来。”
王平起身拱手恭喜道,“恭贺大老爷高升。”
杨善之听了,一脸不悦,看着王平说道,“老王,莫非你巴不得本官走?”
王平一愣,慌着说道,“哪里哪里,只是这是好事啊,该恭喜呢。”
邵东方说道,“平先生还不知老爷的心思吗?老爷长居于此,早已采菊东篱,不愿去做那惨淡的京官。如今家人都搬来了这里,也置办了大好的别院,哪里还有北望之心?所以请平先生来讨个主意,如何留下常任?”
王平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大老爷既然愿意扎根这里,那是永昌府百姓莫大的荣幸,我自然会引着百姓再次给朝廷上万人书,就说这一方百姓一日都缺不得大老爷,大老爷若是一走,这里就要乱了。”
杨知府喜笑颜开,邵东方继续说,“只是上书朝廷怕也不一定恩准的。如今永昌府不比往日,实在是肥缺一方,那朝廷里的官员哪个不眼热的?”
王平摆摆手说,“大老爷和师爷尽管放心,如今兴儿在京城已经是如鱼得水,我让他在那里走动走动,定然让那些觊觎这里的老爷知趣。”
邵东方笑道,“如此,便妥当了。”
杨知府开心的哈哈大笑,便叫管家安排了宴席,在院子里赏花吃酒,好不快活。一直闹到晚上,王平才得准辞回家。
王平骑马回到棺运天下,见肖战在后厅等他,让下人拿来浓茶醒酒,便问肖战情形如何?
肖战神色凝重,小声说道,“我已暗查清楚,如今来永昌府的江湖中人都是南粤一带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组了个帮派叫‘红鲨帮’,专门接杀人的买卖。如今来我永昌府的有他们大当家,二当家和三当家,总计手下一百多号人。他们在两个月前便陆陆续续的乔装打扮而来,住了店,也不在外边走动。白日里我跟着一个出来采办的人,抓到僻静出严刑拷打,才套出了话来。”
王平问,“我们的暗线说来的人不止一百多,还有很多北方口音的汉子,看来你查到的只是一部分。”
肖战脸色一红,说,“大哥,他们行踪实在隐秘,短时间内根本摸不到他们的底。小弟实在惭愧。”
王平点点头,“这不怪你,时间紧,能查到‘红鲨帮’已经能确定他们定然是冲着我们来的。不会有其它目的,只是我们一向与他们没有结仇,南粤那边我们的分号也跟他们有来往,只是都是陈升在对接。看来此事和陈升有关系。你是否问到他们此行的一些细节?”
肖战摇摇头说,“那人只是说收了钱要来杀人,至于杀谁,只有等特使到了才知道。”
王平疑惑的问,“如此说,要知道他们的行动,只有抓到‘特使’?只不知那特使是何许人?”
肖战说,“他们也不知特使是谁,只知道特使会用‘红鲨帮’专门的信物‘追魂令’联络他们。”
王平问,“追魂令是什么样子的?如果知道模样,便可以让官兵对外乡人搜身严查。”
肖战苦笑道,“他不敢说,便咬舌自尽了。”
王平一惊,“看来红鲨帮组织严密,帮规严酷。这么多的杀手来这里,如果没猜错的话是冲着我们来的。看来陈升要动手了。王笑和杨万里在广宁府有没有书信回来?”
肖战说道,“上次书信是半个月前的,我已看过,只是报了平安和一些账目,并无什么异样的。”
王平叫他把书信拿来,肖战去文书房取来书信,递给王平,王平仔细看了,脸色惨白,痛苦万分,说道,“这不是笑儿的笔迹,是有人模仿的。怕是笑儿和杨万里已经遇害!”
肖战一惊,忙去取来王笑以前的书信,仔细比对,看出了破绽,跌脚叹道,“是我大意了。”
王平平复了下情绪,问,“我三弟周瑾什么时候去的广宁?”
肖战说道,“半个月前。”
王平急急说道,“赶紧派人骑快马去截住他,如今怕已经快进入广宁府地界。”
肖战说,“我去。”
王平拦住,“不,你不能去,我这里更需要帮手,安排人去便是,你亲自去南山接二弟下山,然后来这里会合。”
肖战快步跑去安排人马追赶周瑾,自己也骑马去了南山。此时城门已关,值守的兵卒见了棺运天下的旗帜,问了有要务必须出门,也得到守备的特令,给他们开了门。肖战借着月色快马出城,直奔南山上。两个老练的手下骑着马往南追周瑾。